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夜．無夢
AM 00：00。
回到家，已是漆黑一片，只有客廳的那盞昏黃小燈迎接著我，午夜時分，大家應該都睡了吧。
拖著一身疲憊，趕緊梳洗一番，到廚房找些東西果腹，晚上的飯菜總是還特地為我留了不少，按下微波爐的開關，裡頭的餐盤呼隆隆的轉了起來。被一陣碰撞的聲音吵醒，老媽踱步走出房門，又是那句話：「現在才轉來喔！」看我唏哩呼嚕吃著、喝著，也不再跟我多說什麼，只是要我吃飽趕緊睡就轉回房去。每晚，她總要看我進門才能安心地睡個好覺。
AM 00：43。
這已經是第幾個月了？從炎熱的夏到冰冷的冬，更遑論春秋，每夜每夜回到家的景象總是那盞昏黃的小燈，招呼著我進門，夜歸已經變成一種習以為常。
落地窗外的夜晚，高架橋上一盞盞路燈散發著橘黃色的光暈，偶然經過的車聲，讓我驚覺眼前的寧靜世界不是梵谷筆下的星空，而是台北城存在浩瀚宇宙的短暫曾經。
我，一個上班族，在台北的夜裡，發著呆。
喝了熱湯，整個人暈沉沉的，一整天下來的疲憊頓時鬆懈開來，我癱在落地窗旁，兩腿賴在大椅子的把手上，腳丫子晃啊晃的，聞著窗外不時傳入的冷冽氣體，與胸口溫熱的氣息上上下下地擠壓著，難以言喻地舒爽貫穿全身，台北的空氣，此時竟然特別清新。
AM 1：01。
好累，身體的疲倦來到一個頂點，眼皮也極度沉重，該去睡了。內心卻產生小小的反抗，我還想多待一些時間，與這樣無人無車無所忙的清涼夜空，多一點交心交流的時刻，與清風明月多一點嚼舌根的機會，只要多呆坐一會兒，我就能多一點奢侈好緊緊摟住台北城夜晚的寧靜無聲，以安慰我一整天的煩躁與忙亂。只要在多待一會兒…。
AM 1：11。
我努力地撐著眼皮、撐著四肢、撐著屬於我的台北寧靜夜。靜謐的夜空宛如一蓆涼被，我饜足地將它拉扯在身，扮著周公髯鬚不時的侵擾，終致昏沉沉地在窗前，與夜共守著台北城無雲的星空。
AM **：**。
夜，風輕輕地吹。
AM 8：42。
嘔！老天！今天早上9：00要開會，我怎麼來得及！
上頭的主管不知已經耳提面命多少次，千叮嚀萬交代要我不准再遲到，即使要遲到，也要挑對日子。尤其是老闆每週的例行會議，可千萬不能晚到，了解了嗎？
了解！了解！我充分了解！然而我的睡眠中樞依舊我行我素。
上班族的日子裡，睡眠變成一件相當奢侈的事，每天你總會不禁納悶：「今天還有多少時間可以睡覺？」有時，好不容易掙個週末可以來個睡到飽的午覺，總會突然從床上驚醒：「啊！來不及了，上班要遲到了！」等拿起以為又壞掉的鬧鐘，失神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發現：「啊！今天是週末，不用上班呢！」開心之餘，忍不住抱緊棉被繼續躺回床上，即便此刻早已毫無睡意，卻依舊貪戀賴在床上的幸福。就好像可以再度回到媽媽的子宮，享受天寬地闊的恆溫與柔軟，我無需擔心任何事情，只需安穩地著床。
AM 8：47。
不知怎麼的，我突然生出神奇的法力，五分鐘之內，我已搞定梳洗、換裝一切事宜，並且騎上那台非用腳踩數千回才能啟動的50cc速克達，奔馳在台北的車水馬龍中。
氣流不停地從我身旁竄過，極度繃緊的我與身下的老舊座騎瞬間合成一體，沒命似地狂奔在洶湧的車潮裡。無暇顧慮身旁橫衝直撞的瘋狂騎士，我只想順著風勢以及沿途的長綠號誌，趕緊抵達數十個路口外的辦公大樓，那裡，可有許多比路上行舟更不能衝撞的龐然大物在等著我。
倘若，我一不小心違反辦公室生存法則，想要申訴辯駁的機會恐怕是微乎其微吧。想到這裡，我加緊扭上油門，排除公車拉出的污濁、路樹擺弄的氣旋、車流前行的擾攘，破風直劈遠方的路口。
AM 8：57。
剎車、摘帽、上鎖，拎起包包我衝上大樓的台階！「等一下！我也要上樓！」我扯破喉嚨大聲嚷嚷，終於，不知哪個不擔心打卡時間的悠閒人，聽到這聲地獄來的哀嚎，從容地按了開門鍵，我趕緊順勢滑入擠滿的人籠。
緊閉的空間裡，混雜著各種氣味。
Sunflower Perfume 這種明目張膽昭示陽光的香味，總是作嘔地令人精神為之一振，不過它總是比廉價的古龍水味怡人多了。你可曾騎車停在路口等紅燈，遇到自命雅痞的男子？一陣又一陣的古龍水味隨著車速，四面八方飄送過來，當你再也忍受不了識相地往前挪動時，對方竟也不識好歹地緊咬著你，原本就已混濁不堪的路口，多了這種黏人的氣味，變得更加凝滯黏稠，我的呼吸道上絨毛的蠕動也膠著停滯，此刻，空氣中的含氧量顯得十分稀薄。
咳咳咳！我掙扎地往電梯緊閉的門縫靠去，電梯急速上升夾帶的氣流刺進我的鼻孔，讓我得以呼吸到更多活絡的氧分子。磨蹭著轉身，我伸入包包裡翻找著手機，東撈西撈，就是撈不著號稱超薄如紙的那一片金屬塊。現在，到底幾點了？
嗶！嗶！電子錶機靈地叫了兩聲，我的心也揪了起來。籠子裡的人紛紛都拉下了臉，我們最後的大限時間已經來臨，可是，我們卻都還擠在電梯裡！此時，只能幻想著芝麻趕緊開門，而且開的還要是我非到不可的那一層，其他層，門兒想開都沒有！
滿籠的男男女女如此這般的詛咒兼祈禱，老天爺聽到了每一個人的呼喊，只好公平地、盡責地完成我們的願望，讓每一層樓都有機會展示在每個人面前，縱使步出牢籠的人滿心歡喜，籠裡的人臉上青紫不定。
AM 9：00：09。
噹！喀----隆！門還沒完全開啟，我就急速扒開那條逐漸開啟的縫隙滾出電梯，邊跑邊脫外套、放包包、抓起早就準備好的文件、撞進三三兩兩入座的會議室，拉出滑不溜丟的辦公椅，一屁股塞進去。
呼….喝….。我深長地吐了口氣，眼角餘光瞥見主管一臉驚魂未定，我只好微微點頭、拍拍胸脯讓他壓壓驚，主管能無奈地搖搖頭，低頭繼續準備一週的報告事項，與待會兒例行上演的歌功頌德戲碼。
AM 9：00：29。
答！答！答….！一聲急過一聲，精神矍碩的老闆一陣狂風似地走入會議室，快速掃瞄屋內一圈後，滿意地點點頭，精氣十足笑著說聲早。「早！」「早！」「早！」…..此起彼落的答早聲像山谷裡四竄的迴音，忽左忽右、忽強忽弱、劈哩啪啦地一股腦撞擊在我的臉上、身上、腿上，還有一直不肯清醒的無夢狀態中。
前一晚的寧靜時光悄然遠去，早晨慌忙趕路的驚恐也不再鬼祟，此刻，我又將投入日復一日無止盡的忙碌與緊繃，就像宇宙中自體燃燒的太陽不斷吞吐出一粒粒黑子渣塊的過程，只要還在台北城運作的一天，我也將不斷地加柴、納薪，直到再也無法生火的那一刻。
AM 9：01：00。
外頭，藍天上的火紅日頭，正紅艷艷地跳躍著，半點也沒有休兵的意思。台北城，屬於夜晚的寂靜，只能乖乖地蜷曲在不知名的角落，等待著再下一輪的午夜時分，也等著一個個疲憊身影的光臨。
AM 00：00。
午夜的鐘聲再度響起。無夢的夜裡，台北的寧靜夜就是我心底深處最幽遠的夢。
夜，還是來了。
2004.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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