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嚴長壽
1. 擁抱天空下的星子
去年我收到了一封信,信中附了一本我的書,寫信人希望我能幫她在書上簽名,並且寫幾句鼓勵的話,因為她要把這本書送給另一個人。我被她的信吸引住了。
她說她是一位三十幾歲的媽媽,平常工作時間較忙,就把女兒送到安親班給老師帶。安親班裡有個五十幾歲的女老師,是一個有教育熱忱又很有愛心的人,老師非常疼愛她的女兒,就像親孫女一樣照顧,讓她感到很放心、很安慰。
有一天這位老師請假沒上課,後來輾轉得知她得了腦瘤,這位三十幾歲的媽媽就馬上去安慰她。
人生的道路上有千百個轉,兩個非親非故的人,竟然在不同的轉折點上,找到了生命的共鳴。
那一天,她們聊到抱頭痛哭。有感於這位老師為自己女兒的付出,這位媽媽就對老師說:「以前你照顧我的女兒,現在請你把我當作你的女兒,換我來照顧你。」這位曾經在榮總工作過的媽媽,於是每回陪著生病的老師去醫院看病。
接下來的日子,這對忘年之交就像親人一樣,互相扶持,互相照顧。後來有一次閒聊到閱讀,才知道她們還有一個共通點,她們都是我的忠實讀者。
這位媽媽心中就有了一個主意,她想給這位老師一個意外驚喜,送她一本我的簽名書,讓她在病中得到安慰與鼓勵,於是就寫了這封信給我。
看完這位母親的信,我的心馬上熱起來,我感動於這樣人與人之間的愛與慈悲,老師愛護學生如同孫女、媽媽照護老師如同母親,我們的社會缺少的不就是這種互相親密、互相扶持的力量?於是我不但寄回我的簽名,我自己也想給這位安親班的老師意外驚喜和鼓勵。
我回信告訴這位母親,我說我覺得單單一本書好像是不夠的,能不能讓我也來加入驚喜行列,由我作東,請你們一起到台中亞緻酒店住宿一晚,當晚我也會出現,然後我們一起有個晚餐約會。
這位母親立刻又回信給我,她說她從來沒想到只是因為一封信,我竟然就給她這麼大的驚喜與力量。其實我想告訴這位母親,她才是了不起的。我不過是花一天晚上的時間陪她們,而她付出的豈只時間而已。
後來因為老師治療腫瘤必須開刀並接受化療,我們好不容易才敲定了時間。見面的那天,我依約驅車前往台中。我的心裡其實帶著一個小小的黑影。那是剛剛得到消息,因為我反對興建蘇花高的態度,隔日將有立委帶著花蓮的鄉親北上到亞都飯店來舉牌抗議。
會發生什麼事情?會比舉牌更激烈嗎?我不知道。直覺告訴我,這樣一個約會,我不能缺席,即使隔天有許多紛擾的事等待著我去面對,但是有什麼比這件事更重要的呢?
我跟這兩位母親見面,表面上像是我在鼓勵她們,可是我心裡很清楚,被鼓勵的人是我,她們跟我分享她們的心情,分享她們那種人與人之間的關懷與信賴,這些豐厚的情感,她們毫不吝嗇的給予我,讓我感動。
她們幫助了我,讓我看到人心之間真誠對人的一面,也讓我覺得我的生命更有意義,當我還有一些殘餘的價值可以付出的時候,就應該堅持去做對的事。
我看著她們的笑容,即使知道隔天我會看到為了蘇花高、某些不同立場人物的表達,但她們的笑,讓我覺得世界還沒那麼悲觀,即使是面對與自己看法不同的人,也還值得多付出一些寬容與體諒。
2. 丈夫的眼淚
九二一大地震過後,我到災區去做了幾次演講,除了談到如何重新包裝南投,振興當地的觀光產業外。最重要的是,我覺得發生這樣的災難,人們最需要的是關懷,所以我想去跟災民們站在一起,鼓舞他們。
演講之後,有一位災區母親寫信給我,她說因為聽了我的演講,所以想看我的書,她去書店找到了,但站在那裡卻猶豫了。
一隻手捧著書看,一隻手在口袋中掙紮著,那裡是一家人的生活費,買書是多麼奢侈的浪費。
一次一次她走進書店,站著閱讀,然後離開,最後才靠著每日省下的一點點菜錢,終於買了書。
(很久以後,新聞報導某家百貨公司門前,有一群為了搶買名牌包包的民眾竟然打架、踐踏,甚至送醫。我突然想起在台灣地理中心曾經有一位母親,面對著殘破家園,她在生活糧食與精神糧食之間,躊躇又徘徊的身影……)
她寫給我的信,字跡清秀,工工整整,足足有六七頁長,說著她自己的故事。她說她先生是農專畢業的,她自己則是高中畢業,還有一雙兒女,一起經營家裡留下來的茶園,生活恬淡平實,不忮不求,她以為,生命應該會這樣好好的走下去。沒想到夜裡的一場天搖地動,震碎了一切。
她的房子全垮了,茶園灌溉用的水塔也倒了,更不堪的是整片茶園橫切裂開來一個地縫,一切都完了。什麼都沒有了。
不得已,他們只好到臨時搭建的組合屋住了半年。
之後,政府撥放補助,於是他們想回到原來的地方從頭做起,重新再來。但當時補助錢不多,他們必須貸款,再跟朋友借了一些錢,才把房子蓋起來。原本在餐旅學校讀書的女兒,很懂事,因為經濟因素休學,到溪頭的米堤飯店打工,多少補貼一些家用。心傷仍在,但他們很努力的一點一點縫合。
正當一切似乎都有了新的希望,沒想到地震的餘悸猶存,颱風又來了。
二○○一年的桃芝颱風,從花蓮秀姑巒溪登陸,橫掃花蓮後,越過中央山脈,一路撲向南投。連續六個小時的豪大雨,引發嚴重的土石流,瞬間吞沒了屋瓦房舍、農田林地,帶走兩百多條人命。
又是一夕之間,女兒打工的米堤飯店被巨大的土石流淹沒,接著他們重新蓋好的家又垮了。
重建家園的夢又破了、碎了。什麼又都沒了,還留下債務。
那天清晨,她看見她先生站在已經傾倒的家的後院。一個大男人眼淚一直掉一直掉,然後自己擦眼淚,手一擦,眼淚又掉了更多……。
她在信中說,作為他的妻子,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她說:「總裁,可不可以請你幫我寫封信給我先生,給他一些鼓勵。」
這封信看得我熱淚盈眶,立刻就寫了回信。我跟她的先生說:「你或許是一個非常不幸的人,失去了家,失去了事業,失去了許多有形的財產,但是我卻也看到了你擁有許多有錢有勢的人都得不到的富有。你擁有這樣一個懂事的女兒,願意為了家庭放棄學業;你更有一位這麼體貼的妻子,她如此關心你的感覺,深怕你無力振作,希望我來鼓勵你,希望帶給你希望與力量。」面對命運那樣無情摧殘的這對夫婦,我的信多麼卑微。
我們落榜、我們失戀,我們被上司構陷、被同儕排擠,我們志不得伸、我們一分努力得不到一分收穫,我們頹廢了、就要放棄了。但是我們不曾想過,有一家人被命運的手操弄著,在黑暗中連續兩次把根都拔除,那樣的挫折如何承受?就連對他們敞開心肺大喊一聲加油,都會被淹沒在滾滾的巨流中。
盡我的力量有時間便寫信,看到國外好的茶葉產品就寄給他們參考。我沒有想像到的是,幾年的光陰過去,這家人展現了驚人的韌性,他們不但又一次重建了家園,也重建了茶園。在裂縫的土地上,長出了向陽的新茶。
不時我會收到他們寄來新採成的茶葉,這家人正朝著精緻產品的方向努力。沏一壺茶,一心二葉在滾燙的水中緩緩舒展,我的心又一次熱了起來。他們一定不知道,他們是我心目中的天使。
3.天使小孩
關於九二一,還有另外一個故事。
很多年前我因為手汗的症狀,到醫院做胸腺的開刀,一大早開刀房的門口就有很多人在等待,有些是等著開刀,有些則是一臉焦急的家屬等待自己親人開刀的結果,那時我太太陪著我。
等我進了開刀房後,我太太看到有位母親在一旁不停地掉眼淚,看著一個年紀很小的小女孩被送進了開刀房。
我太太忍不住就去安慰那哭泣的母親,原來小朋友得到的是一種罕見疾病,一開始肌肉無力、肌腱的反射緩慢,最後肌肉一點一點的消失,直到骨化。
等到我從開刀房被推出來到病房,全身麻醉漸漸退去,呼吸時傷口還非常疼痛,我太太就急著告訴我,剛才在開刀房外遇見的事。
她說:「等你稍微好一點,我們一定得去探視隔壁病房的母親和小女孩,看看能否幫上什麼忙。」
隔天,我可以下床了,就忍著痛,跟她一起去探視。我看著那鎮日守著孩子的母親,擔憂疲累全都寫在臉上。
我想既然是這麼罕見的病,除了已經有的治療,也許可以嘗試多方諮詢第二個意見的診治,而且她們家不在臺北,車程奔波格外辛苦,就提出建議,安排她們住到亞都飯店,並請託我熟識的醫師幫忙做了深入的檢視。
這樣在幾位不同醫師的聯手下做了幾次醫療,雖然沒有使小妹妹的肌肉完全恢復。但幸運的沒再惡化,她們也就回去了埔裏的家,之後很久沒有聯絡。
然後九二一地震發生了,地震那天晚上,我心裡頭立刻想起了在震央的她們,我試著打電話到她們家,但已經沒有人接電話,我只能暗自祈禱希望她們母女平安無事。地震後大家忙著救災,九二一不是中部人的事,這塊土地上的人都不能置身事外。
那時台中永豐棧麗緻酒店的蘇國垚總經理跟我聯繫,他說災區缺乏食物,於是我就快速集合了臺北的旅館業,把所有的救災物資集合到濱江公園,叫了好幾輛卡車,火速運到中部,然後由蘇總押車,深入災區發送。
當飯店同仁在那邊照料災民用餐,其中有位災民看到蘇總,就問他:「你是亞都飯店的人嗎?」
蘇總說:「是啊是啊……。」
那個人黯然的說:「我認識嚴總裁,你可不可以幫我告訴總裁,我的小朋友在地震時被壓死了……。」
我接到消息,一時之間無法言語。我想到人生的無常,生命真的是太脆弱了,好不容易逃過病痛,卻躲不掉天災。這小女孩讓我久久無法忘懷!等到又過了一些日子,有一次我到台中的大學演講,演講結束,正在幫同學們簽名的時候,突然其中有位女同學拿了一封厚厚的信交給我。她很客氣地說:「嚴總裁這個請你等一下看。」當時還有學生在排隊,我也沒多想,就將信收到口袋裡。
等我上了車離開學校,猛然想起這封信,連忙翻出來閱讀,原來交給我這封信的女孩竟然是那個小妹妹的姐姐。
她說:「嚴總裁,我妹妹已經變成天使了,但是我很想告訴你我們從來沒機會說的話,我媽媽跟我的家人都非常感謝你,感謝你對我們的關懷 … …。」
我的眼眶紅了!我自認為什麼都沒做。
生命中隨時都有讓人感動掉淚的事,有時我會覺得為什麼我們不多做一點、多付出一點?當你看到因為你伸出的一隻手,也許根本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事,可是你所得到的竟然這麼多,你自己是最大的受惠者。
這並不是說因為你得到別人的感謝而覺得受惠,而是在同為人類的處境,我們必須共同創造人性美好互動的可能,我們同情、我們慈悲,當我們肯繼續對人付出關懷,這種美好就會存在,如此我們的社會就永遠會有希望,會有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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