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琮琇,網路暱稱蟲嗅,1981年生,新竹人。成大中文系、中文研究所畢業,目前就讀於清華大學中文博士班。曾獲全國學生文學獎、時報文學獎等獎項。於高中時期自費出版詩集《失蹤》,後由桂冠出版社出版詩集《陌生地》,即將由爾雅出版社出版《嬉遊記:八○年代以降台灣現代詩的遊戲性》(暫名)。主持部落格:陌生地(
http://blog.yam.com/worms80)。
● 接近陌生地:從暴力及憤怒出發
是這樣開始的,當十年前新竹女中課堂上,沂風徐徐,樹影細細,穿堂間不時有白衣黑裙的側影掠過窗邊、掠過明亮溫暖的春天,高一的曾琮琇便已經開始她的詩篇,借由紙筆接近對一位十六歲的少女而言,可以說是萬分陌生的區塊了,雖然,現在回想起來,她謙虛地說彼時自己寫的恐怕都不太像詩,認真說來,其實比較近於情緒上的發洩。
追其根源,究竟是什麼引領曾琮琇走向「詩」的這塊陌生地?不同於多數人通常為鄭愁予、席慕蓉唯美浪漫的詩篇吸引,而後投身於此的創作經驗,那時曾琮琇所注目者,反而是讀起來較為血腥暴力的作品,例如陳克華《我撿到一顆頭顱》、唐捐《暗中》等。回想起這不同於他人的詩啟蒙,她解釋當時的自己不折不扣是個憤怒青年:「對這類型的詩之所以特別偏好,除了為這些詩所震撼,驚歎『啊原來詩可以寫成這樣』,另方面也是對於現實的投射吧,就是對那種每天都必須唸書、為升學壓力而苦,除了課業再也沒有別的的冷漠世界的不滿。」
儘管她謙稱以陳克華、林耀德等人的詩作為典型,仿照寫就類似風格的詩作都只能算是宣洩性文字,自己在這類型的詩作上並無特別的美學建樹,她仍拿下當年竹中竹女聯合文學獎,兩年後,更自費出版了第一本詩集《失蹤》。
身為一位早慧的詩人,對詩這麼早就發生在她的生命中,她說:「那個時候我幾乎是把詩當作我的……情人吧?就是非常專注於詩之上,例如在《陌生地》中<借住在我生命裡的小孩>一詩中,寫的其實就是對詩的感覺,一種對詩滿懷親近的渴望,但它又可能隨時離你而去的追尋。」
這慢慢往詩靠近的路,其實並未如表面上所想的簡單,其中最讓她印象深刻的大概是高二時舉辦的文藝營,文藝營上邀請了鴻鴻、陳義芝、陳黎等名詩人前來,她因而讀了《在旅行中回憶上一次旅行》、《不安的居住》等詩集,於是從橫溢邪惡暴力氛圍的篇章間,一步步往外探索,對各種不同風格的詩作有了初步的認識。
及至後來於成大中文系就讀,接受學院的訓練與薰陶,雖然對古典文學或某些領域的排斥對創作或研究都是不利的,然而礙於對文學有著嚴重的挑食癖性,即使中文系提供了許多養料,卻未對她造成太大影響,在這一點上,曾琮琇自覺對中文系有所愧歉。另一方面,在她從新竹遠赴台南這個陌生地讀書的期間,借由「文學概論」這門課進一步引發了對文學的想法,並結識授課的陳昌明教授,在教授的肯定與鼓勵之下往詩的領域傾斜、靠近,將這塊陌生的國度,一寸寸轉化為此後她再熟悉也不過的領土。
● 不只是孩童:詩遊戲與遊戲詩
談到最喜歡的詩人,曾琮琇最喜歡的詩人非波蘭女詩人辛波絲卡(Wistowa Szymborska)莫屬了,她對辛波絲卡詩中對政治、時間或愛情等議題銳利、幽默而機智的切入觀點,又或一針見血地直指人性之愚昧、現實之荒謬都深感著迷,她甚至曾以辛波絲卡<巨大的數目>為引另開新篇,寫成<過敏>一詩。
又像現在她終於得以在少女時期的偶像唐捐門下受教,課堂上讀許多大陸詩人的作品,大陸詩作在語言上非常放鬆,儘管台灣現當代詩人已經比較不以余光中所說的「扭斷散文的脖子」為旨做詩,但仍對「謀句」十分經心,相對的,大陸詩人更著力於「謀篇」,將重心放在詩的格局和氣象上,如顧城、于堅、海子、戈麥等詩人都很為她所欣賞。「他們用生命來寫詩,從詩中就可以略窺這些人把一生都奉獻給詩的決心,秉持著一種彷彿除了自己外其他人都不是人的自信與高傲……當我們把詩人的生命和他的詩結合在一起,詩才能達到這樣的高度。」曾琮琇這麼說。
對自己詩中多次出現的疾病意涵,她引述傅柯(Michel Foucault, 1926-1984)認為未來將不會再有文學作品,取而代之的是精神疾病,文學作品在這裡也許能夠承擔一種治療的腳色,寫作也因此成為尋求療法的嘗試,例如〈過敏〉一詩中,疾病在此象徵著生命中人們面對現實挫折之投射,寫必須面對的孤獨,寫必須一成不變的接受粗糙之磨折。
此外,由於曾琮琇以為詩人應當像個孩童一樣,因為當孩童觀看大人的世界時,便特別能凸顯出大人世界中的荒謬,或其他原本被理所當然化了的環節來。因此在寫作上,她亦特別偏愛以孩童的角度著手,當然這很可能也是出自於對孩童的單純與童稚心靈的羨慕。
不過,她詩中的孩童又不全然僅僅是真正的孩童,事實上,反倒較像披著孩童外表的老靈魂,他們的內在早已為這個世界的衰老頹敗所侵蝕,但外表依舊年輕。〈老師,這顆星球容不下一滴眼淚〉:「但是,在尚未找到另一顆星球之前\我們仍必須以排氣管取暖\呼息昨夜多餘的核廢料,調整\失速的節奏並且\停止哭泣。」、散文〈哭〉:「後來我才知道,逐漸長大後,笑和哭一樣,也會逐漸消失。原來,哭得越多,笑得也越多,哭和笑是成正比的,又與時間成反比。」等諸篇中處處得見的憂傷筆調,均為這一說法最好的例證。
另一方面,近幾年來遊戲詩的發展十分蓬勃,例如鴻鴻、夏夏及林德俊等詩人都透過行動、裝置藝術或其他方式挖掘詩的遊戲性,像是轉蛋詩、火柴詩等一系列的裝置詩。不過,曾琮琇更進一步認為寫詩本身就是種遊戲,以她自身為例,寫詩對充滿升學壓力的高中時代而言不只是發洩,更是逃避現實的方法。我們可以在寫詩這個過程當中抒發憂憤、獲得快感,因詩本身便有非常強的遊戲特色,這特色不需外求也可被獨立出來,她的碩論便以此為題,寫成《嬉遊記:八○年代以降台灣現代詩的遊戲性》一篇。
可是,細思曾琮琇以孩童口吻作為切入點的語言策略,恐怕有更深的遊戲意涵。在這些以孩童角度寫下的作品中,多數討論到的都是些較為嚴肅憂傷的議題,是否正因為孩童對一切世事人情之無知,當其切入成人世界時,能夠以一種全新的、公正的眼光審視,除了顛覆以外,更供給了重新建構新的認識秩序的可能?此時,孩童將不只是孩童,遊戲大概也難以單做遊戲解釋。
● 「我不知道」:探索詩,再探索詩
將自身所處的世代與上個世代的詩人如瘂弦、洛夫相比,曾琮琇坦言自己對那個世代的詩人們對詩抱持近乎宗教的熱忱和激情,彼此以詩論交、結社談詩的景況非常嚮往,這在現今的她看來是十分難得的。相對的,正因為將詩看成這麼一種重逾泰山的存在,並以肩負詩的擔子自勉勉人,這些老一輩的詩人們就比較沒辦法把詩當作是遊戲,習慣以較嚴肅的態度面對,而現今的詩人就比較沒有這層約束,對詩的呈現、媒材選擇或應用方式均相當多元,前人所不敢寫、不能寫的題材,如今都能光明正大地形之於聲、發之為詩,這在前人看來,恐怕不啻為一大膽的越界。
至於,對下一世代的年輕創作者,曾琮琇引用辛波絲卡於一九九六年獲頒諾貝爾文學獎時發表的得獎辭:「這便是我如此重視『我不知道』這短短數字的原因了。這辭彙雖小,卻張著強有力的翅膀飛翔……詩人──真正的詩人──也必須不斷地說『我不知道』。每一首詩都可視為回應這句話所做的努力,但是他在紙頁上才剛寫下最後一個句點,便開始猶豫,開始體悟到眼前這個答覆是絕對不完滿而可被屏棄的純代用品。於是詩人繼續嘗試……」曾琮琇以為,寫詩時常常要把自己還原到一種對任何事物一無所知的狀態,特別是孩童的狀態,這狀態並非真的一無所知,而是為了方便我們探索,重新認識這個我們自以為早已熟知的世界,期使讓我們得以看到世界更深刻的一面。
「為寫詩而寫詩,為生活而生活。」向來只為自己想要寫詩的慾望而寫詩,並堅信只要有決心寫作的熱忱和認真,便能寫出美好的詩作來的曾琮琇如是說。儘管近來身陷沉重的博士班課業壓力,屢屢於嚴謹的論文與自由的創作間拉扯,她仍對寫詩與生活做了個尚稱樂觀的結論。
寫作難免會受到其他事物干擾,但寫詩就像做其他任何事情一樣,都應該保持一種赤子般的真誠,並以讓自己覺得快樂當作第一考量順位才對,對那個於高中的青春歲月裡寫詩的曾琮琇而言,詩被放在一個很崇高的位置上,但年紀漸長以後,她越發覺得詩並不那麼嚴肅,很單純就是一種面對生活的方式罷了。
最後,她和許多年輕創作者一樣歷經寫作孤獨的煎熬,因此格外能理解創作者想要於平面媒體上發表、想要被看見的欲望,但在發表慾望之外,同時兼顧質與量的寫作,恐怕是寫作者更需要關心的:「與其寫一百首爛詩,不如寫一首好詩。」
但寫作說穿了也沒有那麼困難,作為一個對詩這塊陌生地的探索者,一路走來,曾琮琇始終以一種遊刃有餘的姿態迴旋悠遊於其間,或逼近,或旁觀,對這個世界反覆做出探索與扣問。<借住在我生命裡的小孩>一詩中她寫出詩給她的感受,而我們也期待曾琮琇能繼續以她孩童般的眼睛凝視生命,探索這個被借住的她自己,被整個世界借住的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