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九月,向陽離開了,他上北市唸書,我呢?因為身體太差的關係,並沒有繼續升學。
放寒暑假的時候向陽會回來找我,我們的關係沒什麼變化,只是見面的時間少了很多。向陽上高中的第二年暑假他按照慣例回來,只是這次多了個人,他的女友。
他介紹我們認識,那女孩跟他一樣開朗,一下子就跟我混熟,沒有人知道我覺得心臟像被刨挖出來,比我發病時還要痛苦萬倍。
那個暑假就在我努力維持平靜之下悄悄地溜過。
向陽走沒多久,我再度被送進醫院,冷清的病房內,再也沒有人會忽然闖進來喊著:「小齊。」
白色的病房,我始終被困在白色的病房內,沒有色彩。
一九九四年,十月,這一次沒有向陽出現的住院期間,我卻認識了另一個人,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人,優雅、寂靜、沒有起伏的男人。
他有一頭白髮,初看時我覺得奇怪,後來看他老穿一身白,我想也許他很喜歡白色吧!所以把頭髮也染成了白色。
我除了知道他叫君冬,對於他的一切我都不了解,我只當他是其他病人的家屬。他偶爾會出現,每次出現都陪著我聊天,但他從來不說自己的事。
雖然我討厭白色,但他卻讓我覺得安心和平靜,和他談話的時候,總感覺他似乎能體會我的心情,卻又從不為我的心情所動,總之他是個非常奇妙的人。
一九九五年,六月,向陽畢業了,他考上同樣在北市的大學,大學的生活似乎令他更為忙碌,有時候連寒暑假都不見得有時間回來。
時間一點一點地帶走了青春,我們走過孩童時代,然後再從少年蛻變成青年,最後又成了男人,童年一瞬間異常遙遠。
這些年來我和向陽的交集變少,也看過他後來的幾任女友,我慢慢沉靜了,我不得不沉靜,我沒有能力再承受那些痛楚。
君冬他成了我傾吐的對象,我把不能跟別人說的話全跟他說,我的矛盾、我的掙扎、我的痛苦、我的不甘心……我一片白蒼蒼的人生,他總是靜靜聽著。
一九九九年,向陽從大學畢業,他很快找到一份好工作,在一家大企業做事。
他有時候會跟我聊公司的事,我只能點頭和應聲,那是不屬於我蒼白世界中的一環。
二○○三年,四月,向陽來找我,我困惑地盯著他叼著的香煙。
「我要結婚了。」他穿著西裝遞給我一張紅色喜帖。
「恭喜你。」我笑瑩瑩接過,心頭一酸,一陣劇咳。
「抱歉。」他慌張熄掉香煙,一邊拍著我的背,這些年他成熟穩重不少。
我搖頭示意不礙事。
向陽從來不在我面前抽煙,我猜他是因為要結婚興奮過度,所以才出現反常的舉動。
當天夜晚,我難得不在醫院,而是在自己的房間,我卻抱頭痛哭。
以往被強迫壓抑的情緒爆發出來,強裝出來的沉靜不堪一擊,我隨手翻開一本筆記本,在上頭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兩個字,淚水滴落,模糊了某些字跡,卻模糊不了自己的情感。
一個二十六歲的男人脆弱得可笑。
同年,六月二十三號,絕佳的大好日子,向陽結婚了,我參加完婚禮,撐著疲憊的身子回去,而向陽的其中一群朋友則跑去鬧洞房。
婚宴的歡笑聲音,向陽和他的妻子發誓永遠相愛的誓言,我快要被這一切逼瘋了,那個夜晚我失眠了一整夜。
二○○三年,八月,我又進了醫院,向陽有來探望我,和他的妻子一起,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拒絕他們探病,我的痛苦和難過隨著他們的出現而加深。
安撫我的,只有君冬,這個只在我住院期間會出現的人。
接下來的日子其實差不多,我在白色的世界中打轉,然後逐漸不可自拔,被啃食、吞沒。
醫院進進出出,治療開始宣告無效,我不再進出醫院,而是完全生活在那兒。
二○○四年,三月,我一度病危,卻又從鬼門關前被拉回,七月又病危,還是活了過來,就這樣又拖了快半年,我也不成人樣了。
二○○四年,十二月二十四號,聖誕夜,彩色的世界充滿歡樂的樂聲,我仍在白色的醫院,被隔離在玻璃窗之內,向陽來醫院陪我過聖誕夜。
而後時間繼續推移,一月一日,元旦新年也到了。
「小齊。」我回頭,向陽走進病房,他妻子沒有跟來。
「你知道嗎?向陽,我就以前就很羡慕別人可以去遊樂園玩,我從來沒有去過。」我自顧自地說著,然後從玻璃的反射面看見自己憔悴灰白的臉色,形同槁木死灰。
母親哭了出來,父親安慰著她,然後朝向陽看了看,向陽意會的點了頭。
經過家屬同意,醫院放行,向陽帶著我去遊樂園,很可惜,我現在的身體連坐著都很困難,更別說去玩什麼,只是呆呆坐在休息區中看著往來的人群,即使這樣,我也覺得心滿意足了。
「小齊,你看這是什麼?」向陽從背後拿出汽球,一個白色的,灌著氫氣的汽球,他的表情讓我想起他第一次來探我病時,拿出禮物後期待獲得獎勵的模樣。
我伸手接過,笑了笑,一個快二十九歲的男人拿著汽球露出笑容,真的是非常滑稽的畫面,但是我真的感到快樂,雖然是白色汽球,但在我眼裡,我卻覺得某種色彩終於佔入我的生活。
回去前我和向陽合照了一張,背景是摩天輪,向陽跟我說:「等你出院的時候我們再來,再換個背景拍一張,以後我們每個月都來一次,每次都換一個不同的背景,看哪時候我們能拍完整座樂園的遊樂器材。」
「說話要算話,可別到時候賴帳。」我笑著吐嘈他。
他笑著,我也笑著,我緊緊攥著白色汽球,緊緊地、緊緊地……
如果我是汽球,那麼請拿到我的人緊緊抓著那根線,不要放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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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年,一月二日,董齊康病逝,這天是他二十八歲生日的最後一天,同時也是他得知向陽的名字滿十六週年的日子。
那個他在醫院認識,白髮的美麗男人坐在河邊,河水裡映照出在小齊房內的紀向陽。
房間內,白色汽球飄到天花板,紀向陽伸手拉下垂下的細線,白色汽球落入他手裡,他面無表情的離開,轉身,卻碰掉了桌上的筆記本,拾起的時候,順手翻開。
他呆站在原地一段不短的時間,然後低著頭,指掌收緊,捏著那本筆記本走到屋外。
陽光底下,手上的線沒有預警的斷了,白色汽球很快飄走,飛到天空上,他突然蹲在地上,放聲大哭,攤開的筆記本掉落地面,上頭的舊淚跡染上了新淚痕。
滿滿的字行間只重覆著兩個字:向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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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這篇文是蠻芭樂的
但我就是忽然想寫啊~~~~~~
連姓名都取得特別平民化
白色頭髮的男人~~呵,再度出來客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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