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肯定是春天。我居住的地方是一個季節不甚分明的小島，但我肯定事情是發生在春天的。
那時候，我發現自己長大了。
那時候我十三歲。算是早熟吧!
男孩子長大了第一件事是想到女孩子。我亦無可避免地想到這些事。每天下午我腋下夾著書本，步入遊戲機中心。我記得第一次進入這地方時，心情既緊張又有點罪疚感，我在這裏看見許多衣著入時的女孩子，她們跟男孩子的親熱情形讓我感到既不安又興奮，可能是燈光太昏暗，那時候我總覺得所有女孩子都充滿神秘感。
第一次遇見細毛那幫人，是在一個不願歸家的黃昏。他們是附近一間男校的高中生，終日流連於區內的幾間遊戲機中心，專門欺負比他們年紀小的人，像我這樣的男孩子對這幫人的惡行自然早有所聞。
那個黃昏的事情我到現在仍記憶猶新，首先是細毛派出他的好兄弟阿力在“街頭霸王”的雙打遊戲中向我挑戰，我知道在這局遊戲中不能讓阿力輸，不能讓他們覺得沒面子，但我當時的確心有不甘。遊戲機中心的低年級學生一直流傳著細毛那幫人輸了遊戲便群起毆打別人的故事。那時候我在他們五六個人的圍觀下跟阿力進行春麗VS軍佬的賽事，感覺是一步一驚心。
我現在已經忘記了那局遊戲到底誰勝誰負，其實不管我有沒有打贏，結果都是一樣的，他們根本是存心逼我做事，只是，年僅十三歲的我當時對此懵然不知。
“他是Cecilia那間學校的。”阿力朝他的兄弟們說：“他一定認識Cecilia。”
我那時對女孩子充滿幻想。但我並不認識名叫 Cecilia的女孩子。那時候我被他們以脅持人質一般的手法“請”到麥當勞，他們的行爲和說話語氣雖然有點粗暴，但比起傳說中他們的態度，他們對我確實已經很好很好。
他們老是說我認識Cecilia，他們說Cecilia就是你們學校的校花，你怎可能不認識她?我不明白他們所說的話。我發現他們之中的領袖細毛此刻默默無言，在他的手下們的威迫利誘下，我明白到Cecilia對細毛的意義，我縱使千般不願意，但仍不得不替細毛辦一件事，在一番擾攘之後，我才知道Cecilia就是中四乙班那個叫鄭佩詩的女孩子，細毛那班人要我做的事就是把兩張戲票和一封情書帶給她。
這時候，我覺得自己很了不起。
這時候，區內最著名的惡霸細毛也要請我替他辦事。
細毛的情書寫得非常拙劣，雖然他已千叮萬囑叫我不要偷看，但我還是把情書先睹爲快，並且替他改正了不少錯別字。
我不認識Cecilia，我也不認識鄭佩詩。雖然偶爾在校園裏會聽到有人喊這個名字，但我還是不能猜出這個女孩有何特別之處。翌日我把細毛的情書和戲票親自帶到中四乙班，我看見外表清純漂亮的Cecilia和一班吱吱喳喳的女孩子都笑得很燦爛。我問Cecilia會不會赴約?她看著我，笑了笑，拍拍我的頭，說：“這與你無關。”這時候，她的笑容神秘而迷人，我開始明白細毛何以會被她深深吸引。
我想我已經是細毛的朋友了，有義務告訴他Cecilia的反應，我把Cecilia收到情書和戲票的情形向細毛細細敍述，細毛一邊聽一邊笑，至今我還記得他當時稱讚我說：“你這次做得不錯。她今晚一定會來。”
自此之後我成了細毛的兄弟，整個春天我跟著他們在遊戲機中心橫行霸道，在這期間我學會了喝咳藥水和抽煙，他們那惡劣的思想和態度亦無可避免地對我潛移默化。無可否認我已經學壞了，一個少年學壞了是不足爲怪的，但要是學壞的是一名少女，卻不得不令人感到可惜。
我們當時當然不會爲Cecilia的學壞而感到可惜，她是我們之間的一種點綴，我猜想當年細毛的兄弟們沒有一個不像我一樣暗戀著她，只是大家都礙於所謂義氣而不宣之於口吧!
說起來很慚愧，我那時老是幻想著細毛跟Cecilia在一起時，必定是幹著那件神秘的事。我那時由於有太多的幻想，所以很隨便地在遊戲機中心結識了一個思考能力偏低，也就是很白癡的女孩子，我在十三歲時就開始初戀了，我那時已經對女朋友動手動腳，我的居心不言而喻。
後來，細毛令Cecilia懷孕，證實了我那些兒童不宜的幻想。細毛帶Cecilia打掉胎兒後的冷靜神情讓我們無法想象。儘管Cecilia哭得死去活來，他仍是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這使我明白到男女間的關係有多恐怖。
值得一提的是那段日子我差點也跟我那白癡女友幹了那件神秘的事。那是一個乍暖還寒的星期日上午，地點是在她的家。最初我們擁抱在一起看電視，後來她開始挑逗我，並且誘惑我吻了她。在我情欲高漲得可以不惜一切的時候，她卻突然表現得很害怕，並且發出了震憾的哭聲，爲了止住她的哭聲，我不得不給她一記耳光，後來我懷疑自己這記耳光打醒了她，她被我打紅了臉後便不像白癡了，在我最興致勃勃，正要強行侵犯她時，她一腳踢開了我，她哭著對我喝道：“賤人，你別碰我。”這句話多年來一直困擾著我，我至今不能忘記那星期日上午所犯下的過錯。
後來白癡女孩像患了失憶症一樣，完全忘記了我這個賤人。這使我以爲女孩子都是善忘的。然而，Cecilia對細毛的苦苦癡纏，卻教賤人細毛痛苦不堪。這時細毛開始追求另一位女孩子，Cecilia已正式成爲細毛愛理不理的玩偶。阿力對此深表不滿，他不只一次對我說：“細毛這樣做太絕情，他一定會遇到報應。”
那年春天的某個下午細毛帶著新女朋友到遊戲機中心介紹給我們認識。沒有想到這是災劫的開端，沒有人想到阿力會當面責問他：“你不再理會Cecilia嗎?”
細毛說：“我跟她只是玩玩吧!”
阿力說：“你不是說過很喜歡Cecilia嗎?”
細毛說：“阿力，不要對女人的事情過分執著啊!”
阿力說：“細毛你已經害了Cecilia，你到底還想害多少個女孩子?”
細毛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他說：“我喜歡玩誰都可以，我怎樣玩都只是我的事。”他說話時把阿力按在一部遊戲機的熒光幕上。
阿力沒有反抗。兩人沈默不語。
終於，細毛還是放開了阿力。離開的時候，細毛說了一句將令他付出嚴重代價的話，細毛說：
“當初你自己不敢追求Cecilia，現在怎能怪我玩了她。”
細毛輕描淡寫的一句話，道破了阿力跟他爭吵的原因。
在他說完那句話後，阿力突然狂性大發，拼命地沖向細毛。
細毛料不到阿力有此一著，被他撞得倒在地上。
倒在地上的細毛迅速彈向牆邊，阿力此刻全然失去理智，不顧一切地攻擊細毛。
細毛被他窮追不捨，無計可施之下便拿起一個啤酒瓶，轉身便打。
啤酒瓶在阿力頭上爆開，但他仍然抓著細毛雙臂。
細毛見阿力滿面鮮血表情兇狠便知道對方此刻充滿仇恨，細毛現在非常害怕，他只想儘快擺脫眼前這個血色狂人。
細毛覺得自己別無選擇了，他來不及細想，阿力已抓著他雙手，要用頭撞他，細毛來不及考慮，便把手上的破啤酒瓶向上一遞。
在那一刻我只能掩著自己雙眼。但我知道打鬥已經完了。細毛殺了阿力。他用破啤酒瓶刺向阿力的咽喉。從此之後，我們便永遠失去了這個叫阿力的朋友。
那年春天，關於Cecilia的流言特別多，有人說她是禍水紅顔，有人說她遭遇悲慘，後來人們說阿力是受她指使才跟細毛打鬥，更多人說不明白細毛和阿力何以會受她引誘，流言越傳越多，離事實越來越遠。
那個下午把可怕的消息告訴Cecilia的人只有我一個。我異常緊張地透過電話叫她快到現場瞭解情況，她的反應只是笑。當晚傳出她失蹤的消息令我覺得莫名其妙。
那年春天的故事如今已經十分模糊，細毛被警方釋放的多年以後依然在我們區內獨霸一方，他的兇狠和殘暴被那件事提升得無法想象。那件事發生之後，我沒有再見過細毛，我覺得他殺了我的兄弟，便不再是我的大哥。
最後一次見Cecilia是在兩個月前，她現在已經是大學裏的講師，看來連她自己也忘記了她多年前的傷心往事，都說女孩子是善忘的。
現在我偶爾還會到遊戲機中心，我對細毛和阿力的懷念是莫名其妙的。那年春天發生的事也很令人費解。那件事的震撼和我的青春期混和在一起，春天的故事，叫人難以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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