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記憶》
十二月的天空，陰陰沉沉的，欲哭無淚。
有人撐著黑色的雨傘在石碑前默哀。
圍在這裡的人，多是穿著整齊，男的穿著黑色西裝，女的穿著黑色長裙。
郭卓然站在一角，雙手插進褲袋，低著頭凝視黑色皮鞋前的一片土地。
冬天的一草一木，甚至泥土，都散發著寒冷而淒清的氣息。
儀式完成，棺木被放在預先挖好的洞內，親人逐一過去把白玫瑰丟在棺木上面。郭卓然也拿著一枝白玫瑰，跟著他們。
他跟棺木中的女孩，是朋友而已。
然而，可能比朋友來得親密一點。誰知道呢？也許是藝術家之間的獨有交往方式。
郭卓然在大學唸美術，與靜藍是同學。
親屬放好白玫瑰，工作人員把泥土蓋在棺木上。
「你們不要這樣！靜藍！」
一個穿著黑色長裙，在長髮上別著一朵白玫瑰的少女，跪在地上用手挖開泥土。
郭卓然怔了一怔。
這個喊著「靜藍」的少女，跟她長得太像。
「珈藍！珈藍！」蔣太太也跪在她身旁，拼命抓住少女的手。「連你也這樣的話，我要怎麼辦才好？」
原來她們是兩姊妹。
珈藍掙脫蔣太太的手，瘋了般挖著泥土。
卓然走了過去，用力抓住珈藍的雙臂。珈藍想掙脫，卻奈何力氣不夠卓然大。她頹然跪坐在地上，臉上沾滿淚水和泥土。
卓然輕輕放開手，蔣太太連忙走過來扶起珈藍。
「謝謝你。」蔣太太向他連聲道謝。
卓然茫然注視著這名長髮的少女。
簡直是靜藍在鏡子的倒影一般。
那種氣息，那種感覺，絕對不會忘記。
＊＊＊
喪禮完畢之後，蔣伯母邀請我到她家裡作客。
蔣伯母一臉愁容，緊握著珈藍的手，直至到家為止也未肯放開。
我想，珈藍是靜藍的姊姊或者妹妹吧？
回家以後，蔣伯母送了珈藍進她的房間。然後端了兩杯熱茶，把我喚了去客廳中。
「卓然，我不知道該如何說起。」蔣伯母滿懷心事，握著茶杯，然後又放下，「既然你是靜藍唯一的好朋友，我覺得你能夠幫忙的。」
「就是因為我是靜藍的朋友，請隨便吩咐我，幫得上忙的我一定盡力幫忙。」
蔣伯母看著杯中的茶說，「三年前，珈藍離家出走，靜藍也因此變得性格孤僻。因為這樣，我們都從來沒有再別人面前提起過珈藍的事。」
還記得靜藍出事前兩天，她變得比以前古怪。
她經常拿著一疊信箋，獨自笑著。
笑起上來帶點瘋狂。
靜藍決不是個大情大性的人，從不會為任何事情激動起來，看見她這樣的表情不免讓人有點擔心。
我是在大學二年級的暑假認識靜藍的。
那一天，大部分學生都不用上課，大學空蕩蕩的。我遺下了我的作畫本在課室，只好回到大學去。
靜藍站在演講廳的一旁畫油畫。
雖然我們同在一個課室上課已有一段日子，可是，對於班中的同學我多半都不甚了解。
特別是，靜藍這種沉靜的人。
靜藍穿著湖水綠的裙子，從遠處看彷彿是一片淡綠色的湖水。她有一頭短髮，可是，由始至終我還是覺得她憂鬱的臉孔跟她的短髮並不相配。
我不小心踢到椅腳，發出聲響。
她放下畫筆，把頭轉過來看著我。
我拾起地上的繪本，舉起示意我正在找它。
我已經記不起她的反應了，我只記得我像是發現寶藏般對著她的畫作驚呼。
那是一幅畫著紅色的森林的油畫，現在它還是掛在我的房間裡。
她沒有說話，靜靜站在一旁。
後來，我邀了她去咖啡室下午茶。
我替她捧著那幅油畫，感覺它比一般同大小的畫重。
來到咖啡室，我們都點了不同的咖啡，然後尷尷尬尬地自我介紹。
靜藍很少說話，多是攪拌著咖啡聽著我說。
那個時候的我就像個傻瓜，滔滔不絕地說東說西。
走的時候她把畫送了給我。
我接著畫，感動得說不出話來。一幅出色的畫作，要付出多少心血和時間？
「這是我見過，最美麗的世界。」靜藍說。
她的眼珠像顆黑色的寶石，深得看不到底。
就是因為這樣，我一直覺得她深不可測。她是個我永遠解不開的迷。
從此以後我一有空就回大學，看看靜藍會不會在獨自作畫。
我們也因此成為了好朋友。
有一次我問她我一天到晚在她身邊團團轉會不會麻煩到她，她看著我，微笑地說，「你讓我感覺到我在活著。」
也許，靜藍的世界過於寧靜，需要我這樣的人來加添一點色彩。
可是這幾個月，我再沒有見過靜藍作畫了。
「珈藍她…是不是受了很大打擊？」我問。
蔣伯母沒有直接回答，「她們自少感情很好，珈藍從昨天回來之後就是這個樣子。」
「珈藍她怎會離家出走的？」
蔣伯母笑了笑，「珈藍性格比較衝動，可能因為跟爸爸吵了兩句吧？說是離家出走，其實是到了美國投靠她姨姨罷了。我想，在外面生活一陣子會對她有好幫助，所以我沒有反對。」
我奇怪地問，「那麼，你有甚麼想我幫你的?」
「我知道這個要求很奇怪。」蔣伯母說，「你有空的時候可不可以來看看珈藍？喪禮之前她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不肯出來，她在香港也沒有別的朋友…」
「我會的，她會好起來。」我安慰著她說。
告別了蔣伯母，我拖著沉重的身軀離開靜藍的家。
我相信若靜藍還在的話，她會希望我幫她一把。
總覺得有一股不知名的引力把我緊緊拉向蔣珈藍的身旁。
也許我覺得自己對靜藍有所虧欠吧？原本，年輕人拍拖，交男、女朋友是件很普通的事，可是我和靜藍，從來也是原地踏步。
我一直相信那是我的問題。
因此，我想那時的我只想盡力彌補。
一個星期後，我找了個沒課的下午到蔣家走一趟。
「卓然。」蔣太太出來迎接，氣色比葬禮那天好多了。
我放下手中的課本和繪本。
「如果你不反對，我想帶珈藍去公園散步。」我說。
以前，公園是靜藍和我最佳消閒地點。
靜藍帶著一本咖啡色皮造封面的本子，像繪本，也像日記。
她拿著一支炭筆，輕描淡寫幾筆，公園的景緻就活靈活現在白紙上。
可是，靜藍從不讓我翻閱那本本子。
「我當然不反對。」蔣太太有點憂心，「可是，珈藍還在房裡。」
她帶我上二樓，敲了敲門。
以前我從不發覺靜藍的房間旁還有一間房。
蔣伯母打開門，「珈藍，有朋友來找你。」
我站在她後面，窺探房內的一切。
珈藍光著腳，坐在地板上。地上放著畫板和碳筆，她的指尖沾滿碳粉。
她本能反應地把畫板翻轉，向後退縮，神經質地問，「他是誰？」
她還是穿著黑色裙子。
「珈藍，他是…」蔣伯母想介紹，卻無從下手。
「你好！」我開朗地伸出我的右手。
珈藍望了我一眼，敷衍地跟我相握了一下。
「還有甚麼事？」珈藍冷冰冰地說。「沒有事的話請你出去。」
「珈藍，對客人語氣要好一點。」蔣太太連忙打圓場。
「我叫郭卓然。」我努力想著有甚麼可以提起她的興趣。
珈藍定神地注視著我，慢慢地默念著我的名字，「郭卓然。」
我的腦海閃過靜藍的畫面。
那次我跟她自我介紹，她也是這樣回答我。
我的臉上頓時掠過一絲恐懼的神色。
「對，你呢？」我強行裝出愉快的表情，「不如出去走走？」
珈藍把右手遞出來，我把她扶起來。
「你在客廳等我，我換過衣服就來。」珈藍輕輕地說。
彷彿有股冷空氣在我身邊擦過。
十五分鐘過後，珈藍穿著整齊，不過衣著還是以黑白為主。
我帶著她到附近的公園散步，一路上她不發一言。
也許，她比靜藍更不愛說話。
走到累了，我們坐在木椅上休息，我朅力想找話題，她卻全都不感興趣。
「告訴我，靜藍是怎樣出意外的？」她轉過頭來問。
我不以為意，我想，她家人都不願讓她知道吧？
「那天晚上，她打給我說有很重要的事情告訴我，叫我在我家樓下等她。之後，我等著等著，就看見遠處有輛私家車撞上行人道，走近一看，就發現她滿臉鮮血，躺在車廂之中。」我說。
「是意外？」珈藍無助地問。
珈藍和靜藍，都有著一樣的眼珠，黑得不見底。
「對，是意外。」我肯定地說。
蔣伯母，我，甚至所有人，都相信那是一場意外。
我們都不願猜測，大家別轉過臉，單純地、麻木地選擇相信。
珈藍突然站起來，口中說著我不懂的話，不停向前走。
「珈藍！」我趕忙向前追。
我及時抓住了她的手臂，珈藍還是不斷向前走，口中念念有詞。
我好不容易才把珈藍帶了回家。
蔣伯母拿出幾瓶藥丸，手忙腳亂塞進珈藍的口中。起初珈藍拼命反抗，吃藥之後，漸漸冷靜下來。
蔣伯母把她帶到房間，讓她躺在床上休息。
「你也累了。」蔣伯母招呼我坐在沙發上，「總算叫肯出去了。這幾天無論我怎麼叫她，她也是在發呆，真叫人擔心。」
「剛才在公園也是，不知在說著甚麼，突然向前跑了。」我說。
「我帶過她去看醫生，醫生開了些鎮靜劑給她，說她受的刺激太大，需要一段時間平復。他說這是一般病人常見的表現，不用擔心。」蔣太太說，「留下來晚飯好嗎？」
「會不會打擾到你？」
「不用客氣，反正只有我們兩母女怪寂寞的，這件屋子已經很久沒有生氣。」蔣太太回憶著說，「自從她爸爸調到英國工作，這裡最熱鬧的時候就是你來吃晚飯的時候。」
那年夏天，靜藍爸爸調到英國工作三年，剩下她們在香港。
靜藍突然邀請我到她家吃飯，順便拿走她早前說要送給我的畫。
在她們面前我倒像個大傻瓜，鬧著笑話，經常逗得她們哭笑不得。
我相信，那是一段很美好的時光。
每個星期二我們放學後都一起會她家，蔣伯母就會準備豐富的菜式迎接我。漸漸地，星期二就成為了我們特別的日子。
有時候提早了放學，我和靜藍就坐在她房的露台談天。那個露台有木做的地板，夏天坐在上面涼快得很，一陣陣清風把鄰家的花香飄送過來。
還有，那個露台可以看見日落。
「伯母，我可不可以進靜藍的房間看看？」我問。
「我去準備晚餐，你去看看吧！吃晚飯的時候我叫你。」蔣伯母站起來，走進廚房之中。
我慢慢走向二樓的第一間房間。
我打開門，房裡的裝飾依舊不變。往露台的門打開，風吹起了淡紫色的印花窗簾布。我走過去，把窗簾掛好，坐在露台的地板上。
夕陽西下，窗外的風景被染得一片橙紅，包括遠處山邊的一片樹林。
原來，這是掛在我房間的畫所畫的景緻。
我從靜藍的桌上拿來一張小紙片，和一支筆，坐在露台上畫起來。
我記得靜藍在生時我不曾送過東西給她，倒是她，送了好幾幅畫給我。靜藍對畫畫很有天份，我卻像個門外漢，畫來畫去也不像樣，畫出來的跟心想的兩個模樣。
我總不能夠把自己的感情投進畫中，但靜藍卻很擅長。
靜藍的畫全都散發著強烈的感覺。
我在小紙片背後寫著：「給靜藍 卓然。」然後，打開抽屜，輕輕放進去。
突然，珈藍的房間傳來尖叫聲。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