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住塵香花已盡
日晚倦梳頭
物是人非事事休
欲語淚先流
聞道雙溪春尚好
也擬泛輕舟
只恐雙溪蚱蜢舟
載不動許多愁
李清照 <武陵春>
德布西 抒情歌劇
「佩雷亞斯與梅麗桑德」
Claude Debussy: Pelleas et Melisande
2004. 10. 10 柏林德意志歌劇院
(Deutsche Oper Berlin)
指揮: Marc Albrecht
導演: Marco Arturo Marelli
我們的相逢，是美麗的錯誤…
這便是我對於10月10 日晚上，在柏林德意志歌劇院首演的新季新製作─ 德布西歌劇「佩雷亞斯與梅麗桑德」的評語；原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可以這樣典雅淡然地來品味，不論是故事、音樂、還是舞台。
也許，梅麗桑德能夠束於禮教，在小叔佩雷亞斯選擇離去時，不是眷戀於那番情長，而是別以「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那麼，佩雷亞斯不會死於妒火中燒的哥哥刃下，梅麗桑德也不會在早產後的哀傷中棄世…但是，在一個見不到陽光的沉淪國度，飢荒與哀鴻遍野，一對病老的翁姑，一個多疑的丈夫，一個年幼的繼子，如果微笑必須佯裝，在陰濕與絕望的家園，會不會太沉重？更何況，還缺乏愛…
阿勒蒙國度的少主古洛迷了路，在一湖畔巧遇了在哀嘆的美麗少女梅麗桑德，受到驚嚇的梅麗桑德以投湖自盡相脅，要求古洛不要靠近，古洛震攝於梅麗桑德的神秘與美麗，安撫了梅麗桑德後，攜她同行。
古洛去信弟弟佩雷亞斯，要其轉告祖父和母親，他違背了祖父為他配許的婚姻，娶了梅麗桑德，若祖父和母親不能接受梅麗桑德，古洛將自此帶著梅麗桑德於世界流浪，永不返家。阿勒蒙國自古洛祖父阿恪失明後，就陷入一片黑暗深淵，飢荒貧病降臨，而且難見天日，古洛的父親也得了怪病臥床，母親照料失明的祖父，還要提攜古洛前妻遺留下來的幼子，佩雷亞斯欲離開阿勒蒙去幫助重病的好友，遭到祖父阿恪阻止，佩雷亞斯留了下來，為了迎接古洛的歸來，大家依約於岸邊燃了盞燈，表示接納了梅麗桑德。
古洛的家人對梅麗桑德相當愛護，古洛幼子尤其黏著繼母，但懷有古洛孩子的梅麗桑德還是不快樂。成天面對見不到太陽的鄰河城市，像身處於幽溼地獄一般痛苦，丈夫對她的疼愛，只讓她敬畏，梅麗桑德莫名地憂愁，想離開阿勒蒙。
唯一可以和梅麗桑德心靈相契的是佩雷亞斯，佩雷亞斯帶著梅麗桑德到一神秘泉水，梅麗桑德在嬉戲中將婚戒不小心遺落水中，遍尋不著，在不安中返家。古洛發現婚戒遺失，勃然大怒，要梅麗桑德在佩雷亞斯的陪伴下，無論如何天明以前把婚戒找出來。佩雷亞斯帶著梅麗桑德摸黑出海，看到一個個餓死的百姓，梅麗桑德在驚嚇中，要求返家。
夜晚，梅麗桑德獨自於岸邊撫著長髮唱歌，佩雷亞斯被歌聲吸引而至，兩人相談甚歡之際，古洛突然出現，多疑的古洛，無名的妒忌滿胸，要求佩雷亞斯離開阿勒蒙。不時遭到丈夫莫名怒斥的梅麗桑德陷入一片哀傷恐慌，佩雷亞斯告知將遠行，要求梅麗桑的於泉畔相見最後一面。
梅麗桑德赴約，佩雷亞斯告知，發現自己竟然愛上嫂嫂，基於道德，自己必須永遠離開阿勒蒙；梅麗桑德難過地訴說，自己其實也心屬佩雷亞斯，相擁之際，兩人驚覺城門已被守夜著關閉，無法於天明前返家，將遭致懷疑，索性兩人一起逃離這陰鬱的阿勒蒙國度，此時，尾隨梅麗桑德的古洛現身，在梅麗桑德面前，活活刺死佩雷亞斯。
梅麗桑德因憂傷過度早產生女，因身子虛弱，不久人世。古洛要求其原諒，並希望她在臨死前，說出和佩雷亞斯間的真相，梅麗桑德留下一句：自己並沒有作出愧對丈夫的事而去世。
阿勒蒙原本期待因梅麗桑德的到來，能為生活帶來新的曙光希望，一切落空了，祖父阿恪在嘆息阿勒蒙的長日將盡中，要求古洛送走不幸失母的曾孫女兒，至少不要讓她在永遠黑暗的阿勒蒙長大….(幕落)
德布西這部五幕抒情劇 「佩雷亞斯與梅麗桑德」 (Pelleas et Melisande, 1902)，劇本出自象徵主義詩人劇作家 Maurice Maeterlink (1862-1949) 同名劇作，這是音樂史上的第一齣「文學歌劇」(註)。
如題名，今天的重點，不在音樂，而在劇場。
德意志歌劇院的導演巨人 Goetz Friedrich 四年前過世時，我以為，所謂的「歌劇導演藝術」已經隨他一併蓋棺，至少是整個柏林。這一兩年，看了一部又一部色腥羶的歌劇製作，我實在已經對柏林的三家歌劇院都「失去信心和興趣」了，標準降得很低，只要不偏離違背音樂，敢上演的我都敢入目，哪怕它再色再腥再羶，柏林觀眾被養壞了，看到中規中矩的製作，還會嫌無聊…
這些年，多多少少也有幾部值得一提的歌劇製作，有令人會心的，有讓人捧腹的，有大開眼界的，有別出心裁的，但提到品味典雅的，僅只今天這齣由 Marelli 製作的 「佩雷亞斯與梅麗桑德」。
印象派，總少不了意境上的朦朧，似乎勾畫得太清楚，也就不「印象」了。如果，解讀 Maurice Maeterlink 這部象徵主義的劇作為一種「煙波江上使人愁」的意像，那麼，這個舞台手法就堪稱妙筆了。
水，是一種溫柔、一種憂愁、一種潛藏的狂野、深遂
古洛發現梅麗桑德於湖畔；梅麗桑德夜歌於阿勒蒙海邊；佩雷亞斯與梅麗桑德心有靈犀於清泉，死別於清泉…「便作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有些愁很深長，卻無言語可訴，那麼且隨流水吧…水的嗚咽，會傾訴一切。
「只恐雙溪蚱蜢舟，載不動，許多愁」
比水更深更遂的愁，或許只有一葉扁舟能解，漂泊於江河的孤櫂，沒有邊盡，沒有方向的孤寂…
「我們的相逢，是美麗的錯誤」，撇開道德來討論「佩雷亞斯與梅麗桑德」裡因至情至性衍生的遺憾，以一種悲憫；不忍苛責的一種有緣無份，以一番同情，達呈這一類「恨不相逢未嫁時」的劇情並非難事，但要在同時處處流露一種悲憫同情，就需要匠心獨具。
Marco A. Marelli 的匠心獨具，表現在舞台上的一片汪洋，和一葉白色扁舟。
舟，是白的，襯著全場著一襲白衣的梅麗桑德，映照她的神秘，她的憂愁，她的純潔無暇。
舟，在暗夜湖面，一人立於其上，搖槳至幽暗深處，自古希臘神話以來，一直是冥府使者的象徵，是西方的黑白無常；深夜的湖面，一舟飄去，在西方，甚少是正面的意涵，而多半代表沉淪死亡。
舞台上滿溢的水，幽暗的淡藍燈光，灰黑的房舍，裡面躺著重病的佩雷亞斯的父親，不時瀰漫的煙霧，和偶來的一場雨…威尼斯若不見天日的話，大概，也就這般況景。一個每一天都在與下沉搏鬥的美麗都市，拿來比擬長日將盡的阿勒蒙或許再好不過。
用幾塊木板子搭的獨木橋來區別場景，省去大舉換幕的費力，卻善用舞台各個面，它可以是古洛初遇梅麗桑德的湖畔；是阿勒蒙迎接梅麗桑德到來的海邊；佩雷亞斯與梅麗桑德嬉戲的清泉；尋覓戒指的深沼；梅麗桑德魂歸離恨天的象徵表現，三個小時，五幕，全在這一湖中呈現，沒有一秒鐘讓人覺得多餘；沒有一秒鐘，讓人覺得不美；沒有一秒鐘不勾起觀眾對梅麗桑德的深深同情…
有些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像一白衣少女，獨坐於扁舟上灑向江湖的一滴淚，無聲無息，化成水面的漣漪，無止無盡向遠方飄去，直到它被世界忘記。觀此，必須屏息，不然，會破壞一切的美麗…哀愁…淡淡地…長長地…宛如漣漪。
湖面、那錯入了一片深幽的舟，找不到出路…於是，只得以憂傷結束。
如果，梅麗桑德是一隻誤入叢林的小白兔，在Marco A. Marelli 的手上，也是如詩一般美的，一如她在月明星稀的阿勒蒙海邊，挽著長髮清唱的歌，梅麗桑德，神秘、憂傷、純真…這些，佩雷亞斯都聽到了…也聽懂了
只可惜…在那幽暗的湖上啊，那惆悵太沉重了，一葉白色的舟，載不動...
那相逢，終究只是美麗的錯誤...
rose du petit prince
寫於 國慶日，歌劇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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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音樂學上所稱的「文學歌劇」 (Literaturoper，德文)，乃是以文學劇作直接為歌劇劇本，可刪但不可增改原著文字！而一般以文學故事為底本，請劇作家加以改編為歌劇劇本的作品，在音樂史上，並不能稱為「文學歌劇」，而只是歌劇配以改編劇本。
圖片來源：柏林德意志歌劇院 (Deutsche Oper Berlin) 其他優美舞台劇照請參考：
http://www.deutscheoperberlin.de/home/premieren/pelleas.htm#fotosh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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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我必須在此，特別給予當晚的指揮 Marc Albrecht 鄭重的熱烈掌聲，我曾經在國家歌劇院 (Staatsoper Unter den Linden Berlin) 聆聽我個人相當讚賞的 Michael Gielen 指揮「佩雷亞斯與梅麗桑德」，我必須誠實地說，要說真正法國音樂的音色、德布西音樂的味道，Marc Albrecht 的指揮勝出 Gielen 不少。當晚， Albrecht 的表現，音樂中的細膩精緻，音色詮釋，音量與歌者間的配合皆可圈可點，讓我驚為天人！因為，至少有兩年的時間，我是根本不願聽 Marc Albrecht 的演出的！陸續有很多人告訴我 (包括和 Marc Albrecht 一起工作的歌者) ，稱讚他這兩年來的進步，我原本有些難以置信。
這是我在 Marc Albrecht 許多部慘不忍聽的歌劇演出後，第二次再被他的音樂詮釋感動 (上一次，是近代音樂史上公認，相當難以詮釋的五小時宗教歌劇─梅湘的「阿西西的聖方濟」)
Marc Albrecht 將於 2006 年接任史特拉斯堡歌劇院音樂總監，也傳聞是柏林德意志歌劇院的熱門接班人選，這位已經在拜魯特音樂節登台，年紀還不到四十的青年指揮，用「佩雷亞斯與梅麗桑德」證明了他的努力與實力，我期待，他是長江後浪，為歌劇界再添一番佳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