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話：機場｜市場
「感謝您搭乘中華航空公司的班機.....」
踏出機艙門，我整理了一下略微折皺的衣領，無意識地抓了幾下自己的
頭髮。
拉著行李通過層層檢驗關卡，自動門緩緩開啟，一道凍冷的寒風將我的
臉刮得生疼，我把半個臉藏在外套領子裡，眼睛偷偷搜尋著角落的黑暗。
凌晨一點五分開往台北的國光號，在深沈的夜色裡似乎顯得更加沈默；
偌大的走道，只有客運的車燈拖著長長的影子，悶悶地響著規律的引擎聲。
手錶指著一點三分，我嘆了一口氣，拿出手裡的兩張車票讓司機剪票，
他沒問我為什麼要買兩張票，也許他見過太多這樣的故事，機械式的動作，
喀擦，或許也能現實地剪掉我不切實際的幻想。
回頭雙手抓起沈重的行李，意外輕盈地讓我跌了個踉蹌，旋即一股強大
的力道將我抓正了姿勢，沒跌進司機的懷抱，卻靠著一個厚實的肩頭。
「唷，你酒醉嗎？」
抬起頭，黝黑的臉頰瞇著一張笑容，我的靈魂彷彿瞬間失重，被一把扯
進他無邪的酒窩裡。
車子緩緩顛簸地上了高速公路，旅客或睡或醒，蜷在椅子上窩著、無神地
看著窗外攘往的車流。
我假意瞪著遠方排列成一條水平線的暈黃路燈，眼角餘光仍是偷偷打量著
身邊這個大男孩。短刺的黑髮沾染著青春的香氣，斜跨過大半身軀的運動
包包背帶彷彿述說著那天下午，滿是陽光的球場上才剛結束的一場競逐。
微倦的眼神流露著一些頹廢，我突然感覺這個夜其實很王家衛。
微晃的客運、恍惚的路燈、不眠的深夜，還有一個依稀很像張震的男孩。
「你餓不餓？」
他問著問題，手到背包裡掏了一陣。聽著他在背包裡翻找著東西的沙沙聲
，我的心不斷突突地劇烈跳動著，還是不太敢抬頭看清楚他的模樣，只能
假裝不在意地望著朦朧的遠方。
「還好。」我隨口應著。
他拿出一包紙袋，和一個燻雞三明治，便塞進我的手中。
「給你吃的。」
印著BARISTA字樣的紙袋，泛來一股溫熱，在涼索的秋夜渲染起一絲溫暖，
抬起頭，他定定地看著我。
「看什麼？」他的眼睛睜地圓大，褐黑的瞳仁閃爍著無邪眼神。
「呃...沒..」被他瞧得不好意思，臉頰瞬間漲紅地說不出話，趕緊低頭
啜了一口咖啡，卻被燒熱的汁液灼燙了嘴，險些打翻在他的褲子上。
「你很好笑耶...」他笑呵呵地看著我笨拙的模樣，說不出話的我只能悶
悶地咬著三明治，小心翼翼地喝著熱熱的咖啡。
「好啦！乖，趕快吃吧。」他哄著我，把我圈繞在他的背彎。有意無意地
碰觸著他的身體，我的心緊張地快跳出喉頭；無意識地繼續啃著三明治，
我發現他的手其實很冰冷。
大概是一個沒有人的晚上遇見他的。
常有人說學設計的裝備需要一整套的COPIC麥克筆和特別的美學天分，我倒是覺得最需要的是一顆隨時可超頻工作創造彩色人生的肝臟。
一如往常地一個晚上，我在寢室架起了畫板，把我的白色夾腳拖鞋放在離我一公尺遠的書桌腳邊，隨意挑起一隻炭筆，瞇著一隻眼睛，對著我的夾腳拖鞋端詳著。
輕輕地在紙上勾勒出一個豌豆的形狀，我慢慢地描繪著，寢室的室友也都是中南部的人，只是都回家去了，畢竟放了寒假。
放假前一晚。
「澄宇，你不回去喔？」室友之一的少鏞問我。他老家在新竹，可是爺爺家跟我一樣都在台南，所以他本來是打算跟我一起坐車回家。
「沒耶，我媽跟我妹都去大陸找我爸了，我回家也沒用阿，沒人在。」
我看著電腦螢幕打著報告。
「你不一起去找你爸嗎？」正試圖把一堆快爆炸的東西壓進行李箱的士凱問道。
「欸……沒錢，這學期買好多麥克筆跟材料做作業，反正我也沒特別想去找我爸。……你這樣會壓行李箱，箱子沒壞，裡面的東西也都壞了。」我對著壓在行李箱上近一八十公分巨大身軀的士凱說著，雖然有部分是希望能轉移這個話題。
另一個室友睦和倒是七早八早便搭車回台中去了。
似乎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南部人就必須要很戀家，喜歡和家人聚在一起共享天倫之樂，尤其是在台北討生活的南部人，只是我的靈魂有部分是只能和自己相處，無法公諸於世；或許能和家人一起說說笑笑，毫無保留的樣子，那樣的光景也曾是我心底所渴望的，只是，有太多的痛苦束縛，一出生便徹底咬在我的背上，深植體內，汲取著我的血肉，日益茁壯。
所以我選擇沈默，選擇一個人安靜。任由多刺的荊棘在背上開出一痕一痕火紅的花。
在這個沒有人的晚上，照慣例地將自己掛在BBS上，等待救贖。
拜時代科技先進所賜，我們不再是七零年代那群徬徨的孽子，只能夜夜流連在那個漆黑的荷花池畔、雜草叢中；網路的BBS上，也不再只有晦澀的幾個符號代表心底流淌的慾望，連bbs也自成一格，也許該開心我們終於有了一個自己的國度，雖然小小的，但也是個開始。
我始終覺得整天沒事將自己的ID放在BBS的名單裡是一件浪費時間的事情，看完文章，沒要跟網路上的朋友聊天，又何必一直將自己掛在一長串英文ID列表裡呢？
後來我發現整個bbs是一個超級市場。
我們將自己商品化，產品內容寫得好，便用文字形塑出一個美好模樣吸引被吸引的對象，也有人沒有標明內容，純粹用一個漂亮的商品包裝，只是不曉得包裝在外面的美麗是否和看不見的內容物一樣迷人。
而沒有外表也沒有產品說明的人，只好勤練身材，將自己的裸體裝在透明的盒子裡，頂多只要在脖子多打個蝴蝶結我想應該就可以賣了。
通常漂亮的東西一定貴，貴的東西不一定好，想得到越貴的東西就必須付出越高的代價，而整個市場裡最具人氣的莫過於那些包裝漂亮、內容豐富、價格又實在的了，只是這種商品可遇不可求，而通常他們是搞不清楚自己在市場原來是這麼具有競爭力。
將自己掛在bbs上，便是將自己貼上標籤，等待每一次登入市場的顧客上門將自己領走，早日脫離一個人的孤單寂寞。
於是我開始學著大家，沒事也掛在bbs上，等待著。
白色拖鞋的外型漸漸清晰，Cheer的聲音在寢室的每個角落靜靜迴盪著，橫握著炭筆，大面積地按捺出光影錯落，突然螢幕「噹」地一聲吸引了我的目光。
我移開螢幕保護程式，一個亮晃晃的新訊息在bbs視窗閃爍。
SchwarzWood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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