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耶誕夜
■她
從人群笑語中逃回屬於自己的角落。我用「逃」這個字，因為真的是倉皇逃難似的奔回來。大力關上門，喘息聲暫時主宰著大腦，將背貼著冰涼的門板，把時間關在門外。伸手按開了大燈，甩掉腳上那雙困住我一整天的白短靴，白背包拋得老遠，擡頭盯著一室空蕩蕩。
「嗨！I am back！Are you all right today？」我在心裡問著，不知道是家具，還是自己。
走向窗邊的金屬色音響，扭開Mozart Piano Concerto。這時，不需要人聲，卻需要靈魂的救贖，可以直達大腦的流暢。把自己扔進棉白布沙發裡，攤成據說很不優雅的大字形，「管它優不優雅，優雅給誰看啊！」背後的軟墊提供了溫暖和舒適。
不一會，思緒就猶如飄在雲端般輕柔，「呼….」吁了一口彷彿一世紀久的長氣，「Yes, I am back.」
是的，我回來了。
二十五歲，一個不夠幼稚也離老成有段距離的年紀，我就是處在這樣一個尷尬的年紀。不得不承認我是別人眼中的「幸運兒」，大學畢業即在外商公司找到份不錯的差事，薪水不算少，扣掉房租水電雜費和繳回家孝敬父母的部分，夠我一個人生活得不錯。「頂級單身貴族」，他們如此叫著我，以混合著羨慕、嫉妒等眾多難以釐清複雜感受的音調。起始，我還可以感受出內心淺薄的得意，隨著時間的拉長，取而代之的卻是難以言喻的厭惡。
我討厭這個名字，單身貴族。
我擁有屬於自己的窩，一套聆聽安靜的音響，一座捨棄優雅的棉布白沙發，一張略嫌過大的雙人床，一個研磨寂寞的咖啡壺，一套洗滌孤獨的衛浴，窗前那幾株白綠相間、唯一和我一樣有生氣的黃金葛，還有掩不住屬於一個人的寥落。
從來就不覺得自己屬於人群，雖然眾多原因讓我總是被人群簇擁著，很諷刺地。若不是自己一個人有能力租下一個單位的公寓，恐怕我將會被人群活生生地淹沒。
北上工作以來，心中常常莫名地跑出問號，為什麼這裡的人總是這樣喜歡群聚在一起，恍若沒有周圍支援自己的人影，時間就會變得漫長而難捱。一起吃飯，一起抽煙，一起逛街，一起八卦…。總之，「一起」可以讓很多事情發生，「獨自」卻會讓所有可能性變成零。雖然不願意承認他們怕寂寞，但答案的真實性卻值得商榷，這種心態遇到了各種特定的節日更是明顯地彷彿會發光。情人節、耶誕節、七夕、新年…眾多名目應運而生，為的也許只是有人陪著度過那眾多寂寥夜晚中的一個，是不是特別的一個，真是很難說。
今晚，就是那樣的夜，典型人們會尋找名目群聚的夜。
耶誕夜，拗不過同事一再熱情相邀，只好答應來PUB露露臉，但這種Hard Rock 重金屬爆炸式的響聲得不到我內心的共鳴。處在人群中卻讓孤獨把人吞噬掉的感覺，彷彿自己周圍有一圈防護罩，聽不見漫天吶喊快節奏的震撼，看到個個擺臀扭腰的人影卻和感覺搭不上線。輕搖著杯中紅色的漿液，看著冰塊宛如輕舟飄水般撞來撞去，和透過玻璃晶瑩面看出去緊擁著搖晃的雙雙對對，竟讓我開始眩暈，我沒醉，意識清晰，但宛若墜入高速旋轉著的漩渦裡，轉轉轉…。
勉強待了十五分鐘，打了聲招呼，我逃也似地離開那間名為「地下監牢」的PUB，名符其實的監牢！
■他
「那個辣妹真不是蓋的辣！呼…跳隻舞也讓我熱得汗流浹背。」勾搭著身旁的身影，無論是誰都好，現在的我只需要一個可以接收的耳朵。哪怕說了也對自己沒有意義，我只是想說話，說給人聽，當成我還活著的證據。
隨口要了杯酒，酒保遞上我習慣的whisky，入口濃烈的辣，正好澆醒我想逃避的靈魂。
搖著一杯黃澄澄的液體，漂著冰塊載浮載沈，彷彿我這一身在人海中漂來盪去，無痕無跡。如果我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不是嗎？父母有大哥照應著，公司裡還有上頭頂著，再不濟也不少人排隊搶著接替我丟下的飯碗，單身公寓裡也沒有等著我的嬌妻或寵物。我還真是該死的沒價值！
該死的，今晚我居然該死的不想回去那個名為「家」的殼狀物。十二點一過，雙雙對對都將個個擁吻而走，我一個孤單老人留在這還能變出什麼把戲？唉！我厭倦了這種躲在人群中的生活。孤獨，真是人們想要，卻又不敢真正去要的東西。
三十歲了，老媽一再提醒我這個數字，彷彿要把這個數字狠狠地烙在我的額頭上，只差旁邊沒有寫小字註明「跳樓大拍賣」。單身的三十歲又不是件可恥的事，不明白老媽為什麼怕自己一表人才的兒子沒人要。倒貼的總有那麼三兩隻，敢倒貼我也就有那麼點條件，只是都少了點那樣讓我動心的理由，充其量也不過是談得上幾句。愛情，這個世紀與我無緣。
音樂一轉，銷魂的慢板已然退場，Hard Rock又開始試圖穿透我的大腦，遇到這種強大欲征服的壓力，我總不由自主地想逃避。一聲聲嘶啞的吼叫，進了耳朵都化成一句：「你在逃避！你是懦夫！」這種直指人心的坦白，我只能往角落裡退縮，連辯解的勇氣都懶得釋放。
「走吧！」我告訴自己。「先走比等會看著大家雙雙對對走好多了。」和酒保結了帳，裹上黑大衣，把寂寞一起穿在身上。
走出「地下監牢」，下意識又回頭看了眼店招。「我也不過是換了間名之為『家』的監牢吧！」
(二) 寂寞小調
■他
並不是對流行音樂有特別的偏好，相對之下，Mozart還比較貼近我心裡想要的感覺，流暢自然，沒有拘束感，渾然天成。今天，無聊翻看同事的唱片文案，才發現那一段文字，彷彿心裡的某一部份被赤裸裸地揭穿開來。下了班，被催眠般地走進唱片行，買了這張讓我很有感覺的專輯。
躺在床上打開音響，放進CD，投身在軟綿綿的床上咀嚼那一段文字。
「寂寞，不一定是不開心。寂寞，不一定是一個人。寂寞，不一定是要說我很寂寞才叫寂寞。寂寞，不一定是人才會寂寞，城市也可以很寂寞…。」
女歌手低啞的嗓音訴說著淡淡的寂寞，姑且不論歌詞的內容，曲調中吐露出混合一點點無奈、一點點孤單、一點點倔強的況味，就讓我不自覺地揪緊著屬於感情的那一部份。
今晚，不是個適合獨身的夜。
■她
一直喜歡那個特殊嗓音的女歌手，快歌有快歌的勁道，慢歌卻更有一番屬於她的韻味。尤其在靜謐的夜，我喜歡讓她的歌陪伴我的心情。
「寂寞彷彿夜車偷偷出發，尋找你的溫柔我的依靠，眉頭心頭，世界盡頭，想你的旅程反覆不休，不到終點不能回頭。午夜前的十分鐘，天顯得十分空，一個人的房屋，算不算很孤獨。思念原來像天空，覆蓋我的舉動，記住你的行蹤，忘了我的初衷。放縱記憶像鐵路越拉越長，沿著你的氣味尋找你的方向，不能自已，不停止，你的溫柔敲碎我的堅強偽裝….。」
不是在哀悼過去的戀情，也不是想念著某一個特定的身影，至少，我自認現在的我，感情生活是空白的。還是喜歡歌詞餘韻無窮的感覺，加上女歌手的氣音唱腔，讓整首歌呈現出一種空盪盪的飄然。我喜歡這種輕飄飄的感覺，有點冷，有點空，低調的空氣。
這一次無意間聽到她的歌，沒有很強烈的感覺，卻讓自己的思緒倏地被攫住，無法自拔。那種淡淡地屬於寂寞的氛團。
寂寞，不一定是要說我很寂寞才叫寂寞。
(三) Teddy Bear
■她
走在復興北路上，濕冷的天氣，雨滴織成一片薄霧，壟罩著我低氣壓的心情。
「今天適合喝杯Latte，讓牛奶味的溫潤和咖啡香暖和冰點的心情。」喜歡窩在固定的座位，點杯不一樣的咖啡，這種近乎固執的習慣，卻隱隱約約吐露出背叛絕對安定的不安分。
繞過街角的那家免稅商店，看向櫥窗中那毛茸茸的各式玩偶。曾經那是童年的夢想，現在卻自覺地知道錯過適合把玩的年紀。每次經過此一類型的商店，總忍不住多瞄幾眼那些胖胖圓圓的身影，用近乎虔誠的心情去端詳櫥窗中每一隻可愛的身影。
「咦！這一對Teddy Bear好可愛喔！應該是新來的吧？以前從沒看過呢！」仔細看看他們，牛仔裝扮、微揚的嘴角，真是一對可人兒！忍不住推開店門，走在木質地板上，慢慢地踱近那對幸福的寶貝，想要擁有的心情一下子漲滿胸臆，「我想要帶他們回家！」
找服務員問一下價格，開出的數目令我咋舌。以我的能力，買不下手啊！
「嗚！好貴唷！」我在心裡嗚咽著。
望著服務員親切的微笑，輕輕搖搖頭，「謝謝妳！不用了。」低著頭無奈地走出店外。
「唉！還是去喝杯咖啡滿足口欲，平民消費，悠閒享受！」只好如此安慰自己了。
禁不住再多看幾眼那一對可人兒，甩甩頭，「別想囉！」轉身走進濛濛雨中。
■他
下雨天不喜歡待在悶悶的地方，我倒偏好到處走走逛逛，聞聞雨的氣息，聽聽雨聲。
從捷運站下來，漫無目的地到處亂逛。前方一對母子正在為今天的晚餐進行拉鋸戰，小孩嚷著要吃麥當勞，媽媽不允；後方一對情侶窸窸窣窣地親密對談；隔著玻璃的櫥窗內，售貨小姐正賣力地說服買家買下看起來所費不貸的套裝。
「『逛街』這個名詞應該要更改成『逛人』才對！」我在心裡如是想。
轉進民權西路，一位小姐正眼巴巴地看著櫥窗內的玩偶，眼神真是專注。不過，看起來已經二十好幾的人了，為什麼還會對玩偶這樣癡迷？又不是長不大的小孩！
「大概是有錢人家的千金吧？珠寶、香水玩膩了，反璞歸真一下。」我聳聳肩，下完自己的結論，繼續前行。
當走過那位小姐身邊，好奇地想看一看她到底在看什麼。
「啊！對不起！」那位小姐突然轉身，沒注意我正走在她身後，便直往我身上撞了過來。
她臉紅地說聲對不起，即快步往我來時的方向走去。
仔細看了看她剛剛專心注意的那一對玩偶，沒想到，連我都禁不住一眼喜歡上它們。「它們真的很可愛哩！」不過，我這三十歲的老男人，如果把這對玩偶帶回家，老媽不逼我相親以改正我奇怪的行徑才怪！看它們幸福的表情，似乎在告訴全世界「吾願已足」，真讓人在羨慕之餘，心中亦浮上一抹淡淡的落寞。
我失落了心中的某一角。
「還是去喝杯咖啡吧！」白天泡在酒吧裡不是我的作風，「喝咖啡幫助清醒。」
需要清醒的，不知是神智，還是某一部份我不熟悉的心靈角落。
甩甩頭，甩掉一腦綺想，往雨中走去。
(四)擦肩而過
■她
收起傘，往習慣的座位坐去，點了杯適合現在自己需要的Latte，心中還是揮不去剛剛那對可愛的寶貝。
「唉！人生總是得錯過一些美好的事物，太過圓滿就不真實了。認了吧！」我試圖安慰自己。奶泡的綿密細緻適時撫慰我低調的感覺，略苦的咖啡滑進口中，「還是咖啡最近人情，不會讓我失望的忠實。」
愛上咖啡是已經數不清的年歲，酗咖啡卻是近兩三年養成的習慣。酗咖啡是一種信仰，我一直這麼認為著。
「那位先生也來了！」倏地發現剛剛那個被我撞得莫名其妙的人也尾隨我進來這家咖啡館。「我剛剛真是看得太入迷了，連後方站了人都沒感覺！幸好不是壞人，不然幾條命都不夠丟。」
看那位先生挑了個面對這桌的座位坐下，沒來由地拘束了起來，「應該不是有意的吧？我不過是撞了一下，應該算不上冒犯啊！」覺得自己沒有做任何失禮的舉動後，我才收起貓般敏銳的神經，享受我的悠閒午後。
百般聊賴地翻著雜誌，卻直感到有溫度的視線在我身後對焦。「沒道理啊！」我企圖說服自己恢復悠閒，卻無意間又加深了感覺的深度。大膽地偷瞄了視線原點，「若有所思」一字不漏地寫在他的臉上，而且連我在回敬他視線都沒感覺。「算了，看起來不過像是神遊太虛，就借他對焦會吧！」
這一次，我認真地看雜誌了，直到頁底廣告從我手中闔上。一抬眼發現，視線的主人一點姿勢都沒換，「我今天真是奇遇了。」
「長得還算端正，可惜腦中不知道有沒有東西。現在的情況不由得我不認為他根本就是張著眼睛睡覺。」為那人找了個不尋常卻又點合邏輯的藉口。
突然間發現，自己沒事注意這樣的陌生人倒是很不尋常。從來我的世界裡很少有人能夠引起我的興趣，我的主觀不容許「人」這種動物侵占大腦記憶體太久，因為太佔空間。這個陌生人讓我在一個小時內注意了三次。現在，連我也陷入沉思。
再次有意識後，我選擇離開。是的，人，不該在我的大腦裡留駐過久。而他，夠久了。
■他
在雨中閃進熟悉的咖啡館，那個固定的座位卻已被人佔據。點了杯曼特寧，找了另一個可以看到店內全景的桌位落座，赫然發現，那個座位坐著的是剛剛那位小姐。
靜靜餟飲著曼特寧的香氣，用味蕾感受著每一分屬於它的味道。咖啡是一種藝術，我一直這麼覺得，而酒是情緒的出軌。「我現在需要藝術幫助我平靜。」兀自聳聳肩，進入冥想的狀態。
讓情緒慢慢靜下來，我開始環視整個咖啡館。逛街是在逛人，坐在咖啡館內是在觀察人。這種樂趣是很難讓別人理解的。
咖啡館內有各式各樣的人。最常見的就是像我這樣年齡的都市新貴，還有帶點稚氣的學生族群，不過近幾次的發現是，銀髮族也多了不少愛喝咖啡的人口。喝咖啡的目的，個個不同，至少看桌上擺的物品和點的咖啡就略知一二。上班族群點的咖啡比較有個人特色，多半是散亂著一桌的文件，不然就是三五個人聚在一桌，大談闊論；銀髮族則是出現在午後時分，點偏美式口味淡的咖啡，三五好友聚在一起談的是兒女經、健康經，甚至還是一群股友；學生族群多半是情侶檔，咖啡館是提供情話綿綿卿卿我我的好地方。還有一些獨身的族群就像我自己一樣，沒有目的，只是想找到一個過渡的旅棧，為下一次的流浪醞釀足夠的情緒。
環顧著整間咖啡館的人，我卻不自主地把目光盯在我習慣落座的那個位置，那個我習慣的角落。座旁的玻璃窗仍舊染著紅磚道上的中世紀風味，對街公園的綠意也依然穿透那層阻隔深入我的眼中，只是慣常的風景中多落入一個模糊的人影，像水墨畫一般邊界迷濛卻真實的存在。
一瞬間，我對自己不尋常的想像產生愕然，忘了今天不是坐在平常的座位上。這不尋常的「風景」，讓我的心中多了些不一樣的感覺。這，代表了什麼意義？
陷入一連串不著邊際的思考之中，我無知覺時間過了多久。抿了口咖啡，清醒了神智，人影已然消失在我的視界。沒來由，我竟不自覺地悵然若失。
一羽白翼不著痕跡地從我的臉龐滑過，飄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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