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拉斯馮提爾導演的《厄夜變奏曲》,我不禁佩服負責取中文劇名的高手,能為英文原名「狗村」找到這麼迷人的翻譯。
狗村是二十世紀三○年代美國山區的小村落,只有寥寥十幾位居民,只有一條通往山下的小路。某天夜裡,兩聲槍響後,美麗的Grace逃難到狗村,村民決定收留她。她幫村民打雜,村民提供吃住跟微薄的酬勞,可疑人士上山時就通風報信,大家都很喜歡Grace。
但警察不斷帶來訊息。一開始,她是失蹤的婦女。後來,她變成通緝的女搶匪。村民知道這是假消息,但權力關係改變。工作越來越重,酬勞越來越少,然後男性村民以通知警方要脅Grace發生性關係。Grace策劃逃亡失敗後,村民為她加上狗鍊,待她宛如性奴隸,但Grace只是默默忍受,面無表情地任由村民使喚她、蹂躪她。
只有一位村民待Grace如朋友,但當Grace婉拒他的求愛,希望在自由的前提下發展愛情時,他無法忍受地撥出告密的電話給尋找Grace的黑社會老大。謎題揭曉,原來Grace是黑社會老大的女兒。
Grace覺得父親玩弄權力是一種「傲慢」,但老大說Grace才是傲慢。Grace說她並不憎恨狗村的村民,她覺得狗村的村民都在窮困中努力地生活下去,如果她和狗村的村民一樣出生在這蠻荒之地,她也會跟他們一樣泯滅人性。老大說Grace看待村民的態度才是真正的傲慢。Grace到車外透氣,突然領悟一些道理,於是下令殺人放火,將狗村村民屠殺殆盡,連襁褓裡的小嬰兒也不放棄。
當我看到狗村火光遍天、哀嚎慘叫時,不禁為導演的轉折抽一口氣。但,黑社會老大的提醒,卻如當頭棒喝。Grace即使被囚禁、被凌辱,還是能用非常抽離、彷彿遠離塵世的姿態,冷靜地分析狗村村民處於社會弱勢族群的困苦。誰能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如此「客觀」?支撐她的,不也正是把身旁的人當成邊界清晰的「他者」,彷彿自己不屬於人群的「傲慢」?
「同理」的盡頭是「傲慢」,身為常把「同理」掛在嘴邊的精神科工作人員,我為這部殘酷的電影留下這個註解。
我寫過一些談病態行為的文章,偶爾會收到讀者來信說:我有位家人,需索無度、毫不體恤關心他的家人的處境,永遠覺得別人不夠愛他、關心他,一點不滿足就暴跳如雷、破壞家具或割腕自殺。即使家人寬容他、同理他、先從他的立場思考,但他永遠只關心自己的需求能不能得到滿足。請問該怎麼辦?
當人性已經到達崩潰邊緣,當為他人的設想已經傷害到自己,這時如果還擺出「我能體諒你」、「我能了解你」的姿態,這是否是一種傲慢?
讀者的來信不難回答,學理上來說,對於這些無法感受「愛」與「善意」的人們,保持合理的「界限」,不能讓病態行為予取予求,才有改善的希望,但對至親要保持界限,是說易行難的大事情。Grace則用武力說出她最後的抉擇:只有懲戒惡行,才有彰顯正義的一天。
我們不能老是要受苦的一方同理、遺忘或體諒所遭受的痛苦,即使這些痛苦部分出自於想像或歷史感。「非常報導光碟」引起的風潮,某個角度來看,不也是對長期只要求同理,不釐清是非與真相的反彈?只是,「非常報導」風潮也如同Grace最終的殺人放火一般,過頭得有些嚇人,讓人冷汗直流了。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