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有用冷水驅趕遊民的新聞。然後有個師大的教授,在臉書上發文。大意是說這件事很複雜,要用同理心去體會當地居民的心情。由於這種說法的腦殘程度已經超越我的思考能力,而且棒球版戰神已經狠狠地修理過他。所以我也沒什麼好說的。我只是覺得很熟悉,好像在哪裡聽過這種意見。
每當我對於一件事情作出價值判斷的時候,我常會聽到人們這樣告訴我,事情沒你想象中的簡單,我們應該尊重權威跟專業,即使這件事情其實傷害了人的尊嚴,甚至造成人的死亡。(譬如以前我跟教授談到同學當兵自殺,然後他就開始談軍隊的訓練其實有其道理。當我批評六四很血腥,就會有人說背後有政治操作。講到二二八受難者,有人就會說其中其實有共產黨活動。我不是驚訝他們講的事,我是驚訝他們為什麼要在那時候講那些事,好像說出現實,人命就可以犧牲一樣。)
這是一種典型的保守主義。我說的保守主義者不是那種看到比基尼就會很生氣的人。那是保守而已。保守主義者他們不相信現實之外的改革方案,所以人權、自由或是正義,在保守主義者看來都是過於抽象而沒有意義。他們並非壞人,事實上大多數的保守主義者都很強調自我的道德,也常常捐款。但是這些弱勢的關注一旦面臨秩序的威脅,就不是那麼重要了。他們自有一套邏輯去解釋,因為人類可以掌握的只有現實(現存的秩序),而歷史上太多超越現實的方案帶來恐怖的災難,譬如以宗教之名的屠殺,所以最好面對世界的方式就是面對現實。他們強調妥協、謹慎與務實,絕對不談改革、突破與革命。
但由於他們不相信現實之外有什麼理念,所以他們所謂的謹慎或是務實是沒有意義的。事實上所有不相信普世價值的人,都會面臨這個問題。他們自以為可以針對每一個特殊的情況做判斷,就像這個師大教授不斷強調龍山寺遊民有很複雜的歷史與社會背景。但事實上,當他們講完這些超複雜的脈絡之後,他們並不能提出任何行動的方向。他們自始自終只能強調一種謹慎的態度而已,但卻不能解釋的是在不相信應該有一個普遍價值的情況下,謹慎跟不謹慎的差別是什麼。
這種自以為審慎的態度讓他們很討厭激憤的人,而愛搞事的學生給予這些保守主義者痛罵改革的理由。這位師大的教授對於網友群起憤慨的憤慨(憤慨到超越遊民被如此對待)或可能就是出於這種心情。這並不是害怕顯而易見的義憤可能掩蓋對真相的追求(這是我覺得惟一可以討論的),而是出於一種莫名的被威脅感,好像那些追求公義與平等的言論對於他們是一種汙蔑一樣。無怪乎他們很喜歡指責別人的人格,質問別人以為自己有多清高。以前我總會覺得莫名其妙,但現在我可以理解,批評現實就是批評到他們。
所以保守主義者並非沒有判斷的根源。在過去,他們崇拜傳統與一切在現實社會中存在已久的神聖紐帶(我第一次看到這個詞還以為是扭蛋,誰知道他們講什麼鬼,八成就是家庭與團體之類)。但由於這還是很空洞,所以他們把教會與國家視為傳統的代表,也就是價值判斷的基礎。根據保守主義的邏輯,凡存在即有價值(合理)。所以越強大的存在就越合理。同理,當他們很憤怒地指責一件事時,他們其實是在說,這件事傷害了國家或傳統,或是某一種既成階級的利益,就像那位教授説要用同理心去體會那些當地居民的心情。
那為什麼不要用同理心體會受到更嚴重對待的遊民?因為遊民並非一個歷史或現實所形成的群體,因此他們在保守主義者看來沒有任何價值。在此必須修正保守主義者的定律,不僅僅是凡存在即有合理,(否則他們就無法忽略長久存在的游民),而是強大的存在即為合理。保守主義就是現實主義,也就是拳頭大主義。什麼神聖,傳統與謹慎其實客觀地說都是放屁。所謂尊重現實只是服從權力的另一種說法(現實就是權力者操弄的結果)。那對於人的尊重呢?請記住,保守主義者不相信普遍的東西,「人」作為一種普遍的概念對於保守主義者是沒有意義的。他們有一句名言:沒有所謂的人,只有英國人與法國人。剛好跟啓蒙主義的說法相反。
但是由於在近代假自由開放與民主的社會中,教會、傳統或是國家的名聲並不好。所以保守主義者必須尋找新的權威。這並不是很難,只要看看在這個世界當中,有哪一個群體掌握了某種強大的權力。專業在此成為保守主義的嘴邊的新寵。相比於教會或是國家,專業更俱有一種客觀的面貌。同時在專業注重研究的特質也與保守主義者強調特殊脈絡不謀而合。就社會階級而言,專業人才譬如教授也像教士與官員一樣受到尊重。這簡直是保守主義者的天堂。(無怪乎專業之中越強調傳統的學科,通常保守主義的傾向越嚴重。)
但他們忽略了,不論再怎麼強調謹慎的研究,再怎麼維持學術的地位,再怎麼強調歷史傳統。專業所相信的還是普世的理性。我們可以懷疑它,但那個懷疑的精神還是普世的。換言之,專業人士最終還是要與世界溝通,還是要面對人。從來真正一流的學者,不論他是中文還是歷史系的,也並不會減少對於人世的關心。或至少不會在他人生命受到威脅時,急於的表現自己的客觀和理性。否則專業只是一種屈從於現實與維護自身利益的藉口。
我曾經去拍攝過當代漂泊所舉辦的游民攝影展,在我跟遊民短短幾個小時的交談中,我並不能確定他們是善良或是邪惡,是勤奮還是懶惰(就像我不知道那些自詡為知識分子的教授是不是正常人一樣)。但我確定他們都是人,這就足夠讓同樣是人的我們為他們的處境感到難過。
附上原文節錄,雖然對手很弱,但是像朱大這樣精彩的戰文還是難得一見,自歎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