忐忑版，2002
從北二高下萬芳交流道，闊別已久的家園便近在眼前，又琴心裡一陣激動，在芝加哥一待七年，她硬是狠下心沒回過台灣一次。獨立又堅強——別人總是這麼說她。拿到碩士學位後，又琴本想繼續留在美國，如果不是因為Peter想來台灣發展。
說起Peter，她想著也該帶他回去見父母了。也許就是他了吧！又琴不急著結婚，只是她習慣了Peter。Peter是美國華裔，在芝加哥唸書時認識的。沒什麼好與不好，與她同年，但是Peter個性沈穩，對事業有強烈的企圖心。家族在美東經商，但他卻想回台灣獨立發展。Peter懇求她一同回台奮鬥，又琴本不願，但在他的大力說服下，還是回來了，反正結婚後也是要跟著他的。
其實真正令又琴抗拒的，是怕牽動舊傷口。這個環境她太熟悉，有太多回憶，然而點點滴滴都釀成刺麻的痛。但到底禁不住Peter的遊說，又琴心想，這麼多年了，也許傷口早已痊癒成痂，只是她不敢注視罷了。說不定她早已無視於這一切，反正已死的心，又能有什麼感覺呢？
再度踏入台北，又琴盡可能使自己鎮靜，回來的第一個禮拜，她幾乎都忙著和親友聚會，畢竟，七年離鄉背井，欠下最多的是人情。忙著往來舊雨新知之間，又琴順便將Peter介紹給她的親友。只是，她從來不提一個名字，不打聽他，又琴像是忙得忘了——有這個人的存在。而所有的朋友也像是看透她的心事一般，小心地謹守這項禁忌。關又琴享受著這虛飾出的平靜，她感謝大家的善體人意。
然而你知道，上天總愛捉弄人，在一場高中同學的聚會上，她遇見了——鄭維麗。看見她向自己走來，又琴不知是驚訝地忘了逃跑，還是沒有力氣逃離，她站在原地沒有動。正尋思著如何談話才能避開柯諾直，鄭維麗卻開門見山遞送來一句挑釁：
「當年挾著尾巴一個人逃到美國，妳現在還回來幹嘛？」
關又琴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勇氣才能挺胸正視鄭維麗：「我帶我未婚夫Peter回來見爸媽，不行嗎？我想這兒沒人請妳，妳何必這麼急著來歡迎我？」
鄭維麗回她一個輕輕的冷笑：「妳以為帶個未婚夫回來，就可以當成擋箭牌？我告訴妳，就算我和諾直已經分手，也永遠輪不到妳！像妳這樣的女人，永遠抓不住柯諾直！」
就像當年一樣，鄭維麗丟下這句話後依然揚長離去，只留下關又琴呆立當場。
於是大家漸漸靠過來，說著寬慰她的話。其實柯諾直和鄭維麗四年前就已經分手啦，妳不用理那個女人說的瘋話。因為鄭維麗一直舊情難忘，所以才藉妳出氣。一開始，兩人都同意分手，後來鄭維麗想復合卻被柯諾直拒絕，她一向高傲，當然一下子無法接受。
她聽著朋友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柯諾直別後的消息，忽然站起身，用一個極甜極甜的笑容：「你們跟我說這些幹什麼？我怎麼會跟鄭維麗計較？你們想太多了。何況，我和諾直本來就沒什麼，你們也都知道的呀……」又琴繼續笑著說：「幸虧今天Peter沒來，不然我跳到黃河也洗不清……」
當時的表現真該為自己頒一座金像獎，之後幾天中，又琴還不斷地如此回憶。原來，諾直與鄭維麗分手了！她不得不承認，乍聽這個消息時，確實有那麼一絲狂喜掠過心頭，但是，又琴有些意識不清，到底這點快樂是為了什麼？因為鄭維麗終究輸了？還是自己又燃起一絲希望？
「不會吧？！」又琴給鏡中的自己一個尷尬的笑容。
從鄭維麗再度闖進她的生活之後，即使每天仍與Peter見面，又琴也微微感到事情不同了，她的心情彷彿倒轉回流，就像那年的12月一樣。
再次走回靠山谷的軍功路，夏末的天空格外蔚藍，一晃七年，這條路依然年輕，被陽光一照，始終活力盎然，時間就停格在她與諾直相識的那五年。又琴覺得心上被一股極溫柔的感情拂過，那麼輕柔地觸動心角最微妙的部分。就在這個下午，又琴感到幾分回憶的溫暖。
七年來都沒有過的平靜。
她慢慢從萬芳社區往名門的方向走去，緩緩的上坡路，又琴的腳步漸漸慢下來。方向對她來說是無意識的，直到「名門社區」幾個大字出現，她才想起，這是往諾直家的方向。如果，這時候，諾直出現的話，那她……
「又琴！」
有人叫她。那人向她走來，背著陽光，又琴看不清楚他的面目，但她不用看也知道這個人，她怎麼可能忘記他的聲音。
「我不知道，第一句話該說什麼。」又琴在沈默良久之後，終於開口。
「妳該說：『好巧！在這裡遇見你。』然後我會說：『妳太狠心了，當年丟下我一個人，現在連回來都不通知我！』」
關又琴大笑：「我可沒你說的那麼心虛唷，諾直。」
柯諾直絲毫沒變，又琴很高興這一點。他還是一樣開朗、活潑，那個堅持又固執的柯諾直，孩子氣的柯諾直。
「沒上班？」
「我今天剛好休假，所以出來打球。」諾直拋拋手上的籃球，給她一個很熟悉的笑容，又琴一時神馳。
「畢業後還好嗎？」又琴訝異自己歡欣的語氣，發現自己很高興見到他。
諾直瞧著她說：「妳應該問的是：妳走後我好不好吧？」
「到現在還生氣。我這麼問是因為，我有信心你絕對上得了台大。」
「這麼有信心？妳就不怕我因為妳的不告而別失常？何況，妳欠我一個承諾。」
她心裡一驚：「承諾？沒有吧……」
看她嚇著的模樣，諾直忍不住發笑：「還說沒有？妳忘了我們說要一起上台大，騎單車、遊校園、賞杜鵑？妳都不知道，一個人看花多無聊。」
「你——說的是這個……你怎麼會一個人呢？你有鄭維麗不是嗎？」
又琴小心翼翼地試探，雖然她知道他們早已分手，不過她想聽聽諾直怎麼說。
「升大三的暑假，我們分手了。勉強在一起三年，都累了，我們個性實在相差太多。」他轉頭看又琴，「妳沒聽說嗎？」
「有，」又琴老實地講，「只是我想親耳聽你說。」
他們原先沿著山谷的紅磚道走，這時都停步下來。有幾分鐘的靜默，午後時分，只有微微的山風吹過，連流雲都靜止似的。
「我一直想知道，」諾直先開口，「那個耶誕節，妳到底要告訴我什麼？這七年來，我不斷想起妳在我call機的留言。」
又琴轉身面向翠綠的山谷，不讓自己流露此時的心情。閉上眼睛，整個時空彷彿都圍繞著他倆旋轉，她想起自己的手指按下他call機的號碼，話筒微冷的溫度，「你真的想知道嗎？」同樣的字句就脫口而出：「24日，12點前，我會等你，在你知道的地方。」
沒有多停留一秒鐘，她像犯了罪似的飛快逃離現場。她說出口了，這次是她自己主導，安排了一次相同的劇情。
24日，11點03分，柯諾直來到軍功路，距離午夜還有57分鐘，他決定把答案賭在這裡。「你知道的地方。」又琴的口氣就像七年前在他call機裡的留言一樣，那麼堅決，堅決到不抱任何希望。那年耶誕夜，維麗在家開party，他當然得參加，call機也因此沒開。等他收到又琴的留言，已經是隔天下午了。他一直想找機會問又琴，順便道歉，哪知又琴突然宣佈要出國留學，一個月內就啟程赴美了。
這一去音訊全無，又琴竟連隻字片語都不曾留給他。諾直隱約覺得，這一切都與那通留言有關。但他以為自己永遠也沒有機會解開這個謎，沒想到，七年後又琴回來了。
又琴返國第二天，諾直就得知這個消息，還聽說她帶了未婚夫Peter回來。他沒有主動找她，如果又琴不想，他絕對尊重。但上天竟安排了這場「重逢」，如果是天意……一切都是天意……
11點58分，還有120秒，諾直就會知道七年來困擾著他的秘密，如果又琴所指的真是這個地方－－他們常一起等車、聊天的這個站牌。
夜裡，這條馬路出奇的靜，諾直忽然有種感覺，他與又琴，在同一條路上走了五年，卻在一個分岔點後各自獨行，這一走又是七年，以後，還能繼續嗎？這條路又會把他們引領到什麼樣的未來呢？
馬路的另一端響起陣陣足音，諾直一轉頭，便看到關又琴削瘦的身影，即使在黑暗中，他仍清楚可辨。又琴就是又琴，一個他心上特別的人。
她站定，看著對方，四隻眼睛裡有著熟悉的從前，這一秒鐘，又琴心裡有著莫名的複雜。
「我找了很多地方，學校、教室、公園、電影院，這七年中只要一空閒下來，我的腦袋就在思考這件事。我想，一定是這裡，除了這個讓我們相遇的地方，也不會有第二個地點。」
又琴虛弱地笑笑，諾直又問：「為什麼約在午夜？」
「看看灰姑娘的夢會不會醒。」又琴說，邊在長椅上坐下。
諾直也跟著坐下，「妳準備要說了嗎？」
「那你準備要聽了嗎？」
有好幾分鐘，又琴只是定眼看著面前的山谷，諾直沒有說話，他知道，又琴不是個愛催促的人。
「夏天的風，好涼，一點都不像冬夜。」
「妳等了很久吧？」諾直道，「我應該先道歉才對，那天我去參加維麗的party，call機因此沒開，等我隔天收到留言打去妳家，妳媽說妳不舒服，不能接我電話。」
「然後，我就去了美國。」又琴接著把話說完，轉頭對他一笑，諾直驚覺，那笑裡有好多無奈。
「那天夜裡，很冷，畢竟是年底了嘛。平安夜，我猜想整座城的人都在家裡狂歡，所以這條路上這麼靜，連偶然呼嘯而過的車囂似乎都在喊著：快讓開，我要回家！很奇怪，是吧？但我當時就是這麼想。
雖然和你約在12點，但是打完你的call機，我就迫不及待來到這裡了。我心想，也許你會提早到也不一定。但是如果你真的提早到了呢？我一定會驚慌失措，因為我還沒準備好要怎麼跟你說，所以，我又想，你還是不要提早到好了。雖然如此，但我心裡明白，不管你什麼時候到，我是都不會準備好的。
大黃色的路燈照得路上很亮，車很少，山谷很安靜。我不安地走來走去，不斷想著第一句該說什麼？Merry Christmas？時間跟著我的腳步，一腳一腳地踏過去，夜色很深，越接近12點，我的心跳越快。我好像可以聽見手錶的秒針在走，牽引著我的心臟。後來我決定，12點整一到，我就要馬上告訴你：諾直，我喜歡你，其實這五年來，我都很喜歡你，只是我一直不知道。
從11點半開始，我就不停地瞄著手錶，我心想，你快來了，我的命運也快要決定了。我當時心裡打定主意，如果你說你不喜歡我，我就告訴你：哈哈，我剛剛是騙你的，祝你耶誕快樂！如果你說你也喜歡我，我一定要克制自己不能哭……很好笑，喔？
可是直到12點，你都沒有來。我好像聽到遠處人家報佳音的歌聲，可是你沒有來。這是平安夜耶，你怎麼會讓我失望？我想再過不久，你一定就來了。
車子越來越少，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過去，我沒有離開。坐在這張長椅上，看著對面山谷裡閃爍的燈火，空氣的溫度越來越低，在極靜的氛圍中，過去的事慢慢地回流。坐公車，高中聯考，你的籃球比賽，我的書法展覽，江老師的話，二見鍾情，鄭維麗……回憶越積越多，在冬天的風裡冷得模糊不清，直到我連遠方貓空的燈火都看不見了。
街燈一盞一盞地滅了，天色有些不同的明亮，我在長椅上回過神來，發覺已是4點。但是我沒辦法走動，等你的想法像一股執念拴住我，或許，你會來吧？
我蜷曲在長椅上的身體不能動彈，但意志清醒得很。這次是回憶一點一滴地流走，我知道，屬於關又琴與柯諾直的一段已經結束了，如果不能就此打住，看著你和維麗，我大概會發瘋。
天空的顏色一層一層地改變，那應該是一個有著陽光的冬日清晨，我看著天空的藍，終於下定決心走回家，這一走，也就走到了海的對岸。
回家後，我就病了。」
又琴的眼神彷彿墜入遙遠的過去，她沒有看諾直，她也不敢。
諾直深深吸了一口氣，他不敢說他沒想到事情是這樣，他是不敢想。
他們都不敢再往下想的是，如果此情此景是在七年前，現在的他們又會怎樣？
「妳想，如果在七年前我會怎麼說？」諾直問她，「七年後，我又會怎麼說？」
又琴的聲音幾乎低得聽不見，「我不知道。」
諾直又深吸了一口氣，「七年前，我會說：妳這個大笨蛋，我當然喜歡妳；七年後，我會說：又琴，我真是個大笨蛋，我愛妳。」他頓聲，「但妳還愛我嗎？」
又琴的臉上好像有一絲難解的笑容，「拜託，你問的是什麼蠢問題呀？我……我有Peter了。」
諾直靜靜望著她的臉，只是等待。
「諾直，」又琴終於開口，難道這一切還不夠明白？「你不需要我的答案。我們的感情，不是那三個字可以表達的。」
可能只有幾分鐘，但又好像過了一世紀，他們都沒有再說話，在這一刻交流的，是愛情、是友誼，或是比那些都更深刻的東西，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
「妳要逃避我嗎？」諾直問。
「不，不是逃避你，是永遠保留，保留屬於柯諾直與關又琴之間的獨一無二，我不能把你定位在朋友或戀人，我不要我們被這些平庸的關係定義，你就是你，沒有別人可以取代的柯諾直。」
「不是戀人，也不是朋友……」諾直口中喃喃自語，「這個距離太難拿捏，又琴，妳給了我一個太特別的角色扮演。」
這晚的風真的很涼，並肩坐在長椅上，遠方貓空的燈火閃爍依舊，他們看著山後深不可測的夜色，卻同時轉頭相視而笑，如果真要沖掉什麼、真要留下些什麼，就讓夜風去決定吧！朋友也好，戀人也好，在彼此心裡佔有的那個位置是什麼，是只屬於兩個人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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