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第一印象
這一天是C大攝影社的迎新會。大學三學分裡,社團活動所占的比重
一點也不比課業和愛情遜色,原本還打算慎思熟慮再選擇社團的我,
莫名其妙地就被高中死黨小琪拉進了攝影社。以我對她的了解,不是
這裡有什麼天字第一號英雄帥哥,八成就是這小妮子又看了什麼電影
、小說,然後自以為是地開始做起﹁攝影家﹂(或是超級名模?)的白
日夢來了。
也好啦,聽說大傳科系在這個社團的勢力還蠻大的,所以本校的攝影
社不會只有偶爾出去拍拍風景,拍拍校園美女,至少還有商業攝影組
和報導攝影組可以選擇。
這屆社長是社會系三年級的學姐,不太拿相機,可是對於各種影像理
論,不管是批判、鑑賞,都還頗有一套,絕非僅是徒具開麥拉費司的
空殼而已。所以也才會在迎新會場,就要我們這群新鮮人填這什麼﹁
請寫出你想要的墓誌銘?﹂之類的鳥問題。奇怪?人家的迎新不都是
自我介紹,然後聯誼一下就好了嗎?我們居然還玩起心理測驗來了!
我和小琪正埋頭研究心理測驗裡的怪題目,絲毫沒有查覺週遭環境的
氛圍已經產生變化。
﹁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突然有人很大聲地在我旁邊唸
了起來。
抬頭一看,只見兩道糾結成團的濃眉和一個血盆大口──沒錯,因為
它們的主人在很不紳士地偷看我的心理測驗內容並且極不禮貌地大聲
宣佈出來後,已經笑的前仰後翻了!
有這麼好笑嗎?這傢伙是誰啊?
我的滿腹狐疑很快就得到了解答。這位大四學長堪稱本校攝影社的台
柱,也正是牆上那些獎牌、獎狀的原來主人。我和小琪剛才的埋頭,
顯然錯過了台柱出場時,眾人列隊相迎的精采鏡頭。
有沒有搞錯?又不是流川楓上場,還有赤木晴子和眾親衛隊在旁邊跳
康康舞咧!
我的不悅在他下一句:﹁好笑!而且愚蠢﹂的評語下累積到了爆發的
臨界點!
﹁你們這屆的菜鳥也太八股了吧,什麼叫最喜歡的書:未央歌。我的
墓誌銘: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你們如果抱著這種瓊瑤小說的心態要
進來這裡,是學不到什麼東西的!﹂
雖然我並十分認同這種心理測驗能測出什麼鬼,也沒有真的很認真地
想在這個社團裡混出什麼名堂,可是如果這些所謂的老鳥就是想用這
種下馬威的方式來讓新生印象深刻的話,那麼很抱歉,本姑娘可也不
是什麼省油的燈。
﹁砰!﹂的一聲,我把牆上的獎牌摔了下來,指著這個自大的鼻子:
﹁就算你是上屆曾虛白獎學金的得主又怎樣?每個人對拍照的認知不
同,你有什麼資格這樣羞辱別人?﹂走出社辦之前,我回身又補了一
句:﹁還有,未央歌的作者不是瓊瑤,沒有水準就不要亂批評別人!
﹂然後昂首大步離去,完全無視於社辦裡突然的鴉雀無聲、眾人詫異
地神情,還有在他眼裡一閃即逝地奇怪光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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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什麼酷嘛,還不就是一隻自以為是、臉皮超厚,說話沒有營養的,
臭鱷魚。
對,鱷魚!我很滿意自己的文學造詣,這麼貼切的形容!
II. 鱷魚的溫柔
再次被小琪拖進社團,已是半個月以後的事了!她一向清楚,我
受不了任何的激將法。開什麼玩笑,我怎麼會是罵完就不敢現身
的縮頭烏龜呢,誰要和那隻死鱷魚當同類啊?
說歸說,當社長告訴我,從心理測驗的分析結果來看,我最適合
被分配到報導攝影組時,我的臉當場就黑了一半。
﹁學妹放心,社裡的傳統,大四學長只忙他們自己的畢展,帶你
的是這位大二的小夏學長。﹂奇怪,社長是學過蛔蟲術還是…,
有這麼明顯嗎?﹁嗯,沒有啦,我只是很好奇為什麼這個測驗可
以看出我適合報導攝影,還有小琪,那妳是哪一組?﹂
﹁我啊,我答應要當小白學長的model了,人家可不像妳這麼吃
苦耐勞哦,對不對?小夏學長。﹂好!這個幸災樂禍的死小琪給
我記住。於是,我轉頭和小夏學長定好這個週末第一次出機之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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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一大早,我依約九點鐘準時在校門口等候,可是卻遲遲不
見小夏學長的蹤影。社裡的連絡簿還沒有印好,所以我手邊也沒
有任何人的電話,除了,小琪。
﹁喂,誰啊?﹂小琪顯然是剛被我的電話鈴聲吵醒的。
﹁小琪,是我啦,我和小夏學長約好在這,可是他已經遲到四十
分鐘了,我又沒有他的電話,那…﹂
﹁妳等一下﹂不讓我說完,她就去翻了她的包包,﹁妳可以打這
個號碼試試!﹂說完立刻掛上電話,八成又躺回被窩去了。
試就試吧,電話在第五聲之後被接起:﹁喂?﹂怎麼會是臭鱷魚
的聲音?嚇得我趕忙掛上電話。
﹁死小琪,妳到底給我誰的電話號碼?﹂
﹁哎喲,怎麼又是妳啦?妳知不知道我昨晚,不,今天清晨幾點
才睡的啊?﹂
﹁那妳趕快找給我小夏學長的電話,就可以再回去睡了啦!﹂
﹁我沒有小夏學長或任何人的電話,除了這個。﹂
﹁那妳怎麼會有臭鱷魚的電話?﹂
﹁拜託我的大小姐,妳很番欸,他是你們報導攝影組的召集人,
有什麼問題妳不會自己去問他啊?﹂說完,砰的一聲,很果決地
再度掛上我的電話。
我,我為什麼要和那隻死鱷魚打交道?反正遲到的又不是我,到
時候版面開天窗,也不是我一個人的責任!打定主意準備離去時
,突然看到小夏學長氣喘噓噓地跑到我的面前:﹁學妹,實在是
對不起,我有設鬧鐘啊,可是頭還是和枕頭黏在一起,分不開來
﹂說完,還很誇張地在我面前鞠個九十度的躬。
這,這,這,這下可怎麼辦?
﹁現在過去已經來不及了,妳還有沒有什麼更好的題目可以拍的
?﹂
﹁沒有。﹂學長顯然忘記這才是我第一次拿相機,根本連遊戲規
則都還沒摸清楚。
﹁這樣好了,妳先上車吧,我的摩托車停在前面側門的車棚,我
們邊走邊想辦法。﹂
結果,這位天才學長的辦法居然是,他繼續去完成他上星期未拍
完的那個作業,但是那個題目太小了,實在不需要擠兩個人兩台
相機去拍,所以呢,他負責把我帶去另一個比較可以學東西而且
題材有發展空間的地方去做另一個題目。
於是,這就是為什麼在這星期六的下午,我,居然會一個人出現
在青年公園馬場,在這鱷魚面前的原因了。
對於我的突然到來,鱷魚先生似乎不置可否。
早就聽說過這隻大爬蟲在工作時都很嚴肅認真,我當然也不會幻想
他的鱷魚臉上會出現第二種表情,好吧,你喜歡就繼續裝酷好了!
幸好剛剛在路上,小夏學長大約跟我說明了一下,這個題材是要拍
退伍老兵老張和他照料的馬小姐們。看樣子老張今天並不在馬場,
那我就來拍幾張馬的生活起居照好了。
從來沒有離馬這麼近過,仔細一瞧,牠們還真是一群高大、漂亮的
生物欸!我舉起相機準備給這匹白色駿馬來張特寫,才一靠近,就
聽到牠發出不友善的嘶鳴,一剎時,就要朝我撞了過來──﹁小心
!﹂如果不是學長適時拉我一把,哇!一張好可怕的大馬臉就在我
的頭上,還噴口水!被這一嚇,才剛要站起身的我又重重地跌了回
去,並且聽到好像有個什麼碎裂聲,還來不及低頭細看,﹁我的相
機!﹂就聽到學長的呼聲。
看樣子,學長的Nikon FM2是災情慘重,起碼那支200的長鏡頭是毀
了。我才花了一個暑假打工賺來我這台相機,大概知道這場災情的
代價沒有上萬,也是數千好幾。
我,原本想要道歉的話,不知怎的,到了舌間,看到他嚴厲的目光
,硬是又吞了回去。
﹁妳是來找碴的嗎?﹂
﹁我,我又不是故意的,大不了我賠你嘛!﹂唉!如果老爸知道他
的女兒變得這麼任性沒家教,可能會無地自容吧!
﹁賠!拿什麼賠啊?裡面的底片如果曝了光,多少錢也換不回這些
珍貴的畫面!﹂
說的也是,布烈松最有名的理論不就是﹁決定的瞬間﹂嗎?報導攝
影之所以迷人,也正在於這獨一無二、複製不了的精采,沒了就是
沒了。
﹁那你想怎麼樣嗎?﹂口頭上不肯認輸,聲勢上到是先示弱了起來。
﹁用妳的相機先捕拍一些畫面吧,起碼不要讓這個禮拜的題目開天
窗。﹂我原先以為他的意思是要我把相機給他,讓他繼續拍他的題
目。結果卻變成,由我來掌鏡。可是,他怎麼可能這麼輕易就把一
個好題目讓一個什麼都不懂的菜鳥來坐享其成或是,嗯,糟蹋呢?
只見他費了好一會兒工夫先教會我最基本的使用相機的技巧,例如
俯角或仰角的取鏡會讓畫面呈現出怎麼不同的tone調、長鏡頭和廣
角鏡的用法有什麼差別、逆光時如何處理等。接著再把這個題目的
背景和他的想法告訴我,然後由我決定要獵取什麼樣的畫面。
看的出來他為這個題材下了很大的工夫,我指的不是攝影技巧上的
,從他可以鉅細靡遺地侃侃而談這匹阿拉伯駿馬的脾氣、那匹栗色
小牡馬過去的得獎事蹟,就不難理解他曾花了多少時間待在這裡,
觀察也好,與受訪對象相處也罷,總之這一切都和我原先對攝影記
者的認知大不相同。
﹁我不能否認妳說的那些刻板印象,﹂他告訴我:﹁但是不要忘了
,攝影記者不是只有狗仔隊一種而已﹂。嗜血的蒼蠅是不會花心力
去探究鏡頭下被攝物的心情,當然也就不可能有什麼感動人的作品
出現。
不知不覺中,我已拍完了三捲底片。這是第一次,我發現原來自己
竟然可以跟一隻鱷魚和平相處。
﹁天色暗了,以妳鏡頭的光圈來看,再拍也達不到好的曝光值了,
﹂學長說:﹁走吧,我載妳回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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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機的事…﹂車行了好一段路之後,我囁嚅地在他身後說:﹁我
很抱歉﹂。
﹁都說不要再提了﹂他在紅燈前停了下來,突然指著天空對我說:
﹁看!那是什麼?﹂
﹁哪裡?﹂
﹁那邊啊,那顆亮亮的。﹂嗯,如果這招是想用來轉移我的注意力
和罪惡感,那我不得不承認,這隻鱷魚今天的確不太一樣。
﹁真的野,是星星吧?﹂
﹁拜託,太陽才剛要下山,天還那麼亮,怎麼可能是星星?﹂
﹁為什麼不能?﹂
﹁是飛機啦,妳該去配眼鏡了!﹂死鱷魚,人家剛才想誇你,你又……
車一轉彎,角度改變,亮點看不見了。我們就這樣一路星星、飛
機的吵了回去。
現在想想,無論如何,我仍相信,那是天邊最早起的一顆星。
III. 我倆到底算不算是一對戀人?
星期一晚上接到他的電話:﹁我剛在暗房把底片都沖出來了,
還好沒有曝光,我想讓妳知道一下。﹂
哇!太棒了。
﹁妳要不要帶著妳那天拍的底片過來,我教你怎麼沖,順便讓
妳看看我以前拍的東西。﹂
沖底片的暗房是見不得一絲光的,所以一旦進入了那個伸手不
見五指的小隔間,一切作業就只能憑著你對工具的敏感度,仔
細而小心地將底片從膠捲格內取出,先把第一格纏在捲片匣最
內層的鋼絲上,然後像捲一個蝸牛殼似的,把底片一圈一圈的
繞上去,最後再放入藥水中讓它完成化學反應,這才是所謂的
﹁沖洗﹂。
如果底片在纏繞的過程中沒有放平貼齊,就不能在沖洗時讓每
一格均勻地產生化學反應,那出來的結果可能會有一團無法顯
影的部分,這就是行家口中的﹁吃奶油﹂。對於手腳不靈活的
初學者而言,吃奶油是必經的過程,就像入門課的學費一樣,
得從經驗中學取教訓。
問題是如果這捲底片非常重要,每一格都最好不要有任何閃失
呢?不信任菜鳥的前輩一定會自己搶過來做,以防萬一吧,反
正菜鳥自己以後再找機會練習就是了,管他呢。或者,我應該
慶幸的是,自己第一堂暗房課的導師是位願意給新人機會的前
輩。當然,他還是不能賭我有任何吃奶油的失誤,所以,他執
起我的手,在黑暗中,一圈一圈、一捲一捲地嘗試。也幸好是
在黑暗中,沒有人會看到我的臉紅,只除了我們彼此的心跳。
為了掩飾這樣的尷尬,當燈再度亮起時,我趕快把話題的焦點
轉開,問學長:﹁那些掛在牆上的作品,都是你拍的嗎?﹂
﹁看!他們是老兵,是一般媒體認定社會最底層的人群。可是
他們並不一定非得是鏡頭裡的最卑微的角色,這個顧馬的老張
,還有這個跟著林旺一起來台的伯伯….妳看到了嗎?我要的就
是他們眼中的這種神采,在談及他們所愛的時候,他們不老,
也不卑微。﹂
好幾個夜晚,我們一起待在暗房,看著這些影像一張張地在顯
影液裡浮現出樣貌,然後過清水,再在呈滿定影液的淺盤中,
讓影像固定成形,就像看著他的夢想在眼前呈形一樣。暗房裡
的紅光有一種詭譎幻滅的魔力,掩蓋住了一部分的真實,或者
我該說,現實世界裡醜惡的那面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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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學長是不是在追妳?﹂這個八卦小琪,虧我們還是高中
死黨,我是那種喜歡爬蟲的人嗎?沒看到我每次碰到那隻鱷魚
,不是氣的口出惡言,破壞淑女形象;就是意外之災,摔壞相
機──雖然不是我的相機,他也沒有要我賠。
﹁我就是太了解妳這種少根筋的人!像上次那個X中的笨蛋寫
了一年的信給妳,妳還真的以為人家只是在找妳練文筆!﹂小
琪敲了我一記,又再度貼近我涎著臉說:﹁看在我們相識多年
的份上,透露點第一手消息給我啦!等下我好去和他們打賭。﹂
打賭?我吃飽了撐著,什麼時候變成社團裡茶餘飯後的八卦話
題?氣的我轉過身去,完全不理小琪繼續在我身後碎碎唸著:
﹁我說嘛,如果那隻鱷魚不是對妳有意思,全社團那麼多人,
他為什麼只指定要妳去當他的助手,幫他準備畢展的作品?﹂
那是因為我弄壞了他的寶貝相機,只好把我的先借他用。可是
我又不放心我的寶貝相機,所以才要跟前跟後監視。我在心裡
很義正言辭地對自己解釋,可是怎麼愈說聲音愈小……
﹁妳確定你們真的不是……﹂
﹁不是!﹂我打斷小琪的話:﹁你看那隻死鱷魚連畢業典禮都
沒參加,一聲不響地就跑去密蘇里了,我就說嘛,這隻爬蟲類
一定有什麼隱疾,不然為什麼不用當兵?﹂奇怪!不當就不當
,沒事幹嘛咀咒人家?
﹁奇怪,真搞不懂妳,人家學長又酷又帥,拍的作品連老師都
讚許有加,妳為什麼就是看他不順眼?﹂小琪問我。
﹁我當然看他不順眼啦,妳忘記了嗎?是誰害我們被大家嘲笑
還被寫入攝影社的負面教材裡?﹂我提醒小琪這個見色忘友的
笨蛋。
﹁嘿嘿!﹂她還我兩聲很沒營養的乾笑說,﹁其實那次我們也
真的很扯,對不對?﹂
那一次,是入社後第一個星期,我們一群菜鳥被排到要上暗房課。
小琪和我兩個笨蛋在學長姐還沒來前就先到了,第一次看到暗房
裡的藥水、放大機,好奇的要死,自以為是的東摸西碰、說笑打
鬧,還一路對著牆上吊著未乾的各個作品,品首論足。然後那隻
窮兇惡煞的鱷魚就像食物被人搶走了似的衝了出來,對著我們大
吼大罵,說我們不懂就不要亂碰別人的東西!
不碰就不碰嘛,稀奇咧!小琪朝他扮了個鬼臉,在風暴還沒形成
前,我趕緊先把她拖離現場。
這樣想想,其實我和鱷魚第一次見面,原來不是在社團迎新,而
是更早之前的這次暗房課囉!
那最後一次見面呢?
最後一次見到鱷魚學長,是在他的畢業個展結束的那天傍晚。按
照計畫,在我幫完收拾會場後,大伙在﹁龍門﹂有個慶功宴。一
聽說有吃有喝,其他人早就溜的差不多了,空盪盪的藝文活動中
心,只剩一隻鱷魚和可憐的我。
不習慣這樣的沈默,我開始絞盡僅剩的腦汁,努力沒話找話說:
﹁學長,聽說你終於拿到老師的推薦函,可以去密蘇里了。﹂
﹁嗯。﹂這隻鱷魚根本懶的瞄我一眼,只是從鼻腔裡勉為其難地
哼了一聲。
形象,淑女形象。OK,我做個深呼吸,再接了一句:﹁那真是恭
喜你啊!等你回來大概是國內學歷最高的攝影記者了!﹂
﹁妳也和他們一樣!﹂砰的一聲,剛才綁好的畫框全因為他的臨
時鬆手散了一地,搞什麼嗎?我正要開口罵人,只見他紅著眼朝
我大吼:﹁不是每個人都像你們這些念商的那麼俗不可耐!﹂然
後衝了出去。
我,我……我剛才說錯了什麼嗎?他為什麼發那麼大的脾氣?
我只是聽說他家裡很反對他念文組,很希望他能回去繼承祖業的
呀!(拜託!就是有這種家族封建思想,什麼都要看血緣,不看
專業、能力,那叫我們這些念企管又沒家世背景的人,以後要喝
西北風啊!)而且人家不是都說我們學校新聞系出來的,很少人
走攝影這條路,因為國內的媒體圈畢竟還是文字領導影像,而且
老鳥攝影記者虐待學徒菜鳥的啊!
我到底說錯了什麼,活該面對這一室的狼籍,難不成待會兒,我
一個弱女子還得扛著這些作品走下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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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啊,有時候對感情太駑鈍,給別人的也是一種很大的傷害。
我突然想起小琪對我說過的話,同時打了一個冷顫。
IV. 重逢
﹁喂!﹂來美國已經一個學期了,我還是沒習慣拿起電話應該
先說:”Hello”.
﹁嗯,Hello. Who’s speaking?﹂我又再問了一次。
﹁是我。﹂天啊!臭鱷魚!
﹁學,學長!你怎麼會有我的電話?﹂
﹁前陣子和以前社團的朋友連絡上,才知道妳也來美國念書了
。﹂
﹁哦,你呢?咦,你不是去了密蘇里?﹂
﹁拜託,你都出來念書了,我的碩士修了那麼多年還沒修完啊
?﹂或許是太久沒見,這鱷魚的聲音怎麼聽起來還蠻好聽的。
﹁喂,妳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啊,有啊!你是說你現在在西北修博士嘛﹂我心虛地回應:
﹁可是攝影記者需要博士學位嗎?﹂
﹁攝影記者又沒什麼 ”錢途”,不曉得是誰叫我眼光應該放遠
一點的?﹂
又來了!我就知道爬蟲類的心胸狹小,n百年前的爛帳都能拿
出來算!
原來學長在兩年前念完新聞攝影碩士學位,先在AP打了兩年
工,去過羅馬尼亞,還有一些中南美洲發生地震、火山爆發的
窮鄉僻壤、那種被世界遺忘的某個角落,最後拿到獎學金,再
回美國來念博士,打算將來回母校﹁誤人子弟﹂。沒辦法,全
台灣像我這種膚淺幼稚的人還真不少,沒有博士學位想在國立
大學教書,門兒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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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們算是一見鍾情囉!﹂這麼多年沒連絡,突然被找來
當伴娘,小琪一手打理我的頭紗,怎麼樣也不肯錯過這中間的
劇情。
﹁錯!﹂說到這兒,我就有氣。
想起我們那一百零一次看夜景的經驗,在湖邊看夜景欸,夠浪
漫了吧,那是指通常,在正常狀況下,正常人會在仲夏夜裡做
的事。坐在湖邊,享受習習晚風吹拂,還有遠處點點燈火。可
是現在是初春,夜裡室外溫度只有零下,何況這座風城著名的
wind chill!
這隻死鱷魚是自己皮厚不怕冷,對於我說要和同學一起到John Hancock
頂樓看夜景的提議,還罵我們根本不懂芝加哥!
好吧,我承認啦,當他把車子開來這﹁芝加哥看夜景最佳去處
時,這裡的view的確比John Hancock要好,可是,難…道…我
們不能…只在車裡看看就好嗎?車門才一打開,那刺骨的寒風
就把我嚇得又縮了回來。
﹁下來啦,都來到這兒了﹂熄完火,他一把把我揣了下車。這
隻鱷魚還真不是普通粗魯!不過,看他從後車廂拿出毛毯,居
然有備而來,好吧,本姑娘暫時先不跟你計較。
我用毛毯將自己圍成一個吉普賽女郎的模樣,不,這次我學乖
了,不會傻得問他好不好看?以鱷魚僅存的審美觀來看,他可
能會把我形容成企鵝、浣熊或河馬,你能對一隻爬蟲類要求多
高呢?
我們在Field Museum of Natural History前的大草坪覓得一個
位置,四周寂靜無人(當然嘛,誰會像我們那麼無聊跑來這裡喝
西北風?),左前方可以看到Prudential大樓菱形的尖端,後面
隱隱約約還有John Hancock的兩根觸角,我們右手邊該是帆桅點
點的小港灣……幹嘛?妳以為妳是在風景介紹啊?可是,我們很
久沒有像這樣兩個人獨處了嘛,好尷尬哦,如果不找點安全一點
的話題,我怕……
﹁喂,你幹嘛?﹂
﹁好女孩不可以說髒話﹂他把手再度放回我的腰,在我的耳畔低
語:﹁還有,這樣相偎取暖不是很浪漫嗎?﹂
是哦,什麼時候聽說鱷魚也需要取暖的?牠們不是冷血動物嗎?
我猜我身上唯一一點浪漫的細胞也早已凍死在密西根湖的寒風裡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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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呢?﹂這鍋小琪果然沒有辜負她聽八卦的本事,繼續用很
曖昧的語氣問我:﹁那他有沒有吻妳?﹂
死小琪,妳以為妳現在就在鬧洞房啊!還想有情色鏡頭!而且我
為什麼要告訴妳?
然後,然後我就想到這好像是我們第一次約會。他卻說:﹁難道
以前在學校社團的那些都不算嗎?﹂
拜託哦,當然不算,哪一對情侶約會像我們這樣單純﹁上課﹂?
本來就是,那些日子每晚留在社團,我都只有單純地跟他討教暗
房技巧,兩人可從來就沒發生過越軌的事啊。天啊!我在說什麼
啊?沒有沒有,我是說,他一直都只是個很兇很酷、要求很高又
很嚴格的學長而已嘛!
﹁很兇,很酷,的鱷魚?﹂對,我不假思索的點點頭,管他說了
什麼?我的注意力全被他伸進我的帽子內纏在我髮裡的手指搶走了。
﹁為什麼說我像鱷魚?﹂完蛋了!不要搶人家的毛毯啦,真的很
冷咧!
我一面冷的跳腳,一面急著想搶回他手中的毛毯,可能是剛才姿
勢不對,腿有點麻,也或許實在是凍僵了,在毛毯被他的拉力往
回扯的同時,我也跟著往他的身上摔了過去。
﹁好痛!﹂跌進他的懷裡,我順勢拿回了毛毯,可還不忘擠出兩
滴眼淚,如果這隻鱷魚懂得憐香惜玉的話,這個時候他應該慚愧
地轉移話題才對。想我以前每次要被老爸請出家法時,都使出這
招﹁一哭,二撒嬌﹂,沒有,根本用不著第三,每次都能全身而
退!
﹁別鬧了﹂他把我重新放回他的懷裡,用毛毯包好,並且輕輕地
拭去我臉上的水珠。
外面的風還是那麼冷冽,可是心裡卻另有一股暖意升起。
﹁你真的喜歡我嗎?﹂我其實不是真的那麼駑鈍的,再次接到他的
電話,這次大老遠來芝加哥,隱約讓我明瞭一些些事。
﹁煮的吧!﹂可惡的鱷魚,是誰說不要再鬧的?
﹁機緣到了。﹂仍是簡單地回答。
﹁機緣?﹂
他取笑地說:﹁妳好像還欠我一部相機哦!﹂
就是這麼氣人!每當對他的印象好些時,潛藏在這隻鱷魚心底的惡
劣細胞就會跑出來氣人,他忽而認真、忽而玩笑的對待方式,讓人
猜不透他的意圖……這種﹁不確定﹂像一口誘人的蘋果,總使人好
奇事實真相為何。
﹁那你是對人家一見鍾情囉!﹂好吧,要玩是嗎?我也會!我故意
用那種雞皮疙瘩掉滿地的﹁嗲﹂音,還一面往他身上進一步地蹭了
過去。
﹁別玩火!﹂他把我一百八十度地轉了過來,變成,嗯,鼻尖碰鼻
尖的尷尬姿態:﹁誰會對一個第一次見面就大呼小叫、兇巴巴喊你
鱷魚的人一見鍾情啊?﹂
對於這種人身攻擊,我,我怎會不提出反擊呢?只是,我所有的抱
怨都被他﹁含﹂進了口裡,只剩下呢噥不清的一點聲音……
還有最後他的結論:我們之間只是﹁一件﹂鍾情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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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它一見鍾情還是一件鍾情﹂小琪幫我拿好捧花,拉著我說:﹁
時間到了,新娘子該妳上場啦!﹂
The End
超級無聊地瞎掰於2000年3月COM考前夕
圖為旅遊指南裡的芝加哥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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