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拉開辨公桌的抽屜，塞在敦化南路某棟建築的第二，三層樓的《集思廣益》廣告公司打開大門，所有的人就開始忙碌地工作。
每一間公司都擁有不同的作業形態。
本地的日本及歐美廣告公司具有大軍團的組織，一二百人的編制算是正常現象，林立的部門各司其職並講究專業分工。
大抵業務部負責人員和預算的統籌，當一筆預算到了他的手上，他就會找到相關人員集會討論，接著開列工作單，按著制式流程，類似組合一台電腦地先完成市場調查與策略擬定這種鳥瞰藍圖，在一個高級統攝的概念下，創意，公關和媒体等各具關鍵性技術部門開始投入於創意發想，公關議題設定，媒体計劃思考工作，一旦所有的構想拼裝成一本企劃案，最後就到客戶公司提案。
提案是類似演藝性質的團隊表演，這是另一套操作技術。
這種大組織的運作方式必定是部門完備，凡事講制度，沒有任何人的地位會因稹密的分工而舉足輕重，大家都是嵌在機器磨擦的小零件。
這具透明的玻璃缸養了太多隻鬥魚，大家經常鬥得遍体鱗傷。
與此相較，位於敦化南路上《集思廣益》經營者的想法欠缺效率也比較落伍，她以私人情感來維繫整個組織，她的想法就是制度，所以內部雖有鬥爭但卻沒那麼尖銳與明顯。
這間公司的老闆喜歡同事們稱呼她“大姐”。
怎麼說呢，這就是制度的模糊空間，當家裡的姐姐要你幫點忙，你總是不好意思要什麼加班費的，她為公司省下不少錢。
若公司人數不多，老闆和大家講感情交流確實不失為累積資本和避免人員流動的好方法，但公司一尚成長到中型規模，這種做法往往會讓老闆心力交悴，一個人哪有辦法招呼那麼多人的感受。
大姐覺得既有做法需要改變，最好汰舊換新，而徐，小林和茜大約是在這種思維背景下進入《集思廣益》的第一批人。
改變在不知不覺的狀況下進行……。
這一天早上APPLE可能睡過頭，八點四十五分，茜一個人下樓去吃早餐。
茜在門口碰到剛剛發動摩拖車的小林，小林友善地問需不需要順路載她一程，她在還不及猶豫地的瞬間便點頭反應了，二個人也沒有載安全帽就騎入巷內。
小林可能也懂法語這件事在茜的心裡留下一個模糊的問號，她說不上怎麼樣的感覺，莫名之間從那天開始她就是會多看他一眼，茜默默地觀察這位一起進公司的夥伴。
她和同組的設計APPLE偶爾會在巷內的美而美早餐店遇見小林，但他們一向坐在不同桌，這是茜第一次和小林這麼近坐在一起。
她實在不知道要和他講些什麼：“最近工作忙不忙，你們部門有沒有發生什麼有趣的事情？”
“還好。”
語氣敷衍……。
茜喝著紅茶並瞄著低頭看報紙的小林，他剛才打了個小小的呵欠似乎無意與她聊天，而一待茜吃完早點，小林放下報紙後又露出笑臉，旋即禮貌地載她回公司。
茜和小林二個人進入二樓時，大姐剛好從他們身後走上來。
大姐走入三樓的辦公室，她看見桌上放著一份A4格式的企畫案，大概是管理出勤和考績的人事部主管想證明自己的價值和對公司的貢獻吧，企畫案的封面橫列“如何強化夥伴關係”的標題。
這份企劃的核心精神著重於和諧的夥伴情感有助於公司業績的成長。
為了促進同事之間的交流，人事室打算舉行類似學校教室裡的團体遊戲：各部門的男女先互相抽籤，當你抽出了某人的名字後你就成了他辦公室中的小天使，像是早期IC消費性商品那種電子雞的設計，小天使必需在暗中關懷照顧那位夥伴，而一個月後，人事室公佈配對名單時小天使要送對方一樣禮物，大姐逐行閱讀這個計畫。
改變需要按步就班，偶爾還要像隻變形蟲一樣彎彎曲曲走路，她彷彿看見剛才小林載茜回來時的情景，真不錯，這二個年輕人一起去吃早餐呢，她喜歡感情融洽的辦公氣氛，就算制度化的管理也需要一點點人性，況且它的最終目標是為了業績，小林這個人……，還蠻低調的，和那些光鮮的廣告人有些不同。
穿越大街小巷，小林騎著摩拖車從欒樹大道遊曳而過，四月底的森林已煥發一片綠光。
三點五十分，人事室的一位同事捧著抽籤用的小瓦楞紙箱到排骨飯桌邊並說明這個配對遊戲的辦法。
她信手打開紙張就看見小林的名字。
這下子可好了，排骨飯默想，買便當最簡單了。
幾乎沒有例外，除了拜訪客戶，小林在每天一早離開公司後固定在十二點和下午五點半左右回來，但排骨飯看到他的時候若不是伏在桌面或撐著側臉打瞌睡，很可能就是坐在樓梯間抽菸，他陰暗的表情就像頹廢的業績曲線沒精神。
當排骨飯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業務部胡思亂想，茜剛好從她眼前走過，她正要出門找資料，最近創意部為一位烏龍茶客戶籌劃下一季的廣告內容，部門主管要茜和APPLE負責一套平面稿。
茜沿著敦化南路走過了仁愛路的圓環而到了誠品書店，她在二樓蒐尋茶飲的相關書籍完畢，正待離去，茜發現小林站在在外國文學區翻看小說，小林似乎看得很專心而渾然不覺茜來到背後。
他翻看Lewis Carroll的《愛麗絲夢遊仙境》。
喂，小林聽到一聲輕喝後嚇了一跳，當他回頭，茜學著書裡那隻暹羅貓似笑非笑。
“不去跑客戶，在這裡鬼混。”
“我回公司前順路進來看看。”
“我看你在這裡待一陣子了”，茜狡黠地裝神弄鬼。
……果然猜對了，小林露出尷尬的笑臉。
“要不要到樓下喝茶。”
“我要趕回去寫業務報表……”，小林稍稍猶豫：“或者，下次讓我請你好嗎？”
茜側坐著小林的順風車離開誠品，午后，陽光普照，敦化南路上聳立著一株株綠油油的樹木，空氣裡有股芬多精的味道。
“這些樹好漂亮噢，不知道叫什麼名字。”
“樟樹”，小林騎著車回答：“以信義路為界，往忠孝東路過來是樟樹，往和平東路過去是欒樹。”
“你怎麼這麼清楚？”
“因為我叫小林，所以對植物會特別留意。”
……對植物會特別留意嗎？茜想到了烏龍茶的廣告文案，她又簡短地詢問是否可以再找時間請教他關於茶樹方面的事情，小林說好。
茜坐在摩拖車後私下做了如此的結論，這傢伙早上看起來有些冷漠，但說不定是沒睡醒的原因，他現在還算平易近人，不過，挺直腰桿戴著安全帽的他還是像森林樹底的香菇有些安靜。
茜和小林在樓梯間恰巧遇到徐，想追求茜的徐藉機和她聊天，茜在小林進入辦公室後反而問徐一些小林的事情。
事實上，小林一直和同事間保持著不親不疏的距離，他雖然極配合公司的任務，但下班後若主管沒有什麼吩咐就會迅速地離開辨公室，這種行為在廣告公司中顯得略微特殊。
雖然不是那麼嚴重的事，徐心裡想，但他倒底在忙什麼東西呀，下班後不是應該幾位朋友聚會，一起喝杯小酒的嗎，怎麼看他都不是很融入整個組織。
晚點回來的小林也參與了人事室抽籤配對的活動。
“你是誰的小天使”，徐低聲問著小林。
“APPLE，怎麼了？”
“可不可以打個商量，我們交換。”
徐遲緩地講了一位會計部的女孩名字，但小林不知道她是誰，徐想順著充當APPLE小天使的機會而增加與茜的接觸。
“可以呀”，小林爽快地回答：“你去變更登記吧。”
排骨飯有一搭沒一搭地按著鍵盤又從電腦銀幕側邊看著對面的小林，他剛剛才被經理叫去訓了一頓。
唉，業績不好真慘，比他早回來的徐早就蹓躂到創意部聊天了，他還在寫報表，可憐的男人。
小林的頭髮雖然略微凌亂但又不像不愛乾淨，他老是穿著純白襯衫和一洗如新的深藍牛仔褲，與其它同事共處，難道他沒發現徐和其它男孩子全都穿西裝打領帶嗎，小林該不會以為自己是來打工的吧，也沒聽說他和哪位客戶交際應酬過，即使是公司內部也很少見他主動和誰說話，小林坐在十人編制的業務部有些突兀顯眼。
寫完業務報表，小林呈大字狀地攤躺在椅子並望著天花板，但當他不小心發現排骨飯觀察他的眼神，反而露出溫和笑臉。
“怎麼了，一整天坐在辦公室裡很悶吧，徐找我下班後去PUB，你也一起去好不好？”
“會很晚嗎？我怕回去沒公車。”
“嗯，我騎摩拖車所以可以載你。”
“好呀”，排骨飯高興地點頭。
小林只是話不多，其實也蠻友善的。
安和路上的《AVALON Ⅱ》是一棟二層的拱頂樓房，但因為座落於大樓之間而異常醒目。
三個人進入店後的感覺還不錯，包含老舊的樓梯都是木頭構造而成，從挑高的二樓看去，除了卅幾個圓桌和靠背式木椅，一樓的橫條吧枱坐著幾名外國男女，昏暗的L形二樓剛好和橫吊著一串串黃澄澄燈泡的一樓形成對比呢，立可白塗鴉的牆壁看起來格外骯髒，上面貼著無名歌手表演的小型海報。
這間店最有特色的還是DJ播放的音樂，他選擇六七零年代時期的樂團包括Velvet Underground，Roxy，Lou Reed等類型為主，當然偶爾唱盤跳針，The Police或Elton John這種節奏感不同的歌手也會出現，但算是極少的例外。
這個獨特空間的音樂和室內的空氣一直給人煙霧瀰漫的感覺，嗡嗡翳翳的低音振嗚裝滿了整個耳廓。
“小林你懂吧”，徐喝著威士忌時如是說：“這裡是沙漠中的綠洲，我們猶如旅人不能沒水，所以晚上最適合到這裡喝酒了。”
天啊，真是老實，小林就這麼聽話地點頭而不反駁，我居然是這種人的小天使……。
排骨飯覺得徐的語氣有些浮誇，其實這只是找酒喝的理由吧，這間店就算倒了也沒那麼嚴重，大不了換個地方還是會有位置可坐，會損失的只有老闆一個人。
排骨飯輕輕搖動手中那瓶Corona Extra，瓶裡的啤酒揚昇起無數的小泡沫，被擠入瓶中的三角檸檬彷彿鑽進了夏日氣息而在水中游泳，無聊的DJ正播放The Beatles的《Don’t Let Me Down》。
“喝點酒吧”，排骨飯對著小林說：“又不是小孩子，來這裡老是喝可樂有什麼意思。”
“嗯，我等會要送你回去。”
“怎麼拿我當藉口，我請你喝一瓶淡啤酒可以吧。”
排骨飯為小林的欠缺主見而有些不高興，身為小天使，她決定要好好訓練這個男人，她從吧枱回來時手裡拿著二瓶Corona Extra，徐對她露出不懷好意的笑臉，而小林卻像是小木偶PINOCCHIO呆呆坐在位置看著人潮從眼前流過。
“吶，拿去。”
排骨飯不客氣地將啤酒遞給小林，小林說了聲謝謝。
“排骨飯”，徐佯裝地露出豔羨的眼神：“你為什麼只請小林，你不關心我。”
“我勸你少喝點酒”，排骨飯一臉正色：“不要傷害身体，你已經喝不少威士忌了，這樣算是關心你了吧。”
“為什麼我總覺得你對小林比較好”，徐側眼嘖嘖出聲：“你是不是喜歡小林，別怪我沒告訴你，今天小林和茜不知去了哪裡，他們一起回公司噢。”
“不要這麼說好不好”，排骨飯淺酌啤酒：“你打算將我們的聚會弄得很尷尬嗎……，小林，你說呢？”
這個男人怎麼搞的，虧我還照顧他，看我被捉弄也不出聲，……業績那麼差，下午還和企劃部的女孩子跑出去約會。
看著樓下的小林原本無所用心，但突然聽到自己的名字，一時摸不著頭緒而茫然回首，徐和排骨飯正各懷鬼胎地等著他的答案。
“我覺得排骨飯對我最好了，每天都幫我買便當。”
噗地一聲，徐的滿口烈酒噴嗆滿桌。
※附圖：Tony Bui《戀戀三季》電影海報（1999，越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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