為什麼當初會加入所謂的『大願朝聖旅遊團』呢？
似乎要追溯到去年父親參加的『環渤海經濟發展會議』。當時他慫恿同去的魏萼教授在西部辦一次經濟研討會；凡事都做過頭的魏教授大喜之餘便擇定西藏為開會地點，即刻聯絡參與人士。
六、七月間，原本答應去的人大概看了些旅遊資料，紛紛表示有要事在身，不克參加云云；最後，要去的祗賸四個人：魏夫人、魏萼、父親和我。
約莫這時，陳履安心念一動，Summon父親過去『聊聊』。電話裡知道這個情況，「我們有個朝聖團，差兩個人不能成行，你們就來報名嘛。」他說。「對了，記得把宗漢也帶來，好久沒見他了。」
事情就這樣確定；父親忙著連絡徐淑娟女士(找她同去)、李仲亮大夫(學高山急救)、某體育用品店(買雪衣)，間或安排回四川老家的行程。
星期一
6:50am, 桃園蔣介石國際機場.
在車上父親拿到的大信封裡裝著旅遊須知(不能摸小孩的頭、照像要徵得對方同意、高原氧氣含量比平地少三分之一、紫外線很強，云云)和眾生出版社新書《雪獅的藍綠色鬃毛》上下兩冊；書裡連串的西藏民間故事大都與修行有關。
首篇〈摩尼老叟〉講述塞翁失馬的故事，章後老人唱的歌(特別是最後兩句)很有意思，決定記下來。
形體破滅了又重生，一再再地，
卑下必高升，崇高終墮落；
黑暗將變亮，富貴轉成空。
兒啊！如你是個非凡的孩童，
他們將會迎你進寺院，如轉世活佛。
兒啊！如你過度聰敏，
將淪於案牘勞形被他人的爭執束縛。
一匹馬有一匹馬的困惱。
財富雖好，
但太快失去它的滋味，
終將成為負擔、爭執的根源。
沒有人知道什麼業等著我們，
但是我們今日播種的因，
在來世將會成熟結果；這是確定的。
因此，要慈悲對待所有的人，
不要在得失的幻象上
心存偏見。
不希求也不恐懼，不期盼也不焦慮；
不論你的命運如何，要常心存感激。
接受每一件事，接納每一個人；
遵從佛陀正確無誤的法教。
要純樸自在，自然保持安適與祥和。
假如你歡喜，你儘可將箭射向虛空，
兒啊！但是它們終歸要落回大地。
星期二
6:20am, 貢噶機場停機坪.
終於到了，我步下飛機時想。
晴空明澈，大氣清冷。初昇朝陽隱在雲後，迴映峰頂連綿白雪；極遠處大雁掠過，翅羽清晰可辨。晨風驟起，額前髮絲同身後披肩鬣鬣飛舞。
Chérang mingla gangse, Buba?
星期三
3:00pm, 哲蚌寺接待室.
臨走時我問那位學僧：「為什麼佛教要有戒律？」
整圈喇嘛愕然兩秒。我直視他雙眼。
「我的漢語不夠回答這個問題；」他終於說：「太複雜了，說不上來。」
我聞言起身而去。
3:30pm, 哲蚌寺大殿.
遇見住持，傳說是位活佛，很喜歡我；挽著手繞行充滿坦卡和被褥的大殿。「我已經七十歲，就快死了。」他知道我的年齡後笑著說。
「你一定經過了很多事。」我說，想到Chèrang mingla gangse那首詩。「還會再來嗎？」
「當然啊。」
於是親了他。
3:50pm, 哲蚌寺大殿屋頂.
喇嘛們開鐵門讓我們上頂照相。繼續躲鏡頭。「為什麼不留個紀念呢？」魏夫人問。
「這裡和我不是分開的。」我說，望著天際的雪山。
星期四
11:30pm, 雅魯藏布江上.
「你有沒有發現過自己很特別呢？」年紀次長的女士問我。
「嗯...」我想了一下：「以前從來祗發現他人的特別之處，直到十五歲後纔發現自己沒什麼特別的，因此十分特別。」
她似乎沒聽懂：「不過，其實是沒有『我』的；自性本空。」
「胡說！」我立刻回答。
「師姐哪裡說錯了？」最年輕的師妹問。
「我沒說她錯，祗是她不瞭解自己在說什麼，所以是胡說。」
四位女士臉色一沉；我們恰在這時到了彼岸。
5:25pm, 桑耶寺門.
發《桑耶寺遊覽紀念》時我隱身寺外，旁觀喇嘛為團員們披上一白一黃的兩條哈達。「蓮花生大士的印記，殊勝的祝福加持...」隱約聽導遊喇嘛說。
被貞貞抓去，不想爭吵，披了哈達；之後稽首合十，從肩上取下奉回，莊嚴如佛。
7:30pm, 車中.
突然車身一頓，前座傳來雜亂人語、宇銘的聲音：「大家下車，減少氧氣消耗...」
快步趨前，見第二日與我同聽辯經的那位先生突然不適，他的妻子憂急地望著；王大夫正俯身按他右手雲門、內關兩穴。
我凝視著，伸左掌覆住他後頸，心中愛極。
同體大悲，自他交換。身體間的界線消失。
「快下車吧。」宇銘推我一把，走了出去。
病氣如潮般湧至，強烈而鈍重。手上傳來微震，直至病氣漸弱。
我天旋地轉地下了車，祗覺全身震慄，五臟翻轉，彷彿瀕死。
星期五
12:40am, 楚布寺.
這時消息傳到：大寶法王可以接見我們了。人們開始收集要加持的東西，我出於好玩把笛子放進袋中。
下樓的路上看到一叢植物，那位喇嘛說是蕁麻，密勒日巴吃的植物，並警告我們不得去碰。
「摸了會怎樣？」我很好奇。
「你可以試試看。」他笑著說。
我輕撫嫩葉，什麼事也沒有；兩指捻起其中一片，微微壓下。
Ouch。整個指節後來痛/麻了一整天。
12:40am, 大寶法王駐處.
奇異的經驗。十三歲的法王喃喃唸了些經咒，給我們加持、剪一撮頭髮皈依；沒有親切感，祗覺這Living Buddha的主角像個太聰明的小孩。
我拒絕合照，跪地直視他的眼睛，目光交會。十秒。
他轉眼避開。Uh-oh.
要怎麼皈依一個承受不住我目光的佛呢？
也許是期望太高了，我想。
6:30pm, 八角街.
八角街圍繞著著大昭寺，是拉薩最大的市集。掙脫挽著我手臂的貞貞，我快速脫隊，繞過一圈，穿過貪婪、嬉笑、疲累、空白的臉。寺前廣場圍著無數乞丐，奇怪的是都沒向我要錢。
站在人群的邊際之間。
十數位喇嘛圍坐地下，演奏樂器、唱歌、彼此調笑。見我路過，紛紛伸手要錢，手指屈展。四周叫賣喧囂。
我呆立良久，合十轉身而去。
你站在這裡到底作了什麼？我問前方矗立的大昭寺。
星期六
3:00pm, 拉薩飯店2516號房.
起床，看Canterbury Tales和《雪獅的藍綠色鬃毛》。
閉起眼，思緒從『任運自成』飄到『不窺牖，見天道』，從『中觀』到『草木自己生長』；不亢不弛。Serenity。
4:40pm, 拉薩飯店游泳池畔.
倒在草地上，彷彿過了很久。躺椅裡作日光浴的、提公事包奔跑的、餐廳裡吃飯的都沒有注意到我；踏雪無痕。
左手背上兩隻黑螞蟻正一口口咬著肉，血跡點點。停在右耳垂的甲蟲飛了起來；我靜靜忍著劇痛。
約兩分鐘後我站起身、將螞蟻拍掉，雙手合十，如履薄冰地走著。
5:00pm, 拉薩飯店側門花圃.
拾起圃中煙蒂，放入口袋。拾起圃中煙蒂，放入口袋。拾起圃中紙屑，放入口袋。Repeat。
5:40pm, 拉薩飯店正門.
前方傳來喊聲：「Ché kongawe samyöte？」；我拾起圃中煙蒂。
「你在幹什麼？」門口警衛走來。我以掌中煙蒂示意。
「回去回去，到那裡撿，別在大門這兒。」他說。
6:20pm, 拉薩飯店吧台前.
從塞滿的左右口袋裡掏出一大把一大把的菸蒂投進菸灰缸。兩位老太太不可置信地瞧著我。
於是入房打坐。
星期日
9:05am, 歷代達賴靈塔.
閉上眼，出現一個騎著馬的詩人，被流放的國王。
夕陽已落；他打開皮袋，喝了些水，望向背後的拉薩。
大氣清冷，遠處蒼鷹掠過，投下死亡的影子。想到前五次轉生，年輕的達賴便因輪迴的痛苦而深深地顫慄了。
他很清楚是什麼使他脫離既定的命運。望向天空，本尊觀世音菩薩正凝視著他。
寒風吹過，細雪飄落。雅魯藏布江的水聲隱約可聞。
抓緊僧袍領口，達賴望向雪山，吟起詩來。
「東方山頂昇起皎潔的月亮
未嫁少女的面容顯現在我心上」
他臉泛微笑，胸中溫暖。
夜未央。
10:40pm, 某寺廟.
很小的寺廟，不過有洗手間(這是停在此處的原因)，也有花園。親了每一朵花，採了枝Edelweiss。
大殿的鐘聲十分暸亮；廊簷順著山勢，絲毫不覺造作。
這是西藏我最喜歡的寺廟，我對自己說。
回到巴士，我們直奔機場。
1:20pm, 機場停機坪.
終於要走了，我步出機場時想。
晴空明澈，大氣清冷。極遠處大雁掠過，翅羽清晰可辨。額前髮絲同身後披肩鬣鬣飛舞。
抓緊領口，我望向雪山，縱聲高歌。
"Blossoms of snow
may you bloom and grow,
bloom and grow fore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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