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人》後來
有一種說法，在當年，完美的結局就是……
顏忠賢
長壽街上故事完美的「後來」是什麼？
我想到S提及的就是在長壽街上的民生國小教過書的她外婆所說過的……
她提到那麼早的年代，就有一種說法，在當年，完美的結局就是：「女孩長大可以念就在旁邊以教養出名的彰化女中，然後回來，當上只收女學生的民生國小的老師，然後嫁給同一條長壽街上醫院的醫生，從此，過著『醫生娘』的幸福快樂的日子。」那是S的外婆跟S的媽媽說的，也是S媽媽小時候帶她去探望外婆順道吃那家長壽街上最有名的碗粿時跟她說的。
我和S不熟，只是在某一回提到她媽媽的故鄉也在彰化時談起的。
其實S講這結局「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的完美時，她那近乎咬牙切齒的憤怒反而更令我印象深刻。
S是一個女同性戀的T，是我認識不久的一個極尖銳又極聰明的曾念過台大獸醫系的女作家。
「後來也真的在教小學的我媽每每都暗示我應該要學她和外婆……」S說，用很嘲弄的口吻。
「我是真的很喜歡動物！而且，我還甚至是第一志願考進去的……雖然，我很痛恨醫生這種行業！」她說：「我最痛恨福馬林的味道！」「當然，我更痛恨以當上『醫生娘』為人生目的……那種愚蠢！」
「天啊！每天都和屍體相處的人會變成怎樣你知道嗎？」說著說著……她激動了起來。「我想，我們都變壞了！」我開玩笑式地努力保持鎮定地對她說。
因為，我從來沒有在更後來我人生已「變壞了」的時日，遇到那麼接近我的童年那「場景」的朋友。她跑進了我腦海某些深處的極脆弱極緊張，某些甚至從來沒有再被發現、再長大過的角落。但，更令我心驚的是她那麼直接的憎恨及其戳破了那整個深處「場景」杜撰而共謀的夢想。
因為，在那之前，對我而言，長壽街可是一整個山洞（或海底）般幽暗迂折深處的溫暖、是一個不再找得到的鄉愁桃花源的難得、是一個我童年可以全景坐落的無限延伸景深的深刻……絕不是「場景」、絕不是那種為拍電影演戲臨時搭起「場景」隨時可換可拆的輕易。
在面對「長壽街」，我可沒那麼輕易地憤怒、輕易地反叛、輕易地篤定笑著或嘲弄著說：「彷彿每一種『後來』都可能、都可以！」
「後來『變壞』的你好像什麼都不太相信，像『壞掉的人』那種對人間的不相信！」她說：「但現在又重回『長壽街』的『那種狀態』的你，對我來說，又好像更不太對勁地……什麼都太相信。」
「說真的，你最想要的『後來』……到底是什麼？」S問我。
我不知道，也沒回答，卻反而想到我小學的同學，C，那個變成醫生而且真的在長壽街開醫院的同學……的「後來」。
完全不想結婚的C在一次高鐵上偶遇的時候對我說，後來，只要不看診，他一定馬上離開「長壽街」，到處去玩、去做「壞」事，越玩越凶，車越換越貴，女友越換越快，前一陣子買了直升機正在到處飛，最近，卻跟朋友買了船，和一個當兵時認識、現在也賺很多的朋友在玩潛水。
我始終記得C說：「海裡很好玩，很深，很不一樣。」他還炫耀，因為水的壓力，在水底下頂多只能待四小時，但他後來超過那時限：「礁岩窟中或大船底下長滿了像『屍體』的東西，那裡好深，好陰森，有鏽，有牡蠣殼，有浮游生物、海底動物所石化所壞毀的好多東西『陪葬』，一般人會覺得好可怕，但，我好喜歡啊！」
C一邊說一邊笑：「那些『陪葬』到覺得有『屍體』附身式的可怕東西，在深藍的海底深處，會變成像骨董或像出土寶石一般……驚人的美麗。」
【2009/01/07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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