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二、三年間的冬天,梁啟超約五十歲,由於身體違和,被醫生勒令養病,禁止勞心勞力。因此便關在家裡,讀陶淵明詩文排遣時間。讀的時候順便把作品、年代、歲數等整理整理,於是發現古來一般所說,陶淵明活到六十三歲的看法大有問題,他認為只有五十六歲而已。
梁啟超遂將陶淵明的作品、別人寫他的傳記等對照一番;有些作品有寫出自己的歲數、有些寫出親人的歲數、也有些的提到那一陣子發生哪些事;其中如「歸去來辭」的前言,把歸去來的前因、想法、動作、年代都寫出來,算是對考證者最感心的做法了。再配合上一些傳記後,列出了陶淵明在哪一年、幾歲、做了什麼事,寫了什麼作品的一覽表。其實這類動作一些古人也有做過,但梁先生既然認為他們推的不對,就只列為參考文獻了。
陶淵明的傳記有被寫過不少篇,但有些讀來是天下文章一大抄,如宋書隱逸傳、蕭統陶淵明傳、晉書隱逸傳、南史隱逸傳、蓮社高賢傳等,內容幾乎沒有差別。這些看似同源抄寫的傳記,有些內容也頗有可疑;像每篇都有出現,我們可能也很熟悉的,說陶辭去彭澤令時,自稱不肯「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兒」;但出自陶親手的歸去來辭前言中,卻只說因為本來就做得不太快樂,「深愧平生之志」,適逢妹妹去世,奔喪之際順便辭官返家而已。我想就像一些字典或圖鑑書,如果作者被要求寫出許多分屬各別項目的敘述,但他未必有心力各個充分鑽研,那抄、改前人作品真會是一個高效率的解決辦法。各傳記中最有價值的一篇,則是同一時期生活的顏延之先生所寫的,其中仍寫陶「春秋六十有三」,但該文有些傳世版本寫為「春秋若干」的。
除了年譜之外,梁啟超順便寫成了《陶淵明之文藝及其品格》與《陶集考證》,共三篇集結成書,在民國十二年春天出版。如果事後醫生有發現梁啟超是這樣子養病的,他很可能吃不完兜著走了。
古代傳下來的文字,常常有字句變異、漏失的問題,版本有時也不只一種,往往很難知道作品真正的原貌。便如前面所提「春秋六十有三」與「春秋若干」之差。我們可能也很熟悉的「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就有人認為是陶淵明四十二歲所作,但三十應改為十三,因為三十年前,十二歲時沒有什麼好誤落塵網的,十三年前開始擔任州祭酒時起算誤落塵網才合理;但梁啟超則認為那是三十一、二歲時所作,是以自己出生起算,三十就是大約三十而已。
另外一處古人們也常爭論的。原本古來傳著的版本,「讀山海經」中有一段,「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形夭無千歲,猛志固常在」,有一位古人覺得文義不太通,便著手訂正了一番;他說翻了山海經,發現記載著「刑天:獸名也,口中好銜干戚而舞」,便主張將「形夭無千歲」改為「刑天舞干戚」,並與「精衛銜微木」對仗。那位古人同時寫說他跟朋友們討論這個看法,朋友們「撫掌驚嘆」。雖然歷來如朱熹、梁啟超等不少名家也贊成這個修改,但這事自古也不斷有人反對至今,認為形夭無千歲原本沒有什麼文義不通之處,認為「讀山海經」全部十三篇中,每篇自用一個典故,該篇無須引用兩個等等的;事實上,不才在下也同樣持著反對立場的。而且我還可以再加一點看法,只是不知道有沒有那位前人也曾想到過:精衛填海一篇與緊鄰其前的夸父追日篇,大致地(底下劃雙線)結構相近,若改用刑天舞干戚一句實在很突兀。
其實陶淵明的五十六歲,梁先生也推測古史原本就如此寫,只是五十六在抄傳中被抄成三十六,繼續抄的人覺得太不合理,忖度是原本由六十三所抄錯的,結果就又改成六十三。
最後我翻了一直還留著的高中國文課本,上面對陶淵明仍用年六十三的說法。看來課本編輯者並未採用梁啟超的新看法。
附記一:關於刑天的神話故事,其實我也找得出兩種傳說,刑天除了前述是口銜干戚的獸之外,也有說他是炎帝的大臣,炎帝被黃帝打敗,刑天報仇不成又被斬首,於是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手持干戚而舞,繼續向黃帝挑戰。但細節差異上,又有說他的武器不是干戚,而是左手持盾,右手持斧。至於精衛,是炎帝的小女兒,溺死在東海,死後化成小鳥,不斷銜石頭丟進海中(也不是詩中的微木),想把東海填平。這兩個是不同的故事,但我沒有像陶淵明那麼有閒情逸致,只是很沒文化地用google隨手查查而已,如果有人有興趣,可以自己去查原書。
附記二:我一直認為陶淵明的少年時期,有過一段行萬里路的流浪日子,翻閱他的作品,找到類似遠遊的描述有三首。一是在雜詩中,「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不過講起來有可能只是在心裡想的,不是具體的遠遊。二是飲酒詩中,「在昔曾遠遊,直至東海隅,道路迥且長,風波阻中塗」,但這次其實是擔任公職去的,而且伴隨著一些不愉快的回憶,所以並不太算。三是擬古詩中,「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遊,誰言行遊近,張掖至幽州, 飢食首陽薇,渴飲易水流。不見相知人,惟見古時邱,路邊兩高墳,伯牙與莊周,此士難再得,吾行欲何求」,只有這首是最像的了。他的這一段生活卻在諸傳記與年譜中沒有描述,也許永遠是一件懸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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