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自己的主人
若有人問我，我在這阿根廷的鄉下做什麼，我第一個反應，是遲疑，之後會說一連串的東西，有點瑣碎、有點不相關連，有點夢想家。
實際上，我仍在尋找我的方向。
早起，做早餐，或有朋友來一起做瑜珈，則會花約四十分鐘到屋頂做瑜珈，之後再花一個小時或更久聊天、喝茶；若沒有人來，則看多才多藝的室友瑟吉歐在做什麼、是否有我可以學習的部分，內容包括五花八門，例如鞣革（皮革加工）、建築工事（包含設計藍圖、木工、水電工、焊接工等）、當地文化保存或觀光開發方案、灌溉系統改良、協助當地青少年課業等，或是到菜園裡做例行的澆水、除草的工作。這時大約已經是近中午的時候了。做飯，與朋友一起用餐，下午常有室友的訪客來，我也會在一旁聽，或是純聊天、或是討論林林總總的合作方案。兩三輪的訪客過後，大概就黃昏了。這時瑟吉歐會喝一杯下午茶，然後去檢視工人一天的工作結果、計畫接下來的工作，我可能跟著他巡視，然後確認一早放出去的雞，是不是都回籠了。天黑時，這裡已經九點了，若沒有邀約吃飯，就得開始準備晚餐；菜園裡的時鮮，是我做菜的靈感來源。鄉下的晚上更是安靜，繁星點點之外，只有此起彼落的動物叫聲。吃完飯後，時間已經很晚，我喜歡記錄下我一天的作息、獲得或感想；在午夜前，我在蟲鳴聲中入眠。
我是不是很享受、很幸福、很幸運？是的，我沒有任何的疑問，但我的生活是不是無所事事、很輕鬆、沒有挑戰？絕不。事實上是，我常在想，我在台灣的生活，和這裡相比，才是更容易、更沒有挑戰。
在台灣的時候，我多在辦公室工作，工作內容、形式、時間常常是由別人決定，而我的工作，影響了我的生活方式，也就是說我生活方式的決定權，常常是放在別人的手裡：朝九晚五、面對電腦、白天賣給公司、晚上看電視或休息，週末與所有人擠公共場所或睡大頭覺。這樣的生活，真是很簡單，不用太多的思考與決定。
從沒有想過是否有其他的可能性、跳出這個圈圈，作真正自己喜歡的事情，由自己規劃所有的工作內容、時間；或者說，完全自己決定生活的內容、方式。
作自己的主人。
這個想法在台灣一說出來，馬上會招致所有人的反彈：長輩的勸誡、同輩的羨慕或另眼相看。「生活不可能這樣的，沒有這麼好的事」、「不可能盡如人意的，只有最幸運的人才有辦法放手作自己喜歡的事」。說法大致上是沒有錯，但是這個宿命的說法，應該是在挫折、不順時的安慰或自我解嘲，不是排拒嘗試、逃避挑戰的藉口。當然，更不用說，有另一群人，是道貌岸然地，或冷嘲熱諷地，表示這樣的生活，是懶惰放縱與不負責任的行為。
決定自己的時間與生活內容，真的是這麼「不自然」嗎？
瑟吉歐的生活方式，給我很大的衝擊。他過去曾在家族企業裡朝九晚九埋頭苦幹了近十年，但如今，他表示那種辦公室的工作，與他已經無緣了。是苦過頭了、要享受輕鬆的生活嗎？他清楚地說，現在的生活才是挑戰。他是自己生活的主人，時時刻刻，都要做決定，並承擔後果。他要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往什麼方向走，從而決定細部、每天的工作內容；從來沒有人跟他說、給他指令或依循的方向。每天起床後，他知道一天中要做的事，以及這些事導引的方向。例如改善村裡的灌溉系統、義務幫村裡的小朋友家教、免費教授鞣革等，是為了改善村民的生活，而他相信整個村的生活改善，也會讓自己的生活環境改善；若周圍環境惡化，自己也無法獨善其身。所以他樂此不疲地長時間做這些沒有立即實質報酬的工作。
他每天為了新房子的建築工事與裝潢奔波或指導工人、監督工人，是為了建築理想的家園，他要每一個細部都達到自己的設計與理想。而新房子，除了自己可以住、更是為了開發民宿與收入的來源。無數煩人的細節、層出不窮的問題，他甘之如飴，因為他非常清楚地知道，這是他要的 - 不論是過程或是結果。
他對於自己生活與所做的事情投入的熱情、與明確的方向，讓我印象深刻。因為我知道，大部分的人都是不知道、無意識的。絕大部分的人聲稱工作為了賺錢與維持生活，但是總是迷失在工作與金錢，最後生活變成了裝飾、工作與金錢成為主人、人變成了奴隸。
在過去農業社會，大部分的人，是自給自足，在自己的田裡，有所有需要的食物，豢養的牲畜，提供了肉與蛋，工具設備是村里鄰居手工製造，壞了，大多是自己修理。現在的資本主義工商業社會下，所有的人都依附於企業、政府之下，物資生活比過去豐富許多，但是食物是泰國的米、美國的麵粉，工具是日本、中國等跨國公司生產，壞了要送到總部維修；國際化、全球化的結果，每個個人越來越脆弱，跨國公司掌握了多國人民的生計；但是政府、社會為了維持自身的運作，希望所有人能維持自己的小螺絲釘的角色，越單一化、分工化越好。
我們就習慣了接受仰賴其他人，並稱之為信賴專業。每個人都是專家、每個人在專業之外、都極端無能。
我們習慣了與環境疏離，因為我們可見的環境已不再提供我們食物，我們生產的食物不再提供我們認識的人。泥土是什麼？不是生命、食物的來源，而是會弄髒鞋子、應該被柏油覆蓋的東西。
我目前所在的地方，因為貧窮、偏遠，因為政府的力量沒有顧及到、大型企業也吝惜涉及，所以維持與一個世紀以前一樣的生活方式：泥土地、以馬、驢為交通工具、所有建材來自當地、主要食物自給自足，少有電話、電視，沒有電腦；人們沒有錢，但也沒有需要消費。落後？的確非常落後，但是如果所謂的「進步」是像一部全速前衝、沒有轉圜、沒有退路的單向火車，將所有的資源在最短時間內消耗殆盡、卻未必帶來相對的成果（心靈與物質的滿足，前後關係即是所謂的效率），那麼這個「進步」的意義，實在令人質疑。
很可能的，我回到台灣之後，還是會依附在企業下、社會的大機器下，重拾過去簡單、不用太多思考、決定的生活，由工作決定我的生活，但是我有幸在這裡經歷一些衝擊、做一些思考與自我批判，我希望能永遠有自覺、有能力決定，我做我生活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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