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丹絨劫
事過景遷，整個南洋馬來亞的華人回憶起那三年零八個月；依舊覺得心悸──到處可聽見奇慘無比的聽聞，有的村落一夜之間消失；村民被屠殺殆盡，若不是有漏網之魚，日後也無法追算舊帳。八十年代電影《血的記綠》一片上演了兩個月，忽然喚醒了蒙塵封鎖了記憶匣子，有的不過當作是危人聳動的獵奇，但絕大多數五六十歲的人卻震憾一如當年──尤其是老吉隆玻，一說起日治時期的南益大廈，就不寒而慄，如今夜裡彷彿可以隱約傳出受刑的慘叫。
梅苑酒樓的鍾老太太的一對孿生外孫女，據說身世來歷是一個謎。有點輩份的人為存厚道，都不願提及──只是一說到這雙孿生姐妹的生母，也就略停一停，嘆氣起來，相熟的問道：「她還在吧？」在，怎麼不在，然而皆不願繼續講下去──這還是跟年輕一代閒話舊事順帶一提而已。他們老街坊老親戚大概已曉得這個秘密，只是彼此避忌，總不正面說，即使有人談起，卻不過是禿頭句子，驟起忽止，結論是這句：「要是她沒有去那裡，也許會好一點。」
丹絨鎮大街賣冰水的桂蘭姐，當年稱「姐」，如今也可算是婆婆了──她依稀記得玉蟬剛到鎮裡的情形。一輛杏黃色汽車駛到對街鍾火旺家門停下，一個摩登少女走下來，一手遮住了太陽金光，避到紅毛丹樹下。桂蘭姐和妹妹桂香，細心打量那鍾玉蟬的西裝衣裙，橘紅色、翻領寬肩、裙身收窄，原本就玲朧嬌小的身段倒藏拙遮蓋了。她們似乎覺得玉蟬不算美，嫌她臉上脂粉並不紅白分明──太素太淡，吉隆玻女子不會都這樣吧？桂蘭姐記起的是瑣屑零碎而不相關的。但誰能忘記丹絨鎮頭一件轟動的大事？她像仙蝶翩翩飛來降落這靠海小鎮，之後就污泥滿身，半生也飛不起來了。
日軍沿著海岸線一直侵襲過來，起先有人在膠林目睹一大班穿草綠兵衫的蘿蔔頭，騎腳車而過；又有人說他們是夜裡偷偷從海口上岸。事後補敘，完全屬於追悔的作為，如果真的是上天註定的劫難，相信避也避不過；消息四起，過後據說離丹絨不到二十里的村落，一番奸盜燒殺，大概只剩下不到二十的活口。然而丹絨鎮神奇地保存下來，冥冥中有主宰。鎮裡的婦人嘆氣低語，那一個個禽獸不要她們，要的是她；神差鬼使，她來了此處，為丹絨鎮的女人檔去一切災煞。
玉蟬有午睡的習慣。下午太陽熾熱亮烈，照著丹絨鎮大街路面一片白花花，從路口就有人傳出消息，婦女無不驚惶地東躲西藏，小學後山有一些芭蕉林，當時已藏匿了好幾十個女子。她遠房堂叔鍾火旺來不及傳訊，他們竟如毒蜂蝗蟲般，一隊人風風火火的到了；負責尋查抗日份子的，一戶戶去問話；至於找花姑娘的，便只是那三四個人。事後村人議論，這也難怪那些東洋鬼子，丹絨鎮裡最大間的樓房就是他們家；紅毛丹樹吊了一根繩子，掛著的屬於玉蟬的旗袍，根本是明顯的標誌，引狼入室──最詭異的事，莫過於火旺返回家宅的那一刻：火旺的女人第一個闖進房裡，唯見房裡黑洞洞的，玉蟬橫睡床上，露出肩膀背部，一絡黑髮像蜘蛛腳一樣的爬在臉頰上；火旺的女人輕聲叫喚，玉蟬抬頭，一臉平靜的說：「阿嫂，我被人強姦了。」那幾個日本兵沒有一刀解決她，反而跑到廚房大嚼一頓，灶頭上蒸好的馬友魚和肉餅，都剩下殘渣魚骨。火旺還嗅見廳裡土地公香爐附近有尿騷味，想必是他們臨走前的傑作。玉蟬活著，火旺一家喘了一口氣，總算能跟金蕊作一個交代。
玉蟬毫無哭鬧的跡象，也不哭。她稍為整理散髮，就叫火旺的女人燒了開水，放在木盆裡，端入房中；玉蟬跪在木盆，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也沒起身。火旺的女人慌了，耳貼著牆壁，潛聽動靜──原來她竟自言自語起來。火旺的幾個子女也湊上來要聽，火旺的女人低喝一聲。那時桂蘭陪著他們進來，便走前去，火旺女人立即縐起眉，說：「她恐怕是瘋了。」桂蘭是福建人，多年後轉敘此事：「她敢是肖了。」肖查某，他們以為玉蟬未讓鬼子姦污前，神智已經不清。直至馬來巫師上門驅魔時，局面更難以收拾了。
桂蘭姐說玉蟬當時根本像無事人，過了三天才聲嘶力竭的哭出來。桂蘭姐親眼看見她倒在紅毛丹樹下打滾狂叫，泥沙沾污了身上的衣裳。「阿叔！你在哪裡？我在這裡好慘啊！」到後來索性一手攀著樹幹，放開喉嚨尖聲嚎叫，如狼似虎，圍在籬笆外的男女老幼，無不聽得心魂悸動，膽戰心驚。桂蘭姐跟人說，玉蟬的一雙眼睛慘綠晶藍，一閃一閃，嘴裡的白牙森森，不大像人；火旺嚇壞了，去找了丹絨鎮裡幾個有膽識的，像黑狗、阿勝、無牙公、聾耳祥，一併過去抓住玉蟬。他們強裝著無事人，一步步走近紅毛丹樹下；玉蟬伏在樹幹，一動也不動。火旺的女人叫了她一聲：「阿蟬，」她回過頭來，臉孔蒼白，雙目無神，兩行淚流不止，仿彿又回復了正常。那三個男人才停了腳，鬆了口氣，但又覺得沒癮，不惜不願的蹲下，一口接一口的抽煙閒聊；黑狗一眼瞥見桂蘭，心癢。笑問她幾句戲言，桂蘭啐一口，匆匆走了。
無牙公和聾耳祥率先離去，黑狗因為孤家寡人，閒著也是閒著，便留在火旺家吃晚飯。入暮時分，神廳裡點起一盞油燈，火舌微閃，如一口一口舐噬著空氣，火旺女人搬出飯菜，一家人圍在圓桌坐著。沒多久，房門砰一聲打開，一陣陰冷的風吹進來，玉蟬一手扶著門框，一手叉腰，眼光如電似的，一一掃遍，然後冷笑：「王子呢？他在哪裡？」眾人面面相覷，摸不著頭腦。玉蟬一個箭步，大拍桌子，喝道：「說！他在什麼地方？」火旺的女人舉起雙手，堆起笑勸著：「並不在這兒，你先坐下，吃一碗飯才等，也沒關係。」黑狗坐在那兒，不吭聲；玉蟬發現了，發聲問：「這是誰？為什麼會在這裡？」正要解釋，她一下子把圓桌翻倒，用力一甩，菜渣湯汁飛濺滿地，盤碗碟筷匡朗聲響，碎的碎、破的破；玉蟬咬著牙，擰眉瞪眼，全身孔武有力，孩子哭聲震天，火旺女人抱住其中一個小的，掩護其眼，縮在一角：黑狗和火旺一人一邊，抓住玉蟬的手臂，按她倒下。她用力甩散髮，一仰面，目光晶亮，直逼進他們兩人的瞳仁裡。尖叫了一陣，開始吐口水：「賤人、強姦犯！一次不夠，還要第二次！死不要臉的！」他們實在管不了，拿了一條長麻繩，將玉蟬綑個動彈不得，並合力抱住，進房裡──她的腳一直沒止沒休亂踢亂蹬。
火旺夫婦一夜沒睡，不知怎麼辦才好。黑狗到底心裡膽怯，但也講義氣，他陪了兩人整個晚上。當時懼怕轟炸，實行燈火管制，丹絨鎮的人家索性不點燈。直到淩晨五點鐘，火旺夫婦受不了，入房休息，廳裡只留黑狗一人；他臥在地面，身倒著，腳微微彎起，抵禦著夜裡的寒氣。剛閉上眼，就感覺到有人摸他的臉，一下下；徐緩有致；他不耐煩，一手撥弄；忽然頓覺不對勁，一睜開眼，唯見玉蟬不知何時已蹲在他面前，她輕輕一笑：「你耍弄了我之後，又想拋棄我？沒這麼簡單，不出三天，我要你死給我看！」黑狗張目結舌，驚懼得幾乎嗓子變啞了。玉蟬也沒多說，轉身便走入黑暗，像一縷斷魂。黑狗動也不動，彷彿過了很漫長的時光，他才意識到自已還有知覺，急急爬起來，不顧一切摸著黑，抽掉門閂，開門出去，沒命似的跑了。
桂蘭姐敘述這件事，語氣間總是刻意製造一種詭異莫名之氣氛，還有隔著年月的神秘感。不出三天，黑狗真的觸著霉頭，在膠林路口遇見日本兵查問，其他人都沒事，單只是他，不理三七二十一，就拉了他上了軍車──有的是說捉住了，有的說是槍斃抗日份子，莫衰一是，但從此黑狗永遠回不來；凶多吉少，這簡直是一定的。議論之後的的茅頭，最終指向玉蟬，她彷彿已變成了邪靈附身的魔女，語出咒語，即時靈驗，讓丹絨鎮的人打從心裡冷出來。玉蟬時好時壞，，火旺一家人不知作了什麼孽，平白無故的活受罪，一個不留神，也會讓她摔桌砸椅；好的時候也有；她通常靜默不語的坐在紅毛丹樹底，目光平視遠處，沒有焦點，乍看是一個楚楚可憐的少女，偶爾會輕聲細氣的問火旺：「你知道我阿叔幾時回來嗎？我阿娘幾時接我回去？學堂還有上課麼？」他們都三言兩語草草敷衍她。其實要不是沈陷時期，交通受阻，送信又困難，火旺老早把她押返吉隆玻，送還金蕊了。誰也無法忍受夜晚三更半夜仍清楚聽見她喃喃忽哭忽笑的聲音。
桂蘭姐的嫂子介紹了一個馬來巫師。那婦人是住在丹絨鎮五條路石外的棕油園裏；火旺上門拜訪時，高腳屋的門口蹲坐著一個披頭巾的中年女人；她微微一笑，舉起一盞甘文煙，煙氣剌鼻。女巫先交給他一小瓶聖水，囑咐務必放入玉蟬的食水或飯菜裡，過了三天，邪魔的兇焰肯定大減，到時女巫便施法驅邪。火旺回去之後，暗地裡行動。頭一天，毫無景象；第二天，玉蟬無聲無息，夜裡的囈語竟沒了；二日剛過，火旺的女人在廚房劈柴，手裡持著的是一柄小斧──玉蟬尾隨而至，貓下腰，拍了火旺的女人的肩膀一下。火旺女人頭皮微麻，但仍強裝著自然，回頭笑問；玉蟬笑嘻嘻的說：「你到底在我的飯裡放了什麼？怎麼有怪味的？」火旺的女人故作訝異：「沒有呀，我們都吃得好好的，沒有什麼怪味。」玉蟬冷冷的斜視著，須臾，又說道：「真的嗎？你沒有騙我吧？要是我知道了，你小心給這柄斧頭劈死！」火旺的女人心驚肉跳，低下頭，只顧剖開木柴。
火旺忍無可忍，一急之下對自已的老婆說：「……受夠了！為什麼一家人要擔憂受怕？她是誰？不過是疏堂親戚，她老母有幾分錢罷了！今天不對付她，誓不為人！」於是全力懇求女巫出馬。桂蘭姐回溯當年舊事，依然強調那烏來婦人的法力高強；她善於解除降頭，驅邪降魔，最著名的是與敵對降頭師在椰林裏鬥法比試，降頭師事後輾轉床榻，飽受無名病痛折磨，長達半年才死去，此役使女巫聲名大噪。她以頭巾蓋住頭，一身尋常衣衫，隨往火旺來到家門，玉蟬老早已坐在門口恭候多時。女巫對她淺笑，溫言招呼，然後走過去握住對方的手；玉蟬也不反抗，任由女巫緊緊抓捏，臉上神色自若，沒有異樣。火旺一家躲在一角窺伺，心裡正著急。不久，女巫退了下來，與他們提及玉蟬，搖頭嘆息：「……我不能下手，她已經是個懷孕婦人了。」桂蘭姐說到此處，不能不停了下來；另外再加上自已的議論：「少了這點骨肉，玉蟬絕大可能會省了未來廿十年的痛苦，早死早解脫，何必還留在人世？」日本鬼子統治的時期，生離死別、家財散盡，都在所難免；年過六十的，幾乎皆聽過匪夷所思的故事，但遠不及一則的荒謬怪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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