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一輩子也不想讓別人碰觸到阿奇里斯腱。
那個弱點像是玻璃製作的一般是身体的絕對痛處，也是絕對的易碎品，那是一條隱藏的透明裂紋。
碰痛它的人都只是代罪羔羊，無辜的不幸者。
我忐忑不安地偷瞄了沙拉一眼。
一副裝模作樣，沙拉表面上若無其事但其實心思混亂，她專心開車的樣子反而帶給我極沈重的壓力，我對於眼前的狀況束手無策。
像是走在一條漫長無邊的旅程，汽車無聲無息地沿著黑漆漆的濱海公路前進，我又瞄了她一眼，她的表情始終清清冷冷。
很遲滯緩慢，夜光計速錶的指針滑行到四十公里下的位置。
我打開車窗，讓風吹進車內，吹著我燥熱的臉龐。
毛茸茸的野草陰影在風裡晃動，早秋的海，壓低沙沙的潮響。
黑暗綿長的海岸線站著一枝枝孤單的的路燈，那些飄浮的美麗光點猶如圓潤的珍珠串連，在這礁岩四處擱淺的地帶，抛錨下勾的月亮如同紙糊的一樣滿臉倦容，天邊猶有幾顆收斂光芒的星辰。
沙拉將汽車停妥於一處無人的海邊，隔著擋風玻璃望著前方大海，她的雙手按著方向盤，終於將臉埋進了兩臂之間。
“我開不下去了。”
“什麼？”我大吃一驚：“你身体不舒服嗎？”
她搖搖頭，肩膀有些顫動。
我故作鎮定。
“要不要先休息一下，或是，我們下去走走。”
“你先下去好嗎，很抱歉。”
我聽見她沙啞的回答後又凝視了她片刻，最後只能打開車門。
踏在細沙舖成的海岸，我自口袋裡掏出一包皺扁扁的紙包香菸，像是為黑暗宇宙的此端點燃微小的信心火花，我側臉，雙掌遮掩著海風。
其實我很少抽菸的，但現在卻無法壓抑抽菸的慾望。
與其說我喜歡菸的尼古丁苦況還不如說我想讓自己從想像的氣氛脫繭而出。
呼出一口淡薄的煙霧，一開始時菸味只在口腔裡徘徊並未真正吸入肺裡，但漸漸地我感到整個靈魂似乎巴不得死掉般墜入体內的黑暗大海，菸越抽越深，每一條血管都帶著微微的麻痺。
怎麼，她突然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啊！大家不正是開開心心出門的嗎？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回事，每個人都以為太陽繞著自己旋轉。
這傢伙完全搞不清楚狀況。
回首望往車內，沙拉正抬頭看著我，她發現我在注視她的時候又學著被人欺負的小孩將頭伏入兩臂之間。
抽第二支菸。
我將空的香菸紙包擰揉成一團，擲向遠方的虛無風裡。
第一支香菸帶給我的大腦暈眩，我的眼睛習慣閉上一會兒時間並想像自己是人造衛星不斷地繞著地球旋轉，沈浸於一片星雲，但第二支菸的味道與之前印象大不相同，就像一支火箭擁有更清晰貫徹的力量，我想到了目標。
這讓我摒氣凝神的觀察自己的所在。
我們是一支匆促成軍的遠征隊伍，不論沙拉或我都只是臨時湊個伴，二個人在一起的成因雖出諸偶然，但好歹尊重一下吧，她不再顧忌對方的感受了嗎？
強風刮散了香菸，但腦海裡猶飄著尼古丁的苦澀。
現在，我，一個人呆呆地站回原點。
我極端地不耐煩地用食指彈掉菸頭上的火星。
沙拉並沒有離開汽車，前面的擋風玻璃上閃耀著妖異的逆光，我隱約看見她仍將小臉埋在削瘦的肩膀裡。
這就是你所謂的新鮮的世界……。
我回到駕駛座的側邊，輕輕地敲了沙拉的車窗。
“我可以上車了嗎？”
沙拉沒理我，她仍躲在她自己的蝸牛殼裡。
沙拉忘了開音樂，她也忘了有一名夥伴坐在側邊，她只想全心全意地投入回憶的工作，試圖忘記周遭，……包括我。
怎麼搞的，真的不痛快到了極點。
我一臉冷峻地問：“喂，你哭完了沒？”
沙拉稍微詫異地抬頭，眼睛和鼻頭有些紅腫。
“我才沒有哭。”
我順手從車窗旁的紙盒裡抽出了二張紙巾，輕蔑地遞給她。
她遲疑地接過後拭了一下眼角。
“我可以放音樂吧。”
沙拉保持著雙手擱放方向盤的姿態，悶聲盯著前面心無旁鶩地駕駛，我見她不語即主動地挑選唱盤。
這堆五花八門的唱盤包括古典，流行，爵士，搖滾，各種類型的音樂都有。
我翻看壓克力盒的印刷說明，最後選定了小野麗沙的《希望》（Esperanca）。
“吶，現在，這可是為你播放的。”
汽車內開始播放著輕鬆愉快的節奏，像是轉動慵懶的南國風光，高聳的椰子樹，白色的沙灘，藍色的海洋，溫暖的風，透明的晴空，乾淨的鷗鳥駛過了帆船，美麗世界原本就是這樣子才對。
因為我們起碼有Bossa Nova呀。
就像是一名鄰家女孩，小野麗莎露出了簡單的笑臉，她愉快地為我們歌唱。
“你一定要悶悶不樂嗎？”
沙拉扁著嘴：“我才沒有。”
“難看死了”，我盯著擋風玻璃外的世界：“你倒底來這裡做什麼，是為了憑弔可憐的過去還是為了哭哭啼啼？你知不知道臉上的妝都哭糊了？”
“你生什麼氣，能不能說點別的。”
“那麼，請問可以開車了吧。”
沙拉一時啞口，她狠狠地盯著我一陣子，終於放鬆煞車掣，重新踩下油門。
※附圖：Jean Luc Godard《狂人皮埃洛》電影海報（1965，法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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