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八家將(上)
陳景聰
「班長,體育老師找妳。」
體育老師?慘了!八成是一千六的體適能成績太差,要重測。我這雙玉腿又要報廢好幾天了!
我一走進體衛組就先裝可憐:「老師,別再叫我跑一千六了,拜託!」
「放心!妳再跑一萬六也是白費力氣啦!我要拜託妳幫我勸林上蕙快回來練田徑。她是三光國中的明日之星,可千萬別中途輟學了!」
回到教室,幾個體適能和我一樣的菜同學立刻圍過來詢問。
「明娟,我要不要重測?」
「放心!你們再跑一萬六也白費力氣啦!」我學體育老師的口吻。「叫林上蕙明天一定要來練田徑啦!」
「大姊頭他們的家將團出去兩天,今天應該回來了。」坐林上蕙隔壁的飛毛腿陳忠信湊過來說。
開學選班上幹部時,林上蕙自願當體育股長,陳忠信不服氣,找她單挑百米短跑和一千五長跑,都輸了,從此心甘情願當她的小弟。
我不想跟林上蕙打交道,就拜託陳忠信:
「你跟大姊頭熟,幫我去轉告她,好不好?」
「NO!NO!」飛毛腿猛搖手,倒退兩步。「他們忠義堂的八家將像凶神惡煞,很可怕!同性相斥,異性相吸,妳去,保證那些男生不會找妳麻煩。」
欸!無奈。放學後,我只好繞道經過林上蕙家,她爸爸正在神壇前的綠園道打掃鞭炮碎屑。
「班長哦,歡迎!歡迎!她剛回來,妳進去找她吧!」
我怯生生的踏進神壇,兩排穿戲服、擎著香的八家將忽然轉身面對我,把我嚇得驚叫出聲。我只認得出哭喪著臉、吐血紅長舌的黑白無常,另外還有一些花臉獠牙的凶神惡煞,全像鬼魅似地無聲無息。
一股肅殺之氣壓迫得我難以呼吸。
他們把香插在門口的大香爐之後,白無常居然衝著我來,嚇得我又倒退兩步。
「明娟,我是上蕙啦!我上樓卸完妝馬上就來。」她壓低嗓門說。
林上蕙居然是八家將的一員,還扮七爺白無常!我內心對她的觀感更加複雜了。
學校允許女生留長髮,吸引了不少愛美的女生來就讀。林上蕙大眼睛,挺鼻子,身材又高又瘦,稱得上天生麗質,可她卻不把「美」當一回事,不但剪了個男生頭,曬得一身黑,連言行舉止都粗里粗氣,身上沒半點女生的氣息。光是這一點,夠叫我對她敬而遠之了!
她的功課雖差,體育卻相當優異,代表班上參加校運樣樣奪魁,所以人緣不錯,只是常請假、缺課,令導師頭疼不已。
我環顧一下神壇,裡頭供奉著威武的關公神像,所有家當全被氤氳的香煙燻黑了,和我窗明几淨的家有天壤之別。
不一會兒林上蕙就跟一群打打鬧鬧的少年走出神壇。他們一卸下裝,那一股懾人魂魄的威嚴也跟著卸掉了。
「大姊頭,妳同學氣質好好,介紹給我把啦!」
「想得美!人家是醫生的女兒,超級模範生。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給你把啦,敢不敢?」
「喔,算了!七爺專勾人的魂魄,我還想活久一點咧!」
我匆匆把體育老師交代的話轉告她。
「放心!我老爸規定誰要是輟學了,就會被他趕出忠義堂的家將團。我絕對不會輟學的。」
她一承諾明天要準時上學,我就如同被赦免的犯人,趕緊離去。
隔天上學時,我擔心林上蕙反悔,就繞道去她家瞧瞧。來到綠園道時,突然有一隻秋田犬咆哮著朝我撲來,嚇得我沒命地衝向神壇,差點跟林上蕙撞在一起。
那隻秋田犬還在門口吠不停。
「死狗!」林上蕙一個箭步衝出去,書包猛力一擲,打得牠嗚咽而逃。
「喂!你們為什麼打我的狗?」中年狗主人惡形惡狀的來問罪。
「你的狗要咬我的朋友,我當然要趕走牠呀!」林上蕙毫不客氣的回嘴。
「是她自己不長眼!怕狗,看到狗還不會繞路走!」
「什麼鬼話!綠園道是給人走的,不是給狗大便的地方!我爸爸天天都在幫你掃狗大便,妳知道嗎?」
林上蕙兇巴巴地罵回去,罵得狗主人自覺理虧,沉著臉離開了。
「謝謝妳救了我一命!」
「我還要感謝妳,讓我有機會幫爸爸出一口怨氣呢!」林上蕙笑一笑,改口說:「妳是怕我食言,不去上學,才來找我的,對不對?」
我的心事被她一語道中,登時無言以對。
「放心啦!我們忠義堂的子弟都跟關帝爺一樣,把忠義看做生命,絕對說得出做得到。」她說著,將我手一勾:「走!上學去!」
我彷彿被她豪爽的舉止感染了,一時熱血上湧,跟她說:
「妳人長得漂亮,身材又好,少曬一點太陽,多讀一點書,說不定將來可以去選美喔!」
「哈哈!別叫我讀書啦!妳頭腦好,書裝進腦袋都變黃金。家裡又有錢可以出國留學,輕輕鬆鬆讀到博士。哪像我們,頭腦笨,書讀了就忘;家境又差,注定升學無望。」
「也可以認真練田徑,當國手出國比賽呀!」
「想得美喔!沒那麼容易啦!我現在只想幫我爸爸把忠義堂的名聲打響。可惜沒有八家將大學,不然我一定會去考。」
眼神交會的剎那間,我感受到了她的真誠。
她對自己幼年喪母的身世和周遭的一切都直言不諱,連他爸爸年少愛逞兇鬥狠,後來被國術師父感化的往事都告訴我。她說的每一件事都令我感到震撼。
想不到世上除了讀書以外,還有那麼多紛紛擾擾。
從此,我和她之間不再有隔閡,每天一起上下學,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我也將爸媽打算送我去加拿大唸書的事告訴她。
「太棒了!年紀輕輕就能出國見世面。」
「要離開熟悉的環境和朋友,住到陌生的國家,就像被放逐一樣,我好擔心呢!」
「哎呀!環境能重新適應,朋友也能重新認識。我沒妳的福分,不然多去幾個國家也無所謂!」
「我一定會想念妳的!」
「去去!相見不如懷念!希望等妳學成歸國時,我也能幫老爸把忠義堂的家將團名聲打響,不只是喪事和廟會迎神會請我們出團,還能出國去表演。」
「妳已經找到理想,真了不起!到目前為止,我都只知道要用功考第一名,從來沒想過將來的事呢!」
「咳!我老爸說的,會讀書的人路很廣,可以慢慢找目標。我們不會讀書的,只有走一條路的機會,少年就要開始打拼!」
她雖然書讀得比我少,人生的體驗卻比我豐富得多,想法也成熟。如果人生像一盤棋,她已經是棋手,而我還只是別人手中的棋子。
縣運的田徑選手選拔賽在我們學校舉行,教練讓上蕙越級挑戰二年級的選手,爭取長跑項目的參賽權。我為了幫她加油,偷偷蹺了一堂英文課,結果被導師叫去說了一頓。
「妳當然可以幫朋友加油,但也不必蹺課吧?」
「英文課上的內容我早就會了,坐在教室也是耗時間而已!」我把心一橫,說出內心隱忍已久的話。
「林上蕙無心向學,交往又不單純,我怕妳會被她影響了!」
我忍不住脫口反駁:「林上蕙雖然功課差,卻是個好人。我除了功課以外,樣樣不如她。」
老師摘下眼鏡,拭了拭。她大概是懷疑自己沒看清楚,想確定一下我就是那個百依百順的李明娟吧?
老師瞪大眼珠看了我半晌,無奈的說:
「妳一直是老師心目中的模範生,就像一張白紙,出現一個黑點在上面,總是特別顯眼。我跟妳講了一節課,希望不是在浪費時間。」
走出辦公室,我的心情如同高飛的翔鷹被一顆埋伏的子彈射中,直往幽暗的深谷墜落,墜落。
如果同班同學都不能交朋友,我還能上哪兒找朋友?
放學的路上,林上蕙不住地安慰我。她比我高半個頭,頭髮削得短短,熱情的搭著長髮披肩的我,簡直像大哥帶小妹。
一走入她家前面的綠園道,老遠就聽見一片嚷聲:「大姊頭回來囉!」「高爺捉到倩女幽魂回來囉!」「唉唷!這麼美的女鬼,我們怎捨得嚴刑拷打啊!」
林上蕙突然鼻孔噴著氣,橫眉豎眼衝向那一群耍弄著法器和兵器的男生:
「哪一個活久了嫌膩!明娟是我換帖的姊妹,誰敢再虧她,我就撕爛他的臭嘴!」
「大姊頭饒命!我們開開玩笑而已啦!」
「連開玩笑都不行!」她口氣始終強硬。
「好啦!遵命!遵命!」
看來她早就習慣周旋在一大群男孩子當中。叫我訝異的是,那一群油腔滑舌的男生多半比她年長,竟然跟我們班上的男生一樣,被她管得服服貼貼。
我到加拿大讀書的申請雖然過關了,卻要從七年級讀起。
「什麼!那不就是留級嗎?我不要啦!」媽媽一講完,我像無緣無故被宣判重刑的犯人,絕望的發出微弱的抗議。
想不到我這個優等生一出國唸書,竟然成為降級生,真是「在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啊!
我覺得心情好鬱悶,晚餐吃沒兩口就出門去散心。我現在只想去找上蕙。每次心情不好,跟她聊過之後,總會覺得寬心許多。
夜色中,綠園道透出一路昏黃的光暈。大老遠就聽到上蕙的父親在大聲擊鼓吆喝,嗓門壓過四周的車聲,清晰的傳入我的耳中。
「劉將軍的令旗拿挺,才有武差的威嚴。」「頭排的甘爺、柳爺虎步要踏準,四大將的動作要一致,不然就被看成烏合之眾囉。」「四季神搧扇的動作不夠整齊,要聽鼓聲!」「徐將軍、曹將軍手上的金光鎚和毒蛇頭別垂下來了。」「七爺、八爺頭晃大一點!」「文判的生死簿要翻開拿穩!」「眼睛瞪大,不要眨,生氣一點才有威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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