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了什麼時候開始喜歡山,更甚於海。
一度我以為是因愛上愛山的女孩使然。
也許在山裡面可以選擇自己要走的路,後果自行承擔的路痛快。
突然憶及那一段不算短的低潮期。
各個面向與特質像積木一樣組成人的主體,我很難想像抽離了底層的邏輯判斷之後,整個人怎麼保持安穩屹立?
現在想想,倒覺得那時候徒存過多的理由說服自己,實際上根本沒有人關心誰的什麼狗屁低潮期,在心裡竊笑的則一籮筐數也數不完。
困擾的原來是困擾那種情緒本身,像漏斗邊緣的玻璃珠一樣旋繞再久都逃不開,猛然心一橫試著咬牙撐過去,卻又塞在不夠大的出口,把後面原本可以疏散的小怨小恨也全堵住,裝滿了之後好像陀螺似的,盲目地轉呀轉,卻什麼也甩脫不了。
出發前一夜,一整夜都下著稀疏小雨,雨滴落在冷氣機上發出滴滴答答的鼓聲,坦白說若非隔日要登山,這種聲音可是極富情調,浪漫的很!
學長與學弟都提前到新竹,房間不夠正好可以測試睡袋的暖度,無奈蚊子吵得學弟們徹夜難眠,真是難為他們了。
一向愛雨天,特別是灰濛濛的細雨紛飛,心情總很不可思議地不由自主好起來,人如果以天氣來分類,我應該屬於陰天。
清早七點十七分坐上小巴出發,無厘頭的司機異常多話,可憐的嚮導星爺剛好坐在第一排座位,只好陪司機老大虛應一應故事。七點四十分停留北基加油站工研院站,眾人先後上廁所,想到這是上山前最後一次在正常的廁所抒解,洗手時我特意用力多搓了幾下,很無聊。
「啊你們要不要去溪阿縱走?」我還記得司機語無倫次前的最後一句比較正常的話。
「阿我開車開十幾年啦!放心!放心!」
「年輕人不要講那個有的沒的……」
司機愈開愈慢,從新竹到清泉花了將近三個小時,最後半小時的林道,司機竟然反覆練習上坡起步,車體因打滑而側移,我盡量凝視山巒依偎白團團雲朵的美麗,不去想林道其實緊臨斷崖的事。
抵達石鹿民宿登山口已經九點五十五分,民宿的門都上了鎖,沒人影。
鑽到屋後臨山坡的鐵皮小陽台,俯瞰山谷蜿蜒的高度淘空了心情裡的細碎,多麼想住上一晚,體會一下很篤定的幸福。
分配裝備公糧又花了半小時,十四人的老弱婦孺隊伍果然不容易照料,一路縱隊邁開腳步的背影,完全看不出這次旅程的未知部分。
無法逆料仍得往前逕行,這就是人生。
小徑上堆滿了紅綠黃的繽紛落葉,大部分是楓樹與紅榨槭,和另一種手掌大的三瓣葉,很合群地溢灑著紅香。
如果天氣晴朗,登山鞋踩在楓葉鋪雋的小徑上所發出的沙沙聲,床板上最溫柔的夢境肯定也不如這幅風景醉人。
深山裡姑婆芋的葉子比小時候拿來當雨傘的那種規模大多了,用俗氣的電視廣告來比喻,差不多是五十萬與五百萬的差距。
花了十幾秒的時間,說服自己因為要趕路,所以才沒有跑過去摘下來重溫兒時記憶,離開約莫兩分鐘之後我後悔了,回頭搜覓,路的盡頭僅剩一團模糊的綠影,沒想到之後直到旅程結束,再也沒有發現姑婆芋的蹤跡,宿命性的,人生中的遺憾又多添了一筆,極力想維持的孩子氣彷彿在不知不覺中加速流逝,然而我一點辦法都沒有。
工作才剛滿一年,體認到社會化嚴重才那麼想逃離,那麼想來到這片山林,結果卻出乎意料,走進渺無人煙的古道,非但沒有甩脫工作帶來的疲乏感,反而讓倦怠產生的根本原因無所遁形,這令人感到沮喪,疲倦的主因其實是自己,就像賣力寫了一齣動人悲劇,演到結局讓自己痛哭一場一樣。
難道真的無力改變現狀?
筆記本上沾滿了土黃色髒污,在這條出發前我們戲稱為「下課囉」的霞喀羅古道上,好幾次倏停步履,左右迴望,多麼希望回家之後心頭所繫的,不只是我來過霞喀羅而已。
不要征服,只要佇足。
圖:箭竹林遮赧的冬日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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