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鏡子裡的伊好一會兒了。
伊坐在梳妝台前,從精美的瓷罐子裡挖出一匙白色,緩緩地點在額頭、兩頰、鼻翼,左右手指慢慢打漩似的把乳霜推開、推開;伊看來是專注地,打漩的方向一致,柔軟的指腹熨燙著臉、頸的歲月,由下而上,由裡而外;可他知道,伊的魂已遊蕩去了,伊的手指停在美麗的唇,伊注視鏡中人的眼神是失焦的;他想到伊的心裡想著他不知道的,想到伊撫著的唇角微啓一抹他不懂得的,他不由得有氣,而且氣得焦躁了起來。
轉過身,重重大踏步的回到廚房,他想伊應該聽得到重量。拿起刮板發狠的攪和缽裡的沙拉,實在非常討厭伊不說話、若有所思的模樣,摸不清伊的心裡想些什麼,令他有些,害怕。
伊還不過來?
他不過是一時興緻,伊怎麼可以就這麽把廚房丟給他?伊應該如從前一樣繞著他打轉,告訴他:蛋白得打發到沾著打蛋器不涏落才可以;橄欖油要緩緩順著缽緣加入,不可天降神兵似的和進蛋糊;材料比例要準確,瀟灑和隨性這時候先丟一邊…‥
伊還不過來?
過來隨侍在側,擦抹他任性灑落的什物,溺愛地稱許他如讚美跟隨母親揑麵團的小男孩,並且一如以往,在他對自己不守遊戲規則弄得一團糟而不想負責時,甘心地收拾殘局。
國際級的廚師、服裝設計師不都是男人嗎?這些庖丁芝麻事他怎會不琜?對伊的一板一眼他感到無趣,就是不要照常規來才會有刺激,做菜講創意,做生意何嘗不是?投資也一樣,他為自己的勇於冒險自豪;雖然認為伊不一定懂,可是他仍喜歡對伊擘畫未來,伊是個稱職的聽眾,耐性傾聽他恢宏的志向和一貫的五湖四海,只是漸漸地靜默微笑替代了昔日的鼓舞喝采;他在意伊眼裡曾經崇愛的光采,要怎麼才能寬慰伊的擔憂?相信偶爾的失算只是左脚絆右腳的踉蹌,他可沒那麼容易撲倒起不來。
伊不是該一直如此嗎?守著他,如同月娘繞著太陽轉。
伊怎麼可以不管爐上還有一鍋湯正咕嚕嚕的煎熬著?他掀開鍋蓋,學伊用湯杓撇去肉湯的浮沫,鍋裡,紅、白蘿蔔輪流嘲訕他的亂無章法。他頹然跌坐椅上,覺得,累;食材、鍋瓢散遍流理枱,只做好一道沙拉和一鍋等待熟爛的湯。他不禁要想:以往伊是怎麼辦到在短短時間內做好三菜一湯?知曉他們是頂客族的友人總詫異伊的不怕麻煩,然而他明白是為了他挑剔的胃腸。有人熱心推荐哪家美味的料理包、試驗過一定錯不了的冷凍食品或買來「三分鐘燴飯上桌」、「快速菜飯一鍋煮」精美食譜相贈,伊笑笑收下猶然孜孜耐性調理羮湯。
其實伊不是不厭煩的,他從菜刀落在砧板的重量、鍋鏟敲著鍋緣的聲響、碗碟的碰撞,甚至伊點不著瓦斯、不停扭轉開關的怒火,他都可以在食物裡嗅聞到,縱使伊褪下圍裙在飯桌佈菜時己一派泰然;他不喜歡這樣的伊,他摸不著喜怒的伊,他想念昔日那個,生起氣來把辣椒葱蒜往他狂擲卻忘了手上的辛辣,抹淚之後自己熏得睜不開眼繼而大哭的伊,那麼真!那時的伊把麵粉當天女散花;說冷凍退冰的魚眼睛會瞪人而堅持只買魚片;在他正經教伊宰殺魚鮮時從背後摟住他說,不敢看,好殘忍。彼時,他愛伊的真,但仍祈禱他的妻可以成熟一點,他得在社會現實裡廝殺,沒有多餘的時間陪伴伊長大。
廚房窗枱上,演繹著花顏更迭,牆面上的鐘嘀嘀嗒嗒。
伊,調理伊不嗜愛的辛辣,忍耐住伊憎惡的腥臊,周旋在他與友人海釣回來的戰利品,打鱗、去鰓、清理魚腹內的穢物。他嗟惜伊不肯同行未能見識海釣的魅力,與伊說誰誰的妻經調教後,裝餌、拋竿、收綫已宛若行家。伊靜靜聽著。他知道伊的心在說,不願看見自由的生命離水掙扎,有力的鱗身在赤陽下美得那樣殘酷‧‧‧
他曾愛伊的善感,他知道自己矛盾,但多年疲累在分解伊纖細的心絮後,他寧願伊簡單,簡單的順從物競天擇的食物鏈,收起多餘的悲憫;他要伊快樂,要伊簡單的看待世間人情,他不想伊單純的腦袋有過重的負載;他寧願伊簡單的喜樂甚至悲傷。他後悔曾不耐煩的喝斥伊不明白生活就是生活,伊猛然噤聲、眼底的受傷,他不能或忘。該怎麼說才能讓伊相信,他仍是駐在伊心底的、是透亮的。而伊,伊愈來愈安靜,裹著表面的無風無浪。
他想他們之間需要某種牽連,他應與伊揉製一個共有。廚房停止咖啡漫飄,伊認份的熬煎一碗一碗苦水,直到強嚥的苦水嘩的和著伊的淚嘔出,不能遏止。他聽別人經驗,買回榴槤分好日日食量,告訴摀住鼻皺眉的伊乖乖吃才能改善虛冷的體質。屋裡,熟腐的氣味絲絲縷縷,夜裡的髮膚也被浸潤揮之不去。在廚餘桶找到一份份完好的果物時,他無法思考任何責備的言語,他感到無力,倆人彷彿立在各自的浮冰上,伊怔怔的眼神穿透他停留在他無從依循的方向…‥
伊來了,冷著眼巡過廚房的凌亂。打開冷凍層,丟了水餃到沸水裡,一缽什麼的放到電鍋蒸,一盒什麼的餵進微波爐,告訴他約了朋友聚餐,微波的已定時、蒸的電鍋桿跳起即可、水餃浮起後再點一回冷水…‥
伊走了。他來不及說,今天做了沙拉,是伊愛吃的「凱撒」。【01/10/2008】
【12/02/2008 中華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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