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與太陽
其實這整件事情的發生都不過是一齣舞台劇。如果能用看戲的眼睛去看，生命真的不過如此之輕，在嬉笑怒罵之間瞬間結束，連句點都畫得很輕率。輕率的不像一個句點，只是一個笑話。
我，就是一個笑話。
我還記得我的小時候，好羨慕那些功課好家裡又有錢，每天總是漂漂亮亮來學校的上課乖學生。
老師跟他們之一講話的時候，會一直笑一直笑。
不管什麼事情都會指定他們去做，而他們也總會恰如老師心意般的做出最完美的表現，領回一張又一張的獎狀。
他們在台上，老師在台下。如雷的掌聲，他們相視而笑。
他們永遠是老師心目中最驕傲的孩子。
我也好希望有一天老師也能注意到我的存在。
但是我不是他們，他們會的一切我都不會。我只會自閉或吵鬧或搗蛋或打架。
終於有一天老師注意到我了，他把我叫到他面前，但他跟我講話的態度和神情跟那些好學生講話的樣子不一樣。
他不是對我笑，他看我的目光裡有類似嫌棄的那種惡意成分在。
後來，我長大了，我被塑造成一個完美天使的形象，但是我一直難以忘懷小時候老師看我的眼神。
某一天，我看了一支韓國的音樂錄影帶。故事裡的女孩一直單戀著班上的導師，她收集有關他的一切資訊，畫了滿屋子老師的素描，錄下老師上課的聲音像聽流行音樂一樣反覆的不停的聽，總記得在重要的日子偷偷在老師桌上放一朵老師最喜歡的百合花。
是這麼努力喔的一直做一直做那些老師看不見的事情，並且甘之如飴。
細長的雙眼藏著愛意滴水不漏，只有在想到老師偷偷微笑的時候，變成彎月的雙眼才會洩露出愛意，女孩的臉突然就亮了起來。
我就是那個女孩。
儘管老師一次也沒有對我笑過。
但我還是去上表演訓練課程，觀摩別人演技，花足工夫在整體的造型打扮，研究觀眾的喜好與口味，我真的非常努力，只希望觀眾會用讚許的眼光認同我喜歡我。
後來，音樂錄影帶裡的女孩終於發現，老師的眼神只停留在她身上一秒，越過她對著別人笑。
她突然從愛慕變成怨念。
細長的雙眼也一樣好亮，但看清楚了那不是帶著皎潔光的眉月，而是銳利寒光的鐮刀。
這就是單戀的故事。
北風和太陽打賭，如果可以讓旅人厚重的大衣鬆開，溫暖的毛衣脫掉，那麼誰就是最後的贏家。北風呼呼的吹，不停綻放刺骨的威力，每用力一點，旅人握著大衣的襟口就更緊了一點。索性低下頭，咬著牙，懷著必死抵抗的決心，要走完這一條長長的看不見盡頭的路。邊走邊嘆氣，生命中怎麼會有這麼嚴寒的幾乎令人無法忍受的時刻。
但還是忍受下來了。
我必須在舞台上演活一個旅人，在冬天不停的走路。
走路是一件辛苦的事情，但我卻沒有流一滴汗。
實在是太冷太冷了，我的腦袋只閃過我正在走路的念頭，卻無法具體的窺到我行走的姿態和樣貌。
或者是念力支持著我行走，不然如此僵硬如木的身體怎麼能做出走路這麼柔軟的動作。
我的觀眾全坐在台下睜眼看我，我演的舞台劇場場爆滿。
我在台上他們在台下，我們在兩個不同空間中經歷共同的時間。
台上台下就是一個極大的斷裂，我被蓋上玻璃棺，他們仰目對我笑。
我無助的揮動雙手，大喊春天為什麼還不來？請給我一絲陽光。
但還好玻璃棺內的空間足夠我頂天立地的行走。
腳底好冰，厚重的鞋襪絕緣不了溫度的傳達，我底下的那片地曾經是潺潺的冰河，連血管都凍結。
但還不夠刺骨，天氣的冷其實不算真的冷。
我的棺木怎麼打開了？我與觀眾之間的結界開始混亂。
我只有一個舞台，但到底哪個是真實哪個是虛構？或者又，我在對誰真實對誰虛構？
天崩地裂，舞台上舞台下合而為一。
結合的過程太劇烈太暴力，如同一次大規模的地震，威力無窮，間隙們被擠壓著填平，原本空白的部分全都埋上了層層伏筆。
不要，請不要推擠。
生命已經這麼嚴寒，不要再造成傷害。
可是你們每一個人的眼睛怎麼就盯住我看，四面八方的狹小直立的玻璃棺，這麼多緊貼的依附的扭曲的冰涼的臉孔。
我的身軀不是因為溫度而是因為眾多投射過來的寒光眼神，凍結。
幾千幾萬名觀眾魚貫的走上台，一人一句竊竊私語，吵雜的多重奏。
每一個人手裡都拿著一根銳利的細針，狠狠的扎我，這才叫做刺骨。
真正的傷害是不見血，卻在心裡流著無形的血。針實在太細了以致於拔不出，我變成密密麻麻的刺蝟，刺自己也刺別人。
我抱著頭蹲在桌下，房間裡散亂著報紙，報紙裡全都是八卦新聞。
「青春玉女與偶像歌手的戀情曝光！！」
「青春玉女變成慾女？倒追偶像歌手？」
電視裡的我，壓低帽子戴著墨鏡蒼白著臉，被蜂擁而上的媒體記者和群眾推擠。
「正在主演舞台劇『北風與太陽』的女伶，被捲入緋聞事件，這對她一向給外界清純可人的形象是一大傷害……」
從舞台通往現實世界的通道被封閉，幕與幕的換場間，燈光全暗，我拉緊大衣，在黑暗中全身顫抖，怎麼還是好冷。
我身上的衣服明明這麼多且厚重，為什麼我卻有衣不蔽體的難堪。
這麼安靜的冬天，怎麼還是有人扣我的門，敲門的聲音好響好響。
噓！他們在門外說：「媽的，裝清純，裝可愛，噁心死了。爛女人一個。」
北風呼呼的吹著，把人與人之間悄悄的耳語，變成雷電交加的交響樂。那是一首國王的耳朵是驢耳朵的歌，耳熟能詳。
下雨了嗎？為什麼我的臉上有水珠。
但我還是很沈默，什麼都不想說話。
在燈光亮起的那一剎那，映入在觀眾臉簾的是我驚慌失措的那張臉。
北風喪氣的退下，第二回合的折磨即將開始。太陽公公對旅人露出笑靨，笑得越開心就越溫暖。旅人汗流浹背，想著今天的天氣真詭異，邊脫去大衣脫去毛衣脫去Ｔ恤，甚至連單薄的內衣都脫了。但怎麼還是這麼的熱？太陽贏了，得意洋洋的讓溫暖變成盛夏，世界又殘酷了起來。
Jane是我以前的同學，她找我出去吃飯和逛街，保持緘默的不問我什麼，只說她的事情給我聽，這是含蓄的溫暖。
我感激她的體貼，吐露自己的生活瑣碎，考慮著要不要講更深層的內心給她聽。
話卡在喉嚨裡，猶豫著該說出來還是吞下去。我想了三秒，決定吞下去，吞下去的原因不是不信任她，而是害怕自己
情緒失控。
後來那沈默的三秒鐘是對的。
我的經紀人在我面前丟了一本八卦雜誌，毫不留情的說：「你知道外面的人把你說的多難聽嗎？小心Jane，她也是批評你的人之一，她接近你不是因為關心你，而是想揭你隱私。」
然後我的經紀人放了一捲Jane跟別人聊天的錄音帶給我聽，刻薄的言語和笑聲，令我渾身發抖。
如果不喜歡我為什麼要假裝喜歡我？如果不瞭解我憑什麼評論我？
我緊握著經紀人的手，感激涕零的對她說：「只有你才是我的好朋友。」
這是殘忍的溫暖，讓我對她說出我的一切與不安。
隔天，我的經紀人開了一場令我瞠目結舌的記者會，對關於我的那些私底下的傳言公開的印證。
我哭笑不得。
友情真是令人發齟的溫暖。
我站在舞台上，怎麼幕與幕之間，季節差異這麼大。
太陽好溫暖好溫暖，我鬆開大衣的襟口。
有一道牆隔絕了外界的視線，彷彿是室內與室外溫差的差別，我得到拯救，不再冷的發抖。
但是春暖花開的時間怎麼這麼短暫且虛幻，我臉上的流行彩妝，隨著汗水逐漸脫落，露出這段時間因責難而蒼老的臉。原來牆只是荒謬的騙局，高明的魔術手法，其實我是驚悚片的獵物，被追殺至此，藏匿在舞台上。而殺手安靜的躲在舞台之下，誘騙我誤以為危險已過，出來見天日時再將我一口吞噬。
那堵荒謬的牆其實是傾倒的，我被世人的眼光看透徹。
於是我脫掉大衣。
太陽還是好大，持續高溫。
風雨都停了，積雪也融了。
我踩著的那塊地，怎麼就不穩了起來，
我搖晃著被擺佈成可笑的丑角型態。
其實是站在一塊大冰上，我的周遭流水潺潺，水面大小碎冰不斷。
再這麼下去會滅頂的。
我笨拙的在驚悚片之後演出喜劇片。
藉著傷害自己的身體，可笑誇張的肢體動作與表情，例如我跌入河裡的手足無措，腦袋與碎冰強烈撞擊的眼冒金星，來博取觀眾的哄堂大笑。
越是傷害自己，觀眾鼓掌的力道就越大。
於是我脫掉毛衣。
我為我自己買了最前排中央的位置。那麼我可以親眼見證悲劇嗎？
悲劇就是莫名的恐怖片。
舞台上擺上一張潔白的餐桌，左邊坐著Jane右邊坐著經紀人。
「為了回饋你們給我的溫暖，請讓我替你們準備晚餐。」
我手腳俐落的端上兩個盤子，打開蓋子的那一剎那，我知道我正在見證自己在流言中殘廢。
盤子裡呈現的是我帶血的左耳和右耳。
嫩。
並且美味。
我的左右兩邊，兩條腥色的髮帶飛揚成瀑布，襯著烏黑的髮死白的臉。
無辜。
並且美麗。
我的耳朵飽滿的塞進會吃人的耳語。但我實在好厭倦，不想再聽到外界的聲音。
你們的嘴裡各含著一枚我的耳，一開始瞞著我代替我去說，現在我請求你們不要再說只要代替我聽。
人們所說的那些噪音，現在都與我無關。
我已經沒有耳朵。
於是我脫掉Ｔ恤。
我知道她（他）們即將聯手把我拖到大太陽下，曝曬。
並且甩開我的帽脫掉我的墨鏡扯掉我的衣物，徹底的把我打回原形。
不給我辯駁或者說遺言的時間。
我必須在我冰封的屍體解凍成一團紅潤肉塊，大太陽仍惡毒的照耀我的死亡，然後我會像雪人一樣溶解成一灘死水之前，來跳一場死亡之舞。
這將會是一場盛大的歌舞片。
那空懸的位置已經坐上緋聞男主角了，
他代替我眼睜睜的目擊。
我甚至好想責備他問他，為什麼他自始至終都不為我辯駁或說上一句話。明明大家知道的事實都不是事實，明明大家眼裡看到的我的樣子都不是我真正的樣子，他都知道的他卻不說。
我不複雜，真的。
複雜的是在說話的那些人和他們虛構的那些事情。
於是我脫掉單薄的內衣。
跺腳頓步。碰碰碰。不說話的指責。
如果你們知道一個女孩對世界有這麼多憤恨和不滿，你們怎能搶在世界攻擊她之前先補上一刀呢？
我撲向舞台下的男主角，他突然記起很久以前曾經送我一朵玫瑰花。芳華正茂，如烈焰般的玫瑰，我啣在嘴裡，斜睨的看他，要為他跳一場死亡之舞。
他只覺得頭昏，陽光好大，目眩的快要站不住腳，他眼裡的我分化成無數個客體，是光是影？我們每一個或哭或笑或生氣或嬌媚，或單人舞或雙人舞。用力之處，卡擦卡擦作響，他以為是我的腳踝斷裂，但我的腰還扭動著這麼用力，虔誠且認真的在跳一場祭典之舞，以舞祭，以血祭。
玫瑰迎面打來，他的臉上濺上一朵血花，於是他知道，他是被選上來參與這場祭典的見證者，他眼睜睜的看著我舞我倒的過程，竟像是看著大屠殺的紀錄片，冷眼旁觀的心痛。
我是遙遠舞台上的表演者，最後以身體劃上休止符。以剛毅始以柔軟終，閉幕的時候全場鴉雀無聲，他知道離開的時候到了，必須很安靜的很安靜的，不打擾摒息的氣氛。
但那朵血花呢？一直在他的臉上凝聚擴散，永不離開。因為我，他看世界的眼光開始不同，有一點淡淡的血光。
「北風與太陽」的舞台劇票房捷勝，大獲好評。
但我總想著人們花錢只是為了看我醜態百出而已。
我一直在問我自己：得不到群眾愛情的女演員該如何自處？我的舞台也許明天就會被剝奪。
我疑惑的思考「北風與太陽」的故事到底是發生在舞台上或是真實裡？
儘管如此，我的生活常會出現北風或是大太陽的天氣。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我還是非常沈默。
2003 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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