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關於草莓
對一個事物越有所知,愛越大…
認為一切果實都像草莓一樣同時成熟的人,對葡萄一無所知…
-- Paracelsus(瑞士哲學家)
布魯諾的邀請
我是在普羅望斯的小城Aix唸書的時候認識布魯諾的。
那時候他剛愛上一個台灣女孩子。一夜之間,台灣是全世界最美麗的地方,台灣人是全世界最親切可愛的人,中國菜是全世界最好吃的食物。他是個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無可救藥地愛上台灣,雖然他愛上的其實只是一個有個奇怪名字的台灣女孩。台灣,他根本沒去過,不過,那將是他娶到米羅之後的下一個短程目標。他的更短期目標是把前一晚發酵的麵團在凌晨六點前烤出棍子麵包來。
米羅Miro,就是那個台灣女子。根據她自己的解釋,那是因為她在巴塞隆納學西班牙文時愛上米羅的畫的關係,不但她決定改名米羅,房東養的一隻波斯肥貓她也不顧一切地叫牠米羅,雖然我們實在看不出這隻肥蠢陰險的動物除了會狗腿主人騙取貓食之外,和藝術家米羅有什麼扯得上邊的關係。她穿衣服的風格倒很米羅:大塊鮮麗而自在的色彩,散落在身上各角落的像眼睛的變形蟲圖案,或是突然跑出左上右下黑色的手繪的線條將她嬌小的身軀分成幾大區塊。她的衣服向來比她本人搶眼。某個意義來說,她是一幅流動的畫,個性有點超現實,但絕對不像米羅那麼抽象。
米羅和布魯諾是在市場上買草莓的時候認識的。根據米羅後來的描述,那天清晨Aix市中心廣場上的印度栗樹的葉子還是嫩綠色的,每一片葉子都像是晶瑩透明的綠色水珠組成的,陽光篩過時變成一片片薄薄的翠玉,陽光飽滿的地方,亮眼的翠玉像是掉入金黃色的水裡,在風中無聲地緩緩地無重地漂浮著。空氣裡滿是春天的感覺,陽光,剛開始發芽的梧桐,到處都是美麗的花和… 花粉。米羅有嚴重的花粉熱,整個春天噴嚏鼻涕不斷,兩眼老是紅腫發癢,她覺得春天是自己最不美麗的季節,可是又狠不下心來痛恨這個季節。她喜歡春天的一切:去年冬天採收後剛經過醃漬三個月的綠橄欖剛上市、還沒有冒出頭曬到太陽的白蘆筍、有著如雞尾酒般橙黃色的節瓜花,還有草莓,米羅就是著迷一口咬下去滿口爽涼的酸甜和襲人的香味,「最性感,徹徹底底的水瓶座的水果」。
問題是米羅不會挑草莓。顏色、形狀、品種、香味,連價格都不能保證草莓的品質。米羅說:「只有嚐過才知道。」然後她又丟出了一句:「跟男人一樣。」
那天早上米羅和布魯諾正好在同一攤水果攤子挑草莓。一堆一堆深紅色的像小山,老闆拿著小塑膠杓子,一鏟一杓,再倒進紙袋裡。米羅最看不慣這種做法,那粗魯的一鏟難免把幾顆草莓鏟得遍體鱗傷,甚至支離破碎,紅色的汁水淋漓,慘不忍賭。雖然這都是一些便宜貨。好一點的草莓都是用淺淺的木頭箱子或是木片做的小籃子盛著,一顆一顆整齊完整地擺著,上著還有凝著的水滴,可以想像採摘的人怎麼仔仔細細地輕輕柔柔地將這些飽滿豐美的果粒一一安置,像安睡一個個熟睡的嬰兒,隔一段時間拿著噴霧器噴點水氣,儘管下一分鐘可能就被買走了。米羅選那一攤的原因就是這樣的草莓,每個草莓嬰兒都很漂亮,價格也還可以,而且有點禿頭但笑容可掬的老闆讓人覺得童叟無欺,切開兩半的草莓形狀像兩顆粉嫩的心,粉紅的色澤直深到中心裡去。不過基於無數被騙的經驗,米羅對於眼前這一攤美艷而香味撲鼻的草莓還是疑心重重。她右手捏著鈔票,左手勾著草籃子,心裡和她這一身寬大的長裙一樣,飄舞得非常猶豫。
布魯諾剛好這時候到,略看了兩眼,一開口買了一大籃。米羅眼看著,都快哭出來了,因為那一大籃裡正有米羅花了半天功夫相中的草莓。她衝著布魯諾脫口而出:「你怎麼知道這籃草莓好吃?」布魯諾轉過頭來望著米羅,笑著跟她說:「看就知道了啊!」「怎麼看?」「買草莓要挑那種直接種在土裡的,而不是花房裡離地懸空的架子上的 – 現在都是這樣種的,因為高度方便採收。可是只有直接種在土裡的草莓才能有土地裡最好的養分和精華,讓草莓依照自己生長的速度慢慢地成熟,讓水分甜味酸度自然豐滿而不靠農藥或人工技術催熟催大,這種草莓才有最天然的滋味。每個品種的草莓有自己獨特的形狀香氣酸度和甜味,懂得吃草莓的人也要懂得欣賞草莓的形狀香氣,最重要的就是去品嘗不同品種的草莓的特質… 」
天曉得布魯諾怎麼看出來草莓是種在土裡還是架子上的?米羅有點服氣又不服氣,更不確定眼前這個有一對可愛的小豬眼睛的年輕小胖子是在賣弄還是吹牛。但是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是後來米羅找我們去布魯諾家吃草莓的源起。
布魯諾25歲,是麵包糕餅師,在城裡一家小麵包工坊工作,圓胖的臉蛋上架著一副小眼鏡,身材也是圓胖的邊緣,邁向發福,笑起來整張臉都在笑,讓人想到一塊烤得很剛好的可口的蘋果泥雪松chausson aux pommes(一種包蘋果泥的派餅),額上微捲的髮撮也像雪松的麵餅捲邊,布魯諾這時候看起來確實像發得剛剛好的麵餅烤出來的人,微溫,還泛著油光。
我們進門的時候,小胖子身上包著一件白色廚師服,下半身還圍著一條大白圍裙,正在擀麵餅,兩手沾滿又濕又黏的麵粉,擀得一頭一臉。我們在濕麵粉的威脅下,驚險地彼此握手吻頰完成法式招呼。布魯諾身後的牆上掛滿了各種的杓瓢鏟柄濾器漏斗,不鏽鋼的,黃銅的,木製的,有一大半我叫不出名字,更別提知道那是幹什麼用的了,總之,大概是廚具。窗口養了幾盆蘋果綠的香草,薄荷、羅勒和九層塔,綠色的光影底下有一籃你可以想像得到最漂亮的紅色草莓,不是那種暗暗的酒紅色,是那種介在正紅與粉紅之間的紅,看久了有一種立體的錯覺。陽光斜照進來,草莓散發著一屋子豐盈的香味,比蜜還甜,中間還夾著冷掉的烤麵包的香味。
布魯諾的小公寓在一棟有兩百年歷史的樓裡,有三面窗,每一面都框著一塊外頭的粉藍的天空。因為在三樓,其中一扇還可以看到Aix廣場的方形鐘樓,整點時刻敲出鐘聲,窗戶全開時在石頭牆的廳裡聽得很清楚,有一種老舊的時間感。桌布的底色是向日葵黃,上頭有蟬的圖案,幾何排列,一隻隻整齊地貼在上面,蟬的頭上壓著一支藍色毛玻璃花瓶,瓶裡一把半開的紫色鳶尾花,花心剛好吐出一點淡淡的黃色。
鳶尾花是我和米羅帶來的。我們倆坐在這個普羅望斯得不像話的夢幻小屋裡,感覺美好的像是有人在後面拍電影似的。客廳和廚房沒有隔間,小胖子的表演也和電影一樣精采,動作靈巧熟練,一下子灑麵粉、揉麵粉、找奶油、測糖的份量、打開烤箱預熱,忙得很。遠看不過癮,我們不禁湊近去看,布魯諾正在把擀薄的麵餅舖進圓型的烤盤裡,把邊緣多出的部分割去,然後在上面擺上一些像彈珠一樣的橢圓形的五彩玻璃球,邊邊的部分明顯地放上比較多的玻璃珠。(「看一個男人專替妳一個人忙,感覺好幸福…」米羅突然附在我耳邊悄聲地說。)
「這是什麼?烤彈珠嗎?」米羅問。「不是啦,這是專門用來在烘烤過程中增加餅壓重量的玻璃珠,讓邊緣部份可以烤得和其他部分一樣均勻。」接著布魯諾說,他今天打算做兩個草莓甜點,草莓派和鮮奶油草莓。
「現在市面上有好幾種草莓,我早上買的是體型長的Gariguette種的,香味好,酸度夠,甜一點的鮮奶醬都不至於搶味。另外還有一種體型較圓原生南美智利的plougastel種倒是適合拿來做果醬,我前一陣子做了幾瓶,開來給你們嚐嚐。mara des bois是和野生配種出來的新品種,香味最濃,拿來生喫最好,待會兒的鮮奶油草莓就用這種的。」布魯諾邊說邊指點,我們也豪不客氣地拿起來一一品嚐。草莓這種東西說也奇怪,沒有比較真的喫不出差異,放在一塊兒品嚐倒是每一種的味道都不一樣。
米羅邊嚐著草莓邊又發問:「我在市場上看到還有一種很奇怪像草莓又不像草莓的fraise des bois,個子很小,比一顆花生米大不了多少,香味卻濃烈嗆人,強得像人工合成的味道,偏偏賣的人又說是野生草莓!還貴得很,不很常見,都裝在小盒裡賣。我喫過一次,酸的很酸,甜的很甜,口感軟黏,水分不多,多放兩天就發霉,脆弱極了,很難保存呢。」這種草莓我也買過,就是為了它那股奇香,倒不見得多好吃。布魯諾說:「那確實是一種野生草莓,和一般草莓不一樣,特色就是那股濃烈無比的香味。光是生喫,有時還帶點苦味,和其它草莓混用可以補強氣味。」我和米羅同時恍然大悟。
布魯諾的手藝實在不差,鮮奶酸醋橄欖油生蘑菇沙拉、燻鮭魚綠籚筍義大利通心管麵penne rigate,搭配著一支普羅望斯丘地Cote de Provence的玫瑰紅,其實都是些簡單的東西,簡單的味道,卻是我在普羅望斯生活那幾年裡最深刻的記憶之一。
那一天我們從草莓聊起,話題始終不離開普羅望斯的美食。布魯諾教了我們不少有趣的廚房訣竅,比如,鮮奶油要在冰鎮的狀態下打(用另一個鍋子放冰塊和冰水,讓鮮奶油一直維持冰冷的低溫)才會有醇厚濃郁的奶香。打鮮奶的重點是把空氣打進去,而不是胡亂添加吉利丁,也不一定要機器打才能打出細緻且能夠成型的奶泡。做新鮮水果派時,將新鮮水果裹上同類的果醬,再送進烤箱烤兩分鐘,派上的水果會更多汁,也不至於浸濕底下的麵餅。還有,夏天的時候派餅烤的時間短一些,因為天氣較乾燥,需要留點水氣在裡面﹔相反的,冬季時要烤得久一些乾一些,因為天氣濕,即使放得久一點也不會軟掉濕掉…
後來的日子裡,我跟著米羅經常進出布魯諾的家門,往沙發上一坐,總會有一股薰衣草的香味撲鼻而來,八成是抱枕裡發出來的,這個味道緊緊跟著印象裡普羅望斯藍色的天空、黃色的向日葵、紫色的鳶尾花和Aix小城裡到處可見的小噴泉。米羅越來越常出現在布魯諾的小屋子裡,有時我去還是米羅來開的門,走的時候,手裡抱著米羅做的櫻桃或杏桃果醬。
等到在廚房裡手腳笨拙的米羅也烤得一手好派餅的時候,我已經準備去巴黎開始另一段生活。
臨行前,布魯諾和米羅在家裡幫我辦了個餞別晚會,我們在那個開滿紅色天竹葵的陽台上聊到當時他們認識的緣由以及草莓的種種。忽然想起布魯諾始終沒有告訴我,如何分辨種在土裡和種在架上的草莓。
多年後,我在和米羅往返的電子郵件裡提到這件事。米羅在信裡說:「我們都被他唬了!布魯諾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分辨,他都是在同一個攤子買草莓的,朋友經營的,所以很確定是種在土裡的那種。」然後她又補了一句:「你不覺得那時候布魯諾的草莓總是特別好吃?那是他朋友有本事替他弄到好貨的關係。」米羅寫這幾句話的時候,布魯諾已經在台北開了一間小麵包工坊了,聽說,生意好的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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