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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數年後成真的謊言，在決定留在東京時天天沉重壓著我。待在東京的那段日子，我盡量避開上學時間搭乘電車去到學校附近，害怕被發現，害怕被揭穿說謊。
整個四月我幾乎躺在床上，說病也是病了，說沒病也真沒啥病。躺著想西瓜。
春末的東京已有果肉淡紅、不合時宜的西瓜。不甜，但我渴望水分，白水無法解渴，身體像有個洞，喝下便漏光，好似只有那淡紅色微甜的汁液能留存體內，好讓自己不乾枯蒸發。
五年前也是這樣，每回進入新的學校、新的環境，都是這樣。
不同於台灣，四月是新學期、新年度的開始，新人們度過悠悠閒散的時日終於去到新環境，努力掙扎欲脫去新，然而四月末來到五月初又來個黃金週假期。聽說放完假後許多學校、職場的新人即罹患「五月病」，彷彿再也提不起精神回去那個新的、需要拚了命的地方，開始淪陷生命中「舊」的長假裡。他們以為我也患了「五月病」吧，沒有人給我打電話，可是不能一直拖下去，我知道自己已無法像五年前鼓起勇氣，什麼都沒有了，水、還有其他從漏洞流失，再也補不回來。
父親答應我休學，「妳就說爸爸的公司破產倒閉，沒辦法再供妳讀書，爸爸的公司真的快結束了……妳能讀到大學畢業，爸爸媽媽已經很高興，研究所不想念就不念……妳想回來也好，不想回來，趁著這一年的簽證去學自己想學的東西。」掛上電話，我站在流理台吃西瓜，每咬一口，淡紅色汁液流溼手、嘴角、下巴，狼狽不堪，一直是這樣，只能站在這裡吃西瓜，從沒長大過的失敗者，我恨著自己。
幾日後我當真用了「父親的公司破產倒閉」辦理休學手續。
研究所的大家幫我辦了歡送會。「陳桑，不用帶東西，忙著準備搬家回國就好，其他的我們來準備。」歡送會在研究所教室，桌上擺滿豐盛的餐點。也許是事先已有耳語，沒有人問起休學的原因，想必破產的事早悄悄傳開。大家臉上有種不能說開，說開就無法收拾的神祕靜默，而我也是。幾年後父親的公司真的收了起來，一塊土地因股東們意見不同擱置，父親開始過著抵押貸款養活一家的沉重日子，那些日子父親常不苟言笑，也是同樣的靜默。
但那個數年後成真的謊言，在決定留在東京時天天沉重壓著我。待在東京的那段日子，我盡量避開上學時間搭乘電車去到學校附近，害怕被發現，害怕被揭穿說謊。儘管機率微乎其微，就算遇到了也可以拿出其他理由塘塞解釋。可是，最不能解釋得過去的往往是自己。
我晝伏夜出，為此找了一間在高田馬場的夜間繪本學校。非常小，稱不上學校，只是幾間教室，每週上課一次，老師上課時會介紹解析繪本，願意做作業的人可以拿作品讓老師講評。我的日文稱不上好，寫的文章總讓日本人讀來有些拗口，可是故事的進行與切入常讓老師驚艷。無法繼續研究所課程的受挫，彷彿在繪本學校得到撫慰，甚至慢慢擴展成在日本出版繪本的不切實際夢想。那時的我雖了解日本人對亞洲人還存有歧視，總還天真的以為藝術或文學的領域有例外。然而那個歧視是鋪天蓋地的，直到我離開東京後的許多許多年，日本經濟徹底崩壞，日本人認清了他們不是亞洲裡的白人，才終於慢慢消融。
（上）
(中國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