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木，介於痛與快樂，灰色感官。
一切先由痛產生，右後肩出現劇痛，像無名小獸綣伏在身後，無聲囓咬她的意志。夜晚不再獨眠，小獸哇哇吵鬧，她感到甜蜜的陪伴。伸手揉弄背上痛處，以為是母親疼愛撫摸，疼痛變得溫柔，她幾乎落淚。溫柔總是觸動她的淚腺，她已經鮮少想起什麼而哭泣，但只要感到溫柔，便能潮濕雙眼。於是她時常左手環抱右肩，呵護哄騙清醒又吵鬧的背後靈，細細撫養痛楚這個孩子。
然後是冷冽的麻意。痛楚在兩週後離去，進入空調房間，辦公室或咖啡廳，冷意襲來右臂忽然泛起麻意，如虛如電，使她幾乎暈眩。她以為這是舊傷拖累，來回檢查後肩，那方早已人去樓空，佯裝無事，再找不到證據。是小獸背叛了記憶，幸好，記憶不再是她的依靠，也不再追究下去。第二日起，不知誰趁她沈睡時以無形的線纏住右手食指，一路扯至肩頭上臂，帶來了筆直而明快的麻意。像溪流，潺潺穿過肢體，原來麻木是活的。以往她只知午睡伏案枕壓手臂後的麻木，萬蟻過境，痲痺和敏感，是一體兩面，一石二鳥，動彈不得。現在的麻木是一股清流，冷冽如新，她完全無法理解，這安靜身體如此新鮮如此奇異。
身體離她很遠很遠。中醫師站在她的身後，按了左肩，再來是右肩。手指是那麼輕柔，「妳知不知道妳的肩膀，一邊很輕，一邊很重？」「我的身體，離我很遠很遠了。」她說。非常陌生，身體離她非常遙遠。有人握她的手，她才知道掌心是溫熱的。有人指尖經過手心，她才知道原來手心有眼，可以看見善惡，這樣的清明令她難以自持。有人擁抱，她才知道身體多麼渴望擁抱，一抱了便再也站不起身。有人進入，她才知道身體有多麼容易接受，舌頭被割走，再不必發問。她幾乎不再過問身體，只重複日常作息，自從所有的經過成為離開之後。更不會知道左邊的身體有多柔軟，右邊的身體有多麼僵硬。
醫師給她針灸，在雙腿找了數個穴位，擦了酒精棉花，忽地在每個尋到的點上，一路迅速地拍了一下，她像小兔子一樣驚跳。「還沒呢！」話頭才起針便落，她覺得自己像劍山，被醫生丟在治療室裡等待展示。有針刺入，她才知道身體有多麼酥透，脈絡奔走。
針灸完畢，一個平頭男子領她走入更深的治療間。她在一排單調木床前沒有選擇，聽從指示就近坐上。「躺著還是趴下？」她放棄地問。「趴著。」一雙大手從肩頭落下，她以為會像閃電，像雷劈，她閉上眼睛等待風雨過去。不料竟是纏綿。男子開始自肩按摩她的頸，脊，背，頭頂，雙臂，細細安慰。「手很痛？」「麻。」「嗯。」她以為男子用手劈荊斬棘，才知他的指他的腕原來只是媒體，她完全可以感受到這個人的意志，用大手和她身體對話，尋找問題，然後捏碎它。她感到赤裸，他的，以及她的，幾乎是愛了。
離開的時候她微笑接過貼布藥膏，「明天請再來繼續做治療。」「好。」她允諾。
隔日她再去，才發覺掛號櫃台上有一張治療師小組介紹，她看見昨日的平頭先生照片，旁邊還有一位大圓臉先生，一位馬尾小姐。掛號處小姐已經幫她排好程序，仍是昨天那位先生。「這樣子比較好，他才知道妳的情況。」原來，中醫院做物理治療也有個人化服務，累積收集使用者習慣，就像她企劃過的個人化網站功能一般。
離開的時候她微笑接過貼布藥膏，「明天再來繼續做治療。」「謝謝。」她想，不能再來這個地方了，她必須遠離她的身體，還有那個身體。
天亮張開眼醒來時她忘了感覺麻木，刷牙，洗臉，更衣。用右手駕車，用左手倚車窗哼歌，目中無人。她幾乎要感到慶幸的時候，右臂上的溪流甦醒了，窸窸窣窣。她依然用麻木的右手駕車，用左手倚車窗哼歌，不換手，目中無人。不換手，不因為不慣用左手，用了左手駕車，右手要握什麼呢？會寂寞的，會被不應該的人握住。她不知何時會讓不對的人上了車，這已夠不應該了，不可再破綻百出。
麻木變成一隻候鳥，在神祕的時刻返回。一陣又一陣，來了又走，介於痛與快樂，灰色感官，像高潮，卻又不是。
她越來越習慣麻木，麻木不像咳嗽，不像貧窮，不像愛，無法隱藏，無需壓抑，只要安靜。她用麻木的手駕車，和客戶握手，沒有人知道灰色感官神祕高潮同時進行，她連無事的表情都不費力氣。有時她用麻木的手指按相機快門，她一向徒手拍夜景，不用腳架。麻木的手指除了微微的無力外，依然維持相同的穩定。電子快門發出電子喀擦聲，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當候鳥回巢的次數越來越少，她知道她即將回到原來的秩序，雖然她不曾脫離軌跡。麻木會越來越淡，越來越細，逐漸她明白這方也將漠然。有時候陽光太刺眼她舉起了手護住瞇成一線的眼睛，一陣風吹過，她以為熟悉的朋友又會回來與她的手臂相依。微微涼意原來只是錯覺。她不顧人的眼光，做了一個伸展的動作，將雙手張到不能再張，頭仰到不能再仰。沒有麻木，沒有痛楚，沒有快感，只有她的肢體血肉單純呼吸隨意來去。她想起劇變發生時曾經有人非常擔心掛念，鄭重親口囑咐過她：「不論多晚，妳都可以打電話給我。不論多晚。」
然而黑到不能再黑，夜到不能再夜，不論多夜，轉眼便是清晨。生理時間不是真理，黑的轉身便是白，眼下的灰色茫然使她可以原諒殘酷，竟然慈悲。所以她不再害怕，也不曾打過那通救命電話。她知道沒有過不去的黑夜，也沒有褪卻不去的麻意，她十分篤定。介於痛與快樂，不高也不低，她想她學會了平靜。
台長的話：地球人請注意，海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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