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剛過,為山頭翠綠刷上一層晶瑩,含苞待放的火花蘭如身穿層層細麗舞衣的歌女,此刻靜靜羞怯垂首,屏息等待翩然綻放。
「斷虹霽雨,淨秋空、山染修眉新綠,多好的景色。」他散髮單衣,斜倚靠背窩在翠竹躺椅裡,頹累的抬起眼皮,緩緩移向遭重重火花蘭掩映跪在籬笆外的人。「……不過半載。」幾個字說得極慢,像要緩不過氣一樣。
外頭的人滿臉為難,還是伏地叩首。「求你回去,少了你這個內閣主事,清華殿那位半年來幹了不少蠢事。」想起那些亂七八糟的旨意,他忍不住皺眉。
鳳脩正欲開口,忽而細細咳上幾聲才低弱應著。「你也瞧見了,這病拖了半年也不見好。」
聽見他咳嗽,袁夙刑抬起頭,視線穿過植滿豔紫火花蘭的小院,躺椅上的人面色白如紙,一雙曾載滿光華的眼掩不住此刻的疲憊,禁不住心頭一緊。
世人都當鳳脩是驚才絕世、武詣精深,人稱鬼卜聖師鳳璟生的入門弟子,自是通曉古今、武藝超絕,熟不知鳳脩早在七年前的變故武功盡廢,且遺下病根,練不出半點內力,氣虛體弱的比尋常人還不如。
當年,鬼卜聖師固然深得普世敬重,但眼紅結怨的政敵仇家亦不少,個個如黃鼠狼對他們師徒欲除之而後快,因而鳳脩練不得武的消息被嚴格保密,除了他,只有翎春知曉,這些年,也靠著他們為鳳脩掩飾過去,無人識破。
鬼卜聖師病逝後,清華殿那位好逸無能,南興的存亡全轉嫁在鳳脩肩上,如今積勞成疾,休養調理也無可厚非,偏偏清華殿那位攪得民怨四起,虎視眈眈的塞外敵國又三不五時偷襲邊關,還得靠鳳脩穩定局勢。
若不是危急,他又怎忍心要他拖著病體操勞政務?
「罷了,你若執意,我便回去。」話說著,雙腿緩緩移下躺椅似要站起。
「鳳脩……」見他搖搖欲墜的模樣,袁夙刑心急站起欲上前攙扶,卻有道婀娜身影快他一步。
「好好的站起來做什麼?」素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稱的染翎春將他壓回椅上,杏眼瞪去,極是不悅。「袁夙刑,你囉嗦個什麼勁?南興是誰家的基業就找誰負責,鳳脩不回去。」
袁夙刑苦笑,對染翎春甚是無奈。天下第一美人儘管豔冠群芳、賽若桃李,依然不敢讓人越雷池半步,她的「纖纖佛手印」、「慈心伏魔掌」不知道打得多少地痞流寇、世家子弟嘔血碎心,從此看見女人就怕。
不過她對鳳脩倒是好,師出同門、青梅竹馬畢竟情分不同,何況又對鳳脩有愧,照她的說法,縱使天下人都死光了,只要鳳脩沒死又與她何干。
「翎春,我也不願逼鳳脩,朝廷那我暫且壓著,瞞住鳳脩病情,可清華殿那位再這般亂來,急著國破家亡……」他將目光轉向鳳脩。「那時你再苦,又能忍嗎?」只怕更是折磨。
鳳脩深深閉目,掩去深處的陰鬱。「若是我能,是我之福,卻要用南興百姓之苦來換。」便不再言語。
袁夙刑佇在原地凝視他片刻,一身白銀戎甲威耀,掩不住眼裡淒淒,若是太平盛世,他們三人或許能閒雲野鶴了此殘生,該是多好。
「翎春,鳳脩妳看照著,若有事,讓白鷹捎訊給我。」
見他不逼著鳳脩,染翎春神態柔和不少。「得了,鳳脩由我看照,一根頭髮都不會少,你回去吧!」
目送袁夙刑走遠,染翎春忽又變臉,連聲音都沉下幾分。
「把粉擦一擦。」她把隨身手絹塞進鳳脩掌中。
「什麼?」閉目養神的鳳脩倏地睜眸。
「我的胭脂水粉千金難買,你倒大方,全往自己臉上抹,我心疼得想掐死你呀!」嘴裡雖是可憐有銀兩也難買到的水粉,卻是見鳳脩一臉蒼白,即使是假的,仍是滿心不舒坦。
鳳脩笑臉瑩瑩,渾然不見方才病厭厭的模樣,手絹抹去,頓時露出透白紅潤的膚色。
「真不明白,夙刑和你從小便是玩伴,怎麼就看不破你騙人的技倆。」
「關心則亂嘛!」他是病根難除,也不至身弱如柳隨便也病,大概是夙刑目睹過他經脈盡斷的慘況,迄今還走不出當時的陰影。
「你的意思是,我不關心你?」染翎春挑起好看的柳月眉。
自覺說錯話的鳳脩不慌不忙補救著。「倒也不是,不過夙刑傻了點,妳可就聰明多了。」何況又有妳幫著我騙。
「這還差不多。」染翎春滿意的點點頭,而後正了臉色。「夙刑雖傻了點,有句話他倒說對,你拋不下南興興亡,何苦在這荒山野地挂半年,我知道你想回去,這半年來都想。」
鳳脩蹙眉,沉吟半晌後只道:「君王無道。」
說起這事,染翎春就滿腹火氣,破口大罵:「他瞎了不成,我一個嬌滴滴的第一美人活色生香,他不調戲我去調戲你,當我死人呀!」
「不,他調戲過妳,妳還押著他去茅廁吃……」鳳脩噗哧笑出,但想起後頭的不愉快又寒了臉。
君王因過度驚嚇對女子再不能人道,竟開始搜刮俊美男子行淫,才有了半年前借酒裝瘋輕薄他的事,使他盛怒下遠走山野不問政事,他壓根不敢讓夙刑知道原因,夙刑原就反感君王,只願「清華殿那位」的叫,若知曉始末,怕是要去弒君,累得他只得裝病。
氣昏頭的染翎春想起引發軒然大波的陳年往事,並不放在心上,倒是君王意圖淫亂鳳脩令她怒不可遏,要不是鳳脩還保有無需內力的點穴功夫,後果不堪設想。
「與其你在這操心,還是回去做你想做的事,咱們形影不離,我看那王八皇帝還敢不敢靠近你方圓十尺。」她不在乎南興如何,但鳳脩在乎,鳳脩在乎的東西,她也會學著在乎,無關男女之愛,而是她欠他的。
鳳脩望著她,火花蘭在她背後托出一片紫光華燦,風起山嵐,朦朧之中,他垂下眼眸,思憶含笑,終將最後一絲遲疑化開。
「也好,我們回去。」病是假,累是真,但再累,也比不上黎民蒼生,還有,剛毅深邃的一對眼。
崇光二十二年,十月,沉寂半年的內閣主事鳳脩回到朝堂,伴隨而來的,是風起雲湧的南興國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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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虹霽雨,淨秋空、山染修眉新綠。<黃庭堅.念奴嬌>
形象圖:染翎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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