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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小學三年級下學期吧。
剛開學沒多久的星期一早上，老師在講台上宣布，又到了購買「愛盲鉛筆」的時候了，所以明天每個人都要帶一塊錢來繳交給班長，接著就把鉛筆發下來。
其實很少人會喜歡愛盲鉛筆，土土醜醜暗暗的，文具店的鉛筆多漂亮呀。並非幼小的我們沒有同情心，而是很難在被強迫購買的情形下對從未接觸過的盲胞產生憐憫。
「老師……」細細的聲音在不管發什麼東西都會產生的騷亂中微弱地響起，「一定要買嗎？」
「當然！」老師冷冷的回答，還瞪了舉手發言的女生一眼。
發問的是一個女生，一個很窮很窮的女生。父親過世，母親在幫人洗衣打零工的她，身上的衣服老是滿佈補丁與斑駁，便當裡頭總只有鹹到可以用來殺死蛞蝓的醬菜。就算在我們那個窮僻的、一個真正的有錢人也沒有的小村，像這樣符合悲情連續劇裡的苦命童星角色的小孩，除了她之外也真是絕無僅有。
而且就如同顛撲不破的傳統劇情所諭示的，她功課很好，月考總是前三名，善良有禮沈默堅強，衣裳雖破舊可是你從不覺得髒……當然，不例外的，她也是個非常可愛的女生。
我非常佩服窮女生。因為每個人都有跟她同樣的疑問，但只有她敢舉起手來。我想這不只是因為窮的緣故，那必須是在困境中爭取的勇敢。
在當時，再勇敢的男生可以跟牛打架，偷摘水果後還對主人扮鬼臉，嘻皮笑臉的抓蛇，把手伸進大便坑裡……但從沒有人敢對老師的權威發出疑問。儘管男生們個個想抱怨說：老師，我為什麼一定要買見鬼的愛盲鉛筆？但從沒有人舉手。窮女生有一種在其他小孩身上看不到的高傲與勇氣。
當她帶著老師的冷漠和失望的臉色坐回座位時，我心裡的難過與同情也隨之湧起。
不知道她回家能不能要到一塊錢？
想起她略帶憂傷的蒼白面孔，我的小小心靈在這時起了莫名的英雄氣概。
星期二早上，在第一堂課下課前，老師沒忘記再次提醒同學記得要交錢。
鐘響後，我懷著緊張的心情，看著班長「泡ㄇㄟ」開始向同學一個一個收錢。
因為長得椪皮白泡而廣受親長疼愛得名的泡妹同時也是我的姑姑。在來自同一個閩南移民區的小村裡，村民大多有著錯綜複雜的親戚關係。年紀相同卻比我輩份高一級的泡妹，不時會用姑姑的身分來當我們吵架時的太上令牌。
但我可不吃這一套。雖然這個姑姑常常幫老是被欺負的弱小的姪子解圍，但要年幼的我承認她是我的長輩卻是一種天大的恥辱，連同學都要嘲笑我了。
不過泡妹的確是個戰力超強的母老虎。高我半個頭不說，還非常蠻橫勇猛。當時男生打架時的君子協定是「喂，絕對不能踢LP哦」，但泡妹從來不管這條規矩，常一腳踹得男生們噤若寒蟬。其實她不來這招一樣打得贏，但她就是要這樣做。她喜歡看虛張聲勢的紙老虎變成跳個不停的小青蛙的模樣。
我看著泡妹收錢的次序逐漸移向很窮的女生，趕緊把錢揣在手裡。我發覺自己的手心在冒汗，把握住的兩個銅板弄得黏呼呼的。我比當時大多小孩幸運，每天有一塊錢的零用錢。
但我實在是太緊張又太膽小了！居然錯過了執行計畫的最佳時機。
本來我的計畫應該是：
在泡妹收到窮女生前面一個同學時，就移動到她身旁。
接著不小心撞了窮女生一下，然後手中掉出兩塊錢。
栽贓，硬說其中一塊錢是窮女生掉的。
……
這樣完美的計畫，卻因過度緊張與僵硬的腳步，而無法讓自己及時出現在預定的時機和位置。我竟然羞赧得連動都沒動。
我眼睜睜的看著泡妹收完臉色有些難堪的窮女生前面一個同學的一塊錢，然後泡妹居然看也不看窮女生，就跳過她直接走向下一個同學。
這時所有附近的同學都因這個舉動而以奇怪的眼神盯著窮女生，她的臉上出現少見的血色，從佈滿屈辱的眼中一直延伸到耳根。
泡妹真是太過份了！
我從來沒對她這麼生氣過。僵硬的身體突然變得充滿氣力，我跳過隔壁排的桌子，攔在泡妹前面伸出右手大聲說：「這是我跟XXX的錢！她剛剛掉了被我撿到！」
「你才沒有撿到！」
「我有！」
「你沒有！」
「就有啊！」
「我.....我自己有錢。」在我跟泡妹的爭吵中，窮女生伸過來纖細顫抖的手，攤開，裡頭有十個當時也已經很少人在用的一角錢。
看著那十角錢，我好難過。就是覺得自己好沒用。
這時泡妹卻罕見地面紅耳赤起來，囁囁說道：「不……不用啦，我已經幫妳交了。」
聽到這樣回答的我第一個閃過心中的念頭是：我跟泡妹果然有血緣關係呀。然後才是尷尬與感動。
「我……我自己有，不用你們交。」
「沒關係，妳留著……」
「我剛剛真的有撿到一塊錢……」
「我是你姑姑，要出錢還輪不到你！」
「妳放屁！」
「你放屎！」
「謝謝……真的不用……謝謝……」窮女生的眼淚順著蒼白臉頰滑落。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哭。
結果我跟泡妹也跟著莫名地哭了起來。天曉得為什麼。
記不得最後到底結果是誰出了錢。我則是因此被男生們嘲笑了好一陣子，泡妹一樣會在我惱羞成怒卻又打不過人家時多事地解救我。
兩年後泡妹隨家人移民美國，隔一年我們家也搬到台北，從此聚不到頭。只有在清明節回鄉掃墓時，斷斷續續從兒時玩伴的口中聽到：窮女生是學校校花，窮女生又考上第一志願，窮女生出國念博士回來了……等消息。
同時在親戚婚禮間的閒聊中得知，泡妹也已經在海外擁有自己的企業。繼續當她的女強人。
顯然泡妹跟窮女生都在這世上的某個角落，以美麗與堅強的姿態活著。
而我，還是跟以前一樣沒用......
人生就是這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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