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自小就知道自己是不受歡迎的。
最早知道這個事實,是三歲的時候。祖母病危了,整個家族都跑到醫院侍候在側。難得這天祖母一掃前幾天的頹態,顯得精神奕奕。大夥兒都很高興,都覺得祖母很快可以出院了。冷不防秋月童言無忌的問道:「媽媽,為什麼祖母沒有顏色的啦?」眾人愣住,一時不明白她說什麼,接著都是說:「你祖母今天面色很好啦,什麼沒有顏色呢?」「小孩子別亂說話。」等等。只有秋月堅持道:「你們個個都有顏色的,只有祖母沒有顏色。」秋月媽媽怕她越說越糟,硬是把她拉到門外去。
當天晚上,噩耗便傳來了。眾親戚都猛然想起秋月的話,都心頭一寒,覺得這孩子有點邪門。秋月爸爸更是引不住當著眾人面前指著秋月大罵道:「你這個不祥人!」秋月的小小心靈完全無法理解,只覺得非常委屈,躲在母親懷內大哭。
隨著年紀漸長,秋月開始明白自己是與眾不同的。她常會看到沒有顏色的人──正確來說,是灰色的人。人們形容一個人面無血色時會說「面如死灰」,但是秋月看到的是整個人都灰色,連身上的衣服,有時甚至周遭的一小片空間也是,就像在彩色電影裡忽然跑來一個黑白年代的人。自從祖母過世後,秋月只敢向母親透露見到灰色人的事,把媽媽嚇得半死,以為女兒長了陰陽眼。秋月也一度以為自己長著陰陽眼,但是遇過真的長陰陽眼的小朋友後──每人的身邊總會有這些人──她便知道自己不是。秋月從未見過鬼魂,她看到的都是活人。只是她比常人多看了一樣東西──她有預知死亡的能力,秋月也只是漸漸才明白的。有時跟隨父母到醫院探病,看到的灰色人最多,街上也常碰見。慢慢地,親戚間都知道秋月這能力,常常迴避她。尤其家中有長輩住院時,秋月更是不准走近醫院半步。
不過,這種能力似乎也有失靈的時候。秋月記得見過一個阿姨,渾身死灰地到訪她家。她還記得阿姨的雙眼,是那麼的空洞,小小的瞳孔中好像儲滿了世間的哀怨。秋月不願再看到這雙眼。之後她期待著阿姨的死訊,但是,一星期,兩星期...過去了,死訊始終沒來。阿姨至今還健在,秋月也不明所以。
但是,即使沒有這能力,秋月在家中也註定是不受歡迎的。首先,秋月是意外地誕生的,令本已不富裕的家中大失預算。又是個女的,更加不得寵。秋月剛出世,這城的經濟便陷入衰退,秋月父親的行業首當其衝,自此常賦閒在家酗酒,一喝醉了便發酒瘋,咒罵秋月是災星托世,腳頭不好。有時更動起手來。這時秋月唯有瑟縮在媽媽懷裡,哭著希望暴風雨快點過去。
她哥在家中當了七年小皇帝,當然更看不過眼這個不請自來的小妹,對秋月自是沒有好臉色。
有一次,爸媽都不在家。秋月哥哥忽然把她叫進房裡,她以為哥哥跟她玩耍,怎料一進房內,她哥便一個大巴掌的摑她耳光。
「誰叫你出生的?我恨死你了!」她哥連樣子都扭曲了,咬牙切齒地說。
秋月嚇得直流淚,哭也哭不出聲來。跟著她哥又接連摑了她幾記耳光,秋月不敢退縮,硬生生地站著承受這難以忍受的痛楚。幸好,這時媽媽回來了。她哥聽見門聲,面容竟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堆著笑撒著嬌的走出房外:「媽咪,有沒有買我最喜歡吃的雞腿啊?」秋月鬆一口氣,伏在桌上沈默地抽泣著。媽媽似乎察覺到不妥,在門口輕聲地問道:「秋月,你沒事吧?」好在天色已暗,房中又沒亮燈,媽媽看不清楚她臉上。秋月瞥見她哥也在門口嚴厲地盯著她,便搖搖頭。媽媽好像心裡明白,但沒有多問,便憂心忡忡的到廚房忙去了。秋月覺得在生命裡,只有媽媽才令她感受到人間的溫暖。
但是,這麼多年的苦日子,實在太難為媽媽虛弱的身體了。秋月十多歲時,媽媽大病了一場。秋月的父兄都愛理不理的,依舊早出晚歸不知所蹤,照顧媽媽的任務便落在秋月的身上。有一天,秋月到市場買了菜回家,怎料一進門便看到她最害怕的一幕!
媽媽正躺在沙發上閉目養神,但是,她全身都是灰色的!
秋月的目光模糊起來,手上的菜也掉到地上。她媽聽到聲音,抬起眼皮來,見到女兒的神情,也驚訝得很,兩人四目交投動也不動的好像有一世紀那麼長。然後──媽媽總是對秋月和顏悅色的,這時卻嚴厲地喝道:「別用這種眼光看著我!!」
秋月掩著臉跑到房裡去,伏在桌上沈默的抽泣,就像每一次遇到不快事一樣,她不想讓媽媽知道,只是這次她哭得特別傷心,她覺得自己安穩的小世界快要崩潰了,以後她要獨自面對這個殘酷的大世界。媽媽不知何時走進了房間,摟著秋月也抽泣起來。直到大家都筋疲力竭了,才捨得分開。媽媽從懷中拿出一繍鈔票,塞進秋月的手裡,一面交帶著各種事情。秋月只管靜靜地聽,努力地記住,她知道以後沒有機會了。之後,秋月到廚房做飯,媽媽挨著門邊細說秋月的童年趣事。這時她才覺得,自己一直覺得一生沒甚麼值得高興的事,但經過媽媽的口中道來,倒也不乏足堪回味的片斷。母女倆說說笑笑的吃過平生最暢快的一頓飯,兩人都覺得,很久沒有這麼快樂過了。秋月希望這一刻可以永遠留住,除了媽媽身上的灰色以外。
飯後,媽媽覺得累了,要上床休息了。秋月也躺到床上侍奉。黑暗中,媽媽冰涼的手牽著秋月,說道:「秋月,這一生難為你了。但你記著,要好好做人,我會看顧著你的」。秋月只覺兩頰熱辣辣的,滾燙的淚珠汨汨而下,她不由得緊摟著媽媽。媽媽未幾即沈沈睡去了,秋月睜大眼睛要送她最後一程,但終於也支持不住,睡著了。
早上,秋月醒來時,只見媽媽灰色的身軀安詳地躺著。她凝視了媽媽好一會,才冷靜地打電話善後。她的心緒平靜得很,好像預計到日後會有更大的風浪考驗她。
(待續)
3-3-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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