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許多次的畢業典禮一樣，從小學時代的青青校樹、到大學時代的遊園告別，每一次互道珍重之後，有些面孔便深藏在記憶深處，泛黃斑駁，從此陌生。
平成六年三月十二日，新宿東口的三峰大樓，我在海外異鄉的頭一次、也可能是唯一僅有的一次畢業典禮，紅色耀眼的布條上面，清晰的三個大字：「卒業式」。
那天，大家都刻意的盛裝出席，山口理事長剛剛拔了牙，典禮開始的致詞就自我解嘲了起來，引來全體師生的哄堂大笑。他很努力的在牙齒空隙當中擠出清楚的發音，每一個年頭，他在櫻花盛開的季節迎接來自不同國度的學子，也在櫻花盛開的季節送走這批逐漸熟悉的學生，年復一年，表情之間，隱隱約約透露著一種慈祥包容的父愛。
我想起一年前，同樣在新宿東口舉辦的始業式，那時候我們都陌生，無關生疏的語言，連不同民族之間的戒心，都誇張著忐忑不安的孤僻。就僅僅在一年之間，語言之外，我們有了更珍貴的人生歷練。我環顧身旁熟悉的面孔，即使有些不曾交談過的朋友，卻是見了面就能自然的點頭微笑。
會場在畢業生以及在校生的致詞當中，漸漸透露著一股低迷的沈默，先前頒獎的笑鬧與鼓譟都已歇息。因為腳傷住院的吉田先生，瞞著醫生穿過偌大的新宿車站，從西口的JR鐵道醫院穿越人潮、一跛一跛的來到會場，他說：「錯過這一個卒業式，可能沒有機會跟大家在日本見面了！至於腳傷，回醫院再說。」
典禮之後，我們在同一棟樓的啤酒屋舉辦了party，照相機的閃光燈在不同的角落曝光著各自記憶的瞬間，每個人都拚了命的擁抱或是不斷的叮嚀，吉田先生跟白戶老師難得豪爽的大口喝啤酒，原本皮膚白皙的佐藤先生抵不過酒精的挑逗，脹紅的臉龐掩飾著因為即將的離別而挑起的情緒。
傍晚，學校在歌舞妓町附近，包下一家韓國家庭餐館，舉辦了一場狂歡歌唱晚會。我獨自一個人穿過三峰大樓後方的街道，熟悉的紀伊國屋書店、滿足購物樂趣的B10地下街、大雪清晨喝上一杯熱咖啡的儂特利、傳遞鄉愁的國際公用電話亭、還有無數個在日子裡不斷探險的異國店舖。走在新宿，有一種割捨不掉的疼惜，即便這樣一個地方，誇張了大都會的繁榮與頹廢，我都依然執著於行進其間的呼吸與姿態。就要離開了，我努力的複習街旁任何一個招牌與臉孔，承諾在生命中永遠記得這一刻的感覺。
在夜幕低垂時分來到晚會的餐館，韓國料理的辛辣味充斥著整個擁擠的空間，啤酒的氣泡漂浮著鬆懈之後的情感奔放。卡拉OK正喧騰著這一整年不斷傳唱的流行歌曲，我想起秋天的那一次課外授業，往富士山腳行駛的遊覽車中，大家吃力的看著車上的電視螢幕唱著生疏的曲調，而今，拿起麥克風跟上旋律，竟然是如此輕而易舉。
喝完一杯透徹心扉的生啤酒，我沒有跟會場的任何一個人道別，無聲無息的走進歌舞妓町的夜色裡。沈浸在新宿街頭的夜歸人，此刻正開始他們多樣的夜生活，而我就要跟這裡告別，在生命過客的行腳中，我願意記得這一個學校、這一些相遇的人、與身歷其境的故事。
**影像註記：箱根蘆之湖畔，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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