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斗移轉，人事代謝。
那一片荒蕪頹敗，誰又曉得究竟曾經是王侯第宅，還是玉容芳閨、隱士居庭？
寒江定期潮漲潮落，流水之聲相聞。
楊柳的風絮在春盡時飄飛，一年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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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天，有風，吹得白幡飛動。
靈堂內外，人不多，大多面露哀容。
他與他們不一樣。
他心中沒有一絲哀戚之意，更不用說要形諸於色。
他只是無聲地感慨，感慨人生，感慨運命──雖然這些他實際上並無太多的經歷。
那邊有一對穿著孝服的母女，都低著頭，跪坐在草席上。
人們匆匆而來，向她們慰問數句，便又匆匆離去。
他是她們的遠親，今天是代替他那已去世的父親前來吊唁。
跪坐的中年婦人儘管顏色憔悴，還能神色平靜地應對著。
她身邊的小女孩兒約莫十歲，一雙大眼睛已是哭得通紅，此時只靜靜地靠在母親身邊。
他走上前去，中年婦人款款施了一禮。
“姨母，”他說：“請節哀。”
中年婦人又施了一禮以為答謝，然後撫著小女孩的頭低聲吩咐了幾句。
小女孩抬起頭，手卻依然緊攥著母親的衣袖。
良久，他聽到那個在輩分上本應是他表妹的小女孩細聲細氣的喚了聲：
“少主……”
他稍微愣了一下，隨即便微笑了一下以示禮貌。
──這樣稱呼他的人已經夠多了，實在沒有必要，再多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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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是萬物復蘇的季節，也是這裏在一年中最美的時候。
──繪影臨芳。
柳浪聞鶯，春光融融。
小小的庭院中滿滿地盛開著繁花，卻不顯得雜亂無章，而是經過一番匠心設計造景過的。
此間主人的用心細緻、品味高雅，由此亦可見一斑。
這是他每年都要來的地方──不是習慣，卻是源於多年前的一個承諾。
“我會照顧你們一家。”
對跪坐在草席上的一對母女，他如是說道。
當時他只覺得是責任，卻不知道“責”一旦遇上“人”就成了“債”。
債，還也還不完的高利貸。
但這裏是美麗的，此中的主人也是美麗的。
比起花期已過的懷擁天地七步階中的梅林，他倒是更願意到這裏來一番短暫的盤桓。
“少主！”
一個翠袖黃衫的少女從柳林中探身出來。
“小姐等你好久了。”
小小的居室與去年一樣，乾淨而令人舒服。
只是他卻沒有能留意到桌上多了個龍形的翡翠鎮紙，雪白的窗紙上貼著鮮紅的梅花剪紙，白瓷瓶中插著新採的鮮花……
他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對於客人來說，這是一種禮貌。
她穿著一身合體的水藍色衣裙，絲質的白色袖子鋪在桌子上，閃著動人的光澤。
她聽到他來，抬起頭，嫣然道：
“少主。”
這不是一個他想要的稱呼。
他只是想如常人一般，他是一位可依賴的兄長，而她是受他愛護的小妹。
但也許這就是命運──明明知道，卻偏偏不能改變。
庸人總以為自己可以逆轉天命，而實際上他能改變的只有很少的一點、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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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小就知道自己的天命，那是天賦告訴他的。
很多人要到中年以後才知道自己的天命，那是閱歷告訴他們的。
而有一些人，始終不知道什麼是自己的天命，碌碌無為，或者終日怨嘆老天不幫忙。
所以，在他有能力之後，他會告訴一些人，讓他們知道自己的天命。
然後，有些人會感恩，有些人會憤恨，有些人會繼續怨嘆。
為什麼會有這麼多複雜的反應呢？
他沒有去想，只知道這些反應大抵都只會源自那些無謂的理由。
人生最大的悲壯就是決意不輸給命運。
命運不可逆轉，這是一場注定要失敗的戰鬥。
她的後事由他親手操辦，和她母親的一樣。
下葬時在棺木上撒滿鮮花，卻獨少了她鍾愛的梅花。
他沒有告訴別人為何這樣做，語氣中是少有的堅持。
“沒有必要。”
他這樣說道。
這樣的堅持是對還是錯？
反正只是一次，他也無所謂了。
──對於既定的命運，他無所謂的東西實在已有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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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為自己卜過卦嗎？”
“我以後會被你所殺。”
經過了好一番沉默，他問道：“如何？你覺得沒有可能麼？”
他那紅髮的好友端起茶杯，笑道：“說不定真有那麼一天。”
他笑了，禮貌性的──因為這個答案他早已料想到了。
“東陵兄，汝這種毫無驚喜的生活實在無趣。”
“哈，那你就在殺我的時候給我點驚喜吧。”
他可以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既然都是命定，那確實沒有必要太在意。
無人經營的庭院，早已沒有了繁花的蹤影。
不過半人高的雜草倒是和周圍的楊柳一樣茂盛。
他還是在同樣的時節到來，只是過去的拜訪現在卻變成拜祭。
看著那已破敗的居室，他想著，自己的那片梅林往後會否有懂得欣賞的人繼續經營？
他離去的時候，穿過楊柳，柳枝掛住他的披肩。
──好像是，惜別一般。
他輕輕把柳枝拿下，笑道：
“我會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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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斯，雨雪霏霏。
歸的，不是人，卻是梅花雕就的魂。
俱往矣，新一輪的代謝，又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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