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溫暖的橘光喚醒了昏睡的意識，我茫然地從床上坐起，瀰漫整屋的柔和光暈，讓我有種依然在夢中的錯覺。我順著橘光的方向望去，一座砌在牆上的暖爐正散發著滿是暖意的焰火，爐前有個老人慢慢地添著木材，動作緩慢而心細的像是在烹煮食物似的。
老人轉過頭，準備再拿些木材時，發現我已經清醒的坐在床上，他慈祥地微笑招手，要我過去暖爐前面。我茫茫然地點了點頭，將毛毯裹在身上，拖著疑惑的心情，往老人走去。
「你醒啦？身體還冷不冷，要不要喝杯伏特加驅驅寒？」老人親切地問著。
「好啊，麻煩你了。其實，坐在這邊烤著爐火，還蠻暖和的。」老人將一小杯的伏特加遞到我的手上，我啜飲一口，讓灼熱的酒氣喉嚨燒入身體，然後又接著問。「請問是你將我從暴風雪中救回來的嗎？真的很感謝你，如果沒遇見你，我現在大概永遠沈睡在雪花底下了吧。」
「這沒什麼，我只是在出去撿木材的途中，順路將昏倒在雪中的你帶回來罷了。」老人將木材放在暖爐前，一面跟我說話，一面走向暖爐旁另一座罩著薄紗的床鋪。
「不不不，對我來說，你是個救命恩人，有機會的話，一定要讓我好好的謝謝你。」
老人笑而不答，拉開了薄紗的簾幕，坐在床緣，細心地察看睡著床上的老太太。他的手指輕輕地將她的頭髮撥到耳後，以一種很溫柔的眼神看著熟睡中的老太太。
「老太太生病了嗎？要不要緊啊？」我擔心問著。
「沒事的，她只是睡著了。」老人輕撫著老太太的臉龐，笑著回答我，然後轉移了話題。「對了，你怎麼會在這個寒冷的季節，來到西伯利亞？」
「你知道最近會有場百年難得一見得的流星雨嗎？我是聽說西伯利亞是最佳賞星地點，所以才會特地調假來這裡，但是沒想到暴風雪也趁此時來襲，唉，大概是我沒有欣賞這份奇景的緣分吧。」我又喝了一小口的伏特加，酒味的暖意，似乎已經順著血液，流滿全身。
「呵呵，原來是為了流星雨。其實在這裡，流星並不什麼稀奇的景象，有時候，一個無月的夜晚，就可以瞧見幾十顆的流星。」老人突然停頓下來。「我不知道流星雨是不是有那麼好看，但是，在我的心中，卻一直存著另一幅世界上最美麗的景致。」
「真的嗎？那究竟是如何的一幅風景呢？你方便告訴我嗎？」我好奇的問著。
老人安靜地整理著蓋在老太太身上的羽毛被，那種很溫柔的眼神，又投注在老太太熟睡的臉上。在那一瞬間的沈默凝望當中，老人好像陷入追憶的沈思漩渦，柔和的眼光隱約閃過一絲淡淡的憂傷。
我用連續幾小口的啜飲，來掩飾這份尷尬的氣氛。過了好一陣子，老人才緩緩吐出聲音，娓娓訴說一段故事。
「24歲的那年，我在無意中邂逅了她，然後，就不可自拔的為她著迷。那時候，我還是個窮學生，沒有什麼錢買些精緻的禮物送她，所以我只能去買些便宜的信紙，絞盡腦汁地寫一些文章或是詩句給她。然後，就以送信為藉口，一再地約她出來見面。」
老人從床緣起身，在床頭櫃上一大疊的冊子當中，拿出了最上面的一本，遞給我看。「這本子就是我當初寫給她的一些文章，也許，並不是寫的多好，但是至少真實地記錄了當初的心情。」
老人在暖爐裡添了一點木材之後，又坐回床緣，以喃喃自語的口吻繼續說。「在一個冬日的黃昏，我跟她相約到結了冰的湖面上溜冰。那一天的風清涼而沒有絲毫的寒意，我和她愉快的在冰面上溜冰嬉戲，然後在經過一座跨越湖面的拱橋時，我們同時看見了一幅很美麗的景象。
「一抹淡橘色的彩虹，隱約地浮現在戴著雪帽的山巒縫隙之間，遠方的天空因為夕陽餘暉的渲染，從頂端的淡藍色漸層變幻為地平線上的橘紅色，那是像夢一般的奇妙色彩，似乎在某個眨眼的瞬間，天堂就會從那片夢幻般的天空中出現似的。
「我跟她就這麼怔怔地看著那一幅美麗的畫面，好一陣子都說不出話來。後來，我們才相視而笑，不敢相信天空竟然可以調染出如此夢幻的色彩，還有那一彎奇特的橘色彩虹……」
老人停了下來，看著沈睡中的老太太，眉頭突然皺了起來，他連忙掏出口袋裡的手帕，輕輕拭去浮在老太太額頭上的汗珠，然後倒了一小杯水，走到暖爐邊，慢慢地澆到焰火上，嗤的一聲，暖爐上飄出了一陣濕暖的白霧。
「對不起，暖爐太熱了，我必須澆熄一點爐火，不然，她會不舒服的。」老人坐回床緣，仔細地看著老太太的情況，確定她沒有繼續流汗之後，才繼續說著。
「總之，那一個黃昏的天空真的很漂亮，我們甚至脫了溜冰鞋，走到拱橋上頭，倚著欄杆看著那幅畫面，直到夜色降臨為止。接下我們又看見了另一幅神奇的景色，你知道那一個夜晚的天空是什麼顏色嗎？不是黑色，是藍色，是深藍色寶石般的透明夜空。
「然後，我和她就坐在湖邊的長凳上，鵝黃色的街燈如月光般柔和地灑滿結冰的湖面，沿岸的樹木用稀疏的枝幹，撐起閃爍著無數星火的藍色夜空，在那麼一瞬間，我們就像走入一張風景明信片似的沈溺其中，美好的時光彷彿也因此凍結在那美麗的片刻。
「即使過了這麼久，那天所見的景色，我還是記得一清二楚。只要閉上眼睛，腦海就會在闔上的眼簾播放出那天夢幻色彩的黃昏，以及藍色的星空……」老人安靜下來，閉著眼睛輕撫著老太太的髮梢，好像又錯入那天的時空，搖曳的橘色爐火將他們的身影烘托成一幅溫馨的畫面。
趁著這安靜而溫暖的氣氛，我翻開了老人剛才遞給我的本子，裡面夾了好多東西，有信件，有散文，有詩句，有圖畫，斑駁泛黃的筆跡已經不是那麼清晰，但是那些暈散開來的墨水，卻記憶了他的曾經。時間化淡了手寫的字跡，卻也釀濃了他的真情。
約莫過了幾分鐘，老人似乎已經從回憶中清醒，再次將老太太的羽毛被整理一番之後，就走到暖爐旁，一面慢慢地添加木材，一面和我說話。
「酒喝完了嗎？還要不要再來一杯？」
「好啊，謝謝。」我將喝乾的酒杯拿給老人。「老太太不要緊吧，我看她似乎睡的好沈，我們這樣說話的音量，會不會吵到她呢？」
「別擔心，不會的，她總是這麼靜靜地睡著。」老人又幫我倒了一杯伏特加。「但是，她會喜歡聽見我們聊天的聲音。」
「真的沒關係？如果吵到老太太，我會很不好意思。抱歉，我能不能問一個冒昧的問題，老太太究竟睡多久了，怎麼會睡的那麼深沈呢？」
老人手伸在暖爐前，好像在檢查溫度，然後露出一抹憂傷的淺笑，淡淡地說著。「我從來就沒有計算過究竟多久了，總之她是在某一個午後陷入昏睡之後，就不曾甦醒過了。」
我突然很後悔問了那一個愚蠢的問題，我聽過類似的故事，曾經有人毫無理由的陷入昏睡，然後在幾十年後又醒了過來，彷彿那只是一場上帝的惡作劇似的。我由衷希望，老太太的昏睡一樣只是個上帝的無心之過，而她也會很快的在某個將來的早晨，讓窗口的陽光所喚醒。
「對不起…..我似乎問了不該問的問題…….」我用尷尬的道歉，劃破了沈默的空氣。
「沒關係，她的沈睡，本來就是一件事實，我也沒有必要隱瞞些什麼。」老人輕輕地拍著我的肩膀，以和藹的笑容表示他的不介意。
我接著安靜了好一陣子，遲遲找不出適合出口的話語。知道真相之後，我才慢慢明白老人那些細心舉動的理由。老人還是守著暖爐，緩慢地放著木材，我終於疑惑地問著。「你怎麼不一次放多一點木材呢？這樣的話，你就不用一直待在暖爐前添加木材了。」
「呵呵，急不得的。要使暖爐保持最舒適的溫度的話，是不能一次放太多木材，只能夠慢慢的添加木材，讓爐火持續燃燒成橘紅色的火焰，暖爐才會總是散發著最溫暖的感覺。」
「我懂了，難怪你剛才會突然用水澆熄太烈的爐火，原來你是想暖爐保持最舒適的溫度。」
老人沒答腔，只是淡淡的笑著，走向一台老式的電唱機，放入一張黑膠唱片。Nat King Cole富有磁性的聲音，溫柔而感性的唱著Pretend那首歌曲，將整間屋子瀰漫出一股淡淡的憂傷氣息。
他又坐到床緣，拿起另一本放在床頭櫃上的冊子，看著沈睡的老太太說。「她很喜歡Nat King Cole的歌聲，每天我都會一面放著Nat King Cole的歌曲，一面唸著我寫給她的文章讓她聽。」
在Nat King Cole的歌聲背景之下，老人輕聲的唸著文章，以剛才描述那段藍色星空回憶一般的流暢語氣，溫柔而深情的說出一句句美麗的詩句，以及一篇篇感人的文章，給沈睡的老太太聽。我將毛毯褪下，整間屋子早已氤氳著溫暖的空氣，我完全感受不到窗外暴風雪的寒意。
時間就在舒暢的氣氛中悄悄流過，老人不知道為老太太唸過多少篇詩文之後，才又闔上了那本冊子，細心地調整老太太酣睡的身子，然後就放下了薄紗的簾子，回到暖爐旁，坐了下來。
我將所剩無幾的伏特加一口喝乾，過多的酒意，讓我不由自主的多問了一些話語。「我好佩服你的耐性，我真的不明白，在幾乎收不到任何回應的情況之下，你怎麼可以靜靜地陪在老太太身旁這麼多年，我真想知道你究竟是靠著怎樣的意念，耐心地等待下去。」
「等待又不是為了期待些什麼。」老人緩緩地添著木材，以一貫平淡的口氣回答。「陪在她身旁，為她些文章，然後，一面放著她喜歡的音樂，一面唸給她聽，這樣安靜的陪伴著她，也沒什麼不好。當然，我還是很希望她能早日醒來，但是現在除了等待之外，也只有等待。」
老人的話語讓我陷入沈思當中，原來，還有一種等待，是靜默的陪伴，如緩緩燃燒的爐火，將一份熱烈的感情分成漫長的歲月來徐徐散放。
我突然間一點也不想看流星雨了。也許，對情侶來說，一同欣賞劃過夜空的流星，是件浪漫而美麗的記憶，但是那綻放瞬間的光彩，卻也暗示了稍縱即逝短暫幸福。比起只有美麗瞬間的流星，我情願看一次老人曾經見過的藍色星空，用整個夜晚的時間，慢慢欣賞。
看著老人慢慢為暖爐添加木材的背影，我或許不知道一份熱情到底可以燃燒多久，但我知道在西伯利亞有座暖爐，會緩緩地散發最溫暖的橘光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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