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天
又回熱了起來,而且濕,使得秋天變得令人有些透不過氣來。基隆的街頭,灰色的天像昏蓬蓬的陳年的布,被緩而沈重的風拍打斷斷續續的霉味——使得悶撲撲的車行相較下都顯得輕巧滑脫。在這下午時分,我的時間很趕,卻在這兒赴約等遲到的人。
還是沒人來。於是,我覺得該找些事來做做——有一些電話該打而未打,也許現在正是和他們聊聊天的好時機,否則也真難找出時間了。我站在路旁,拿起電話本,望下去一長串熟悉的人名,和相關的數字。名單有好幾個,一時之間卻也令人發慌,不知如何著手。
整個城市如此無聲的流動著,一天開始了,一天結束了,燈火點亮,而後撚熄。開始是車聲,接著路燈也咿咿微鳴,將黃昏的街頭燒出一絲微焦的香味。靜下心,把朋友的電話一個一個默唸過一遍,再一個一個從決定中刪去。終於一通也不打。實在是沒什麼可報告的。這個決定使我突地放鬆了下來。
所以我先去吃碗麵線羹,幾次盤算去吃總沒成事,如今近在咫尺,若是因此錯過那位遲到的朋友,那也就算了,自己上台北去。我低頭再看一次手錶,鼓動自己可以走了。吃完了再回來探探便是。
終於,我走了。同樣的吃了兩碗,同樣的摻了大量的黑醋和辣椒。並且往回走。轉過了街角,迎面而來永無止盡的陌生憂愁的面容,踏入地下道的階梯,青白的日光管,映照著滿溢的垃圾和匆忙的猥瑣,熒熒發光,光明的閉鎖的世界。拾級而上,就將看到無數的招牌和路向,提供無限的選擇和遲疑的過程。無邊無際的等待。
如此走著,然而,在這一刻,一切卻突然清晰了起來,就這樣走著,市街仍如陰天的海一般無力的吐納著,嗚——嘩——嗚——嘩——,眼看就要斷了氣,但翻個身,又若無其事長長地吐出一口,嘩——,極其怠惰地,彷彿是活得跌跌撞撞,死卻也死不了,憋了一身汗,怨毒地嘆了口氣,卻發現一切都得再進行下去,形成永恆的磨難。
騎樓內舔甜筒提衣袋攏小孩東張西望的行人,意外地同時盯著一名莽撞轉進來停車的騎士,一陣驚呼,人群走避,容他顛簸迆邐前行。昏睡的城市,竟因如此枝微末節的破壞秩序的惡行,而引起一小段無謂的憤慨和興奮,矇矇地翻了個身。街道對過是加油站,終歲瀰漫著暈眩而刺激的氣味,油管一起一伏地出出入入,有節拍的運動著。加油站的背倚靠著海洋,是基隆港,零落地躺著幾艘碩大的船隻,靜止地停泊,並艱辛地承載城市的天際。
一切都還是如此進行著,這一刻就好似上一刻,並且因此預知了無窮的未來。那樣無面目的蠢動,彷彿是靜止的,其中緩慢的變化,非仔細觀察絕無法發現。發現到了卻又有些吃驚,以為除非真到了那一刻,否則,停也停不了。就這樣沒滋沒味地持續下去,不知為了什麼。好像寂寞,但其實多半已沒有知覺。如同體內血液的流動。
轉角,遠遠就看到他站在那兒等了,吃了麵線羹,反倒變成是我遲到了。我們併肩走著,他有些焦急地辯解著。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在他的右手邊,旋出兩個搖搖擺擺不知是喜慶或是喪悼的神像傀儡,有兩個人疊起來高,卻見不是七爺八爺,是張蒼白俊秀的長臉,左邊點點晃晃,木然的表情,看不出是贊許還是不太耐煩了。然後轉向右臉,這次卻有些似笑非笑不置可否的威脅意味,身穿粉紅水青的平針盤金繡古裝,胸前挖出兩個洞,安插上一雙眼,一閃一閃的像是對稱的亮片。裡面藏著人,露出了腳,一步慢似一步,簡直要支持不住了,往一邊傾了過去,踮個兩下,又往另一邊倒了過去。那樣的一雙腳,幽幽地從泰山壓頂般的衣角下流了出來,更顯小得離奇,英挺的神祇竟是裹小腳的?——只是那姿態並不真的嫵媚含羞,那魁梧僵硬的身軀中唯一肉感且富彈性的小腳,一步一步只是萬分艱難,水袖虛弱地甩動一番,整個身子就像要支解了。過份高壯的人往往有這般讓人心驚肉跳的不協調性,彷彿超大尺碼,蒐羅不易的零件倉促組裝,互相仍陌生遲疑,無法聯繫得上。
為了彰顯這傀儡設計的精良,幾乎是誇張地眨動它的眼睛,只是眨得呆滯、驚險。 幾次,瞳孔都要劇烈地翻轉出去,空出兩孔荒白,而後又勉強轉了回來,令人鬆了口氣。然後,又快要轉了出去,這是無止無休的恐怖:它就快要死了,還在垂死掙扎著。在這個當下看過去,已不是先前那具傀儡,是個人,跨坐在另一個人的肩上,燃眉之急地要趕回去: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地方。碩大的身軀頹然無知地迎在微弱的風中,太遲了,太遲了,就要太遲了。只是肩負他的人走不快,都快撐不住了,咬著牙,蹣跚地硬挺,整個臉完全被上面人的衣擺遮住,沒日沒夜,也沒有路,真不知道還有多遠。
巨大孔武的人,暮年時衰亡的悲哀,總有這種恐怖、哀慘的況味吧!彷彿窮途末路,無處容身,日子過得心急卻緩慢。汗,陰陰地乾了,滲進極深極深心底的某處,潮溼而晦敗。
很難趕回去及時壽終正寢吧!他的雙眼上下左右不規則地這樣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還有多遠呢?可不可以快一點?
我和朋友加快步伐,走入了地下道,並沒有說些什麼。
1995.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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