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昇，這個在台灣社會以別具創作意識著稱的歌手，不論從他的歌曲創作或是文字作品裡，都能發現一貫的創作意圖及特屬於陳昇的情緒。忠於自己在陳昇的思考邏輯裡是重要的事，否則也不會在發行這麼多張專輯後，還能看到這個中年男子在媒體面前一幅不習慣於媒體運作所呈現出的羞澀模樣。
陳昇吸引人的地方，在於他歌唱的自在（或稱放肆），一首首耳熟能詳的「口水歌」（被別人翻唱後才走紅的那些濫情歌），充滿即興意味而恣意開展的舞台動作，勾住所有歌迷的目光。在每一首陳昇的作品裡，屬於男人特有的深情當然是最吸引人的，除此之外，真性情的流露，隨著他的音樂、文字、舞台動作、及所有因他所出的行為模式與傳播媒介上所呈現的形象，都傳達出以下的訊息：都會中一個有嚴重懷舊傾向的男子，孤獨地尋找在都會中的定位，時而以慵懶的神態示人，時而訴說潛存在心中怎麼也說不清的感受及心情，或是極度忿恨的（如他在《貪婪之歌》中的表現），也可以是深切而難以猜測（如《恨情歌》裡配器簡單但情緒沈重的作品），也可以是嘩眾取寵（這樣的指控可能有些偏頗，但不覺得《放肆的情人》就是這樣的產物嗎？），當然更可以是真誠感人（陳昇的大部份作品，或許我們可以放寬標準去檢視）。陳昇的創作，可能就代表螢光幕前藝人躲閃演藝圈光鮮生活後的另一種反省，如果我們願意這樣看待的話。
習慣從歌聲中認識陳昇的朋友，會發現陳昇所放入大量的自我省思與人文關懷，對於現實社會也有很多自我的想法及批判，陳昇從不吝惜從歌詞中放釋出任何可供追尋的線索，讓讀者知道在他的心裡，一直存在大量情緒的蘊積，藉由歌聲的自由操弄，釋放出來。只是和他在歌曲創作及舞台表演裡所散發出的能量外，文字裡的陳昇卻是小心翼翼地，刻意低調隱藏自己和讀者之間若即若離的關係，或許能視為是自我保護過當的疏離。文字是淺白的，意境卻艱澀而空渺，如夢境般，不甚踏實。我們可以這麼說，文字創作的陳昇和歌曲中的陳昇，存在著明顯的認知距離。
從陳昇的第一本文字創作集《9999滴眼淚》開始，陳昇筆下的世界，就透露出他複雜情緒的諸多面向。從懷舊情結的開展，不論對童年生活，中台灣鄉下往昔生活的懷想，或是對都會生活的感觸，逐漸積累。陳昇沒有很清楚表達出他的創作意圖，所有的寫作方式，都包裝在自《獵人》開始的小說創作裡，意識片段流逝的擷取。陳昇努力營造屬於他文字風格化的氛圍：明明是篇小說，卻像是意識恣意的流動，片段的文字描述，非常個人式的，抗拒任何外來的干涉。除了幾篇情節清晰，明白易懂的以外，盡是氣氛的書寫。
這種情況到了《鹹魚的滋味》，顯得更為嚴重，陳昇自溺於小說情緒層面的經營，試圖帶領著讀者進入情緒的國度，設法讓讀者感同身受，情節的舖陳是不甚重要的，敘事也就化身為情緒糾結的一部份。至於讀者能不能進入到小說所描寫的世界裡，並不是陳昇所在意的。一旦小說跳脫了情節，逃離了敘事，盡是情緒的延續，是不是能進入順利閱讀的情況，恐怕不會太樂觀。在不同讀者的詮釋上，自然充滿了歧義，種種的猜測，加深了陳昇在這兩本小說創作集子裡原本就存在的荒謬氣氛。當讀到這些小說，寧願看成是因情緒而起的舖陳，在寫作當時根本沒有想過最後結束的模樣，成了一篇篇即興而隨意書寫的文字紀錄。
在陳昇的新作《寂寞帶我去散步》裡，明顯地文字的篇幅縮小了，但在文字間所展現的情緒因子仍充塞著的。陳昇試圖透過書寫，在讀者的腦海裡營造以下的畫面：一個寂寞孤獨的中年男子，在陌生的地域裡緩步思索生命的意義，不時迸出超乎常理的行徑，向世人宣告著：我身處於寂寞之中，但不希望有人打擾，我就是這樣。陳昇彷彿就是那個寂寞中年男子的化身，始終活在記憶裡，對任何事情一幅無所謂的模樣，不必汲汲於滿足生活的基本需求，只等著時間的流逝。人可以是慵懶的，心情也可以是放逐的，但在陳昇的邏輯裡，不單單是隨性而己，更多的是情緒積壓過久後表達的失真。有時運用起童趣般的筆觸，卻並不希望讀者太早就明瞭作者的意圖。或許可稱為詩化的文字，陳昇所捕捉到的，依舊是情緒流動的片段，隨興而起的寫作，從一個腦海中停佇的主題，盡情地延展，在情緒逐漸消失的片刻，斷然停止。讀者也就隨著陳昇思緒的波動，起起伏伏，努力感受那悶在心裡的，蒼鬱。
從書名開始，陳昇聚焦於意象的擬造，以寂寞為中心，開展一個落寞男子在自我的國度裡所感觸的世界。寂寞可以是放肆的，所以陳昇並未設定文字的極限，恣意隨著情緒的流動，讓句子片段呈現，如警句般訴說著因寂寞而起的種種想像：「我們都是帶著缺陷的人，所以要你來填補我的缺陷...。」（頁14）「愚人的天堂裡，腦子跟身子可以選擇不住在一起。」（頁52）在這樣的句子裡，陳昇宣告著它們的獨立性格，就算在文章中一再地出現，並不會影響個別的意義。在陳昇的語法裡，一再地讓人落入這樣的短句中，提醒著讀者這可千萬不能忽略，儘管情節的舖陳是緩慢而片段的，感情的流洩方式卻更令人心動。
因為寂寞是必要的，個體是絕對的，陳昇大膽而放肆地將字句沈浸在情感的堆砌上，刻意試測文字究竟能承載多少情緒的流動，及可能的寫作限制。所以，隨處可以讀到陳昇試圖營造龐大意象空間的句子：「而且，不是只有秋天才是離散的季節...。」＜流浪珊瑚＞「桐樹是戀家的植物...。」＜月光下的池塘＞。陳昇所試圖營造的，不單是情緒的堆疊，更想型塑出想像的空間，而且越大越好，最好能在讀者閱讀完後，直接進入他所規劃的特定時空，享受和他所感受到相同的情緒叢結。所以，每一個句子都是短促而停止於想像的起點上，等著想像起飛。這像不像是中年男子的私密夢囈？你能受得了一個中年男子在你面前做夢，並自顧自地說起夢話嗎？
在陳昇筆下的這個小地方，有其特有的風土民情，就在陳昇和他所生存流連的都會間，形成一個必要的緩衝。在這裡，陳昇可以很隨性地想像和狗在孤島上的對話，詢問著機場邊所開起的馬纓丹是什麼味道。小島上可以是充滿想像的，和僅有的三兩好友訴說著有關島上的種種，或許是寂寞的相隨，抑或是迎風的快感。回到都會，陳昇依然能喋喋不休地說著故事，可能是更加片段化而辭不達意，如同個剛睡醒的男子一臉倦容地談論著昨夜的風流。在小小的島上，或是都會的夜裡，美不美麗是無所謂了，重要的是，在陳昇筆下的國度裡，可以怎樣去感知，怎樣去形容，怎樣去瞭悟那揮之不去的情緒波動。人本是情緒的動物，陳昇用筆強調了這一點，並且大膽地說：敏感如我者，就須要這樣的生活。
在陳昇這本新作中，同時還配置了大量的攝影作品，大多是黑白的，並在特定的位置著上顏色，造成一種奇異的視覺景觀，輔以陳昇的文字，所達於的效果，即在強化讀者在閱讀時的情緒醞釀。陳昇原本就不希望這些攝影作品淪為說明性的文件，於是就呈現在書中的模樣，飛機上向下拍攝的海的波光、海岸邊一片藍中著上綠色的石頭。讀著陳昇的文字，看著這些有點詭異的相片，應該是個很特殊的閱讀經驗吧！
很陳昇式的，無所謂好壞的，創作。應該是閱讀陳昇最要緊的心理建設。
參考書目：
《寂寞帶我去散步》，陳昇著／攝影，155頁，230元，圓神出版社，1999年7月初版
原載於1999年11月9日出刊《幻化意識電子報》第4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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