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lifornia Dream

737愛的鼓勵 1訂閱站台

透過雲層的縫隙，一道月光投射下來，投在每個人的頭頂，冷冷地沒有熱度，海水就在隔壁，船舶汕舨停泊休息，酣聲跟隨波濤擺蕩，幾隻貓踏過擾醒了睡眠，過會兒又陷入了夜的安息。

代天宮前那塊空地今天有歌仔戲，劈劈啪啪的鑼鈸聲好不熱鬧，許多板凳孤單的在台下站著，白髮蒼蒼的老人偶爾走過去端詳兩秒，又消失在紛雜的巷弄水溝，我左邊掛著鼻涕的小朋友手裡一包麥當勞，失溫的薯條在他的嘴裡彷彿冰塊，口腔喀茲喀茲地咀嚼連同父母先前的責備一併吞嚥，對面手拿瀝油網的老闆娘動作凝結在沸騰熱油鍋上，流理台前閃著金光的刀和起大火的瓦斯爐互相輝映。

「納命來！」

台上尖聲傳出，一陣哄笑，不知道是因為戲，或是默契，我看見剎那間所有的嘴都突然張開，嘔出許多紙片，組合成黑色的人形，搖搖擺擺晃進廟裡，戲子精神一振，翻天覆地打出十三響，鞭炮趁機引燃。

眾人寂寞，各自從事，規律的動作我忍不住想到小時候喜愛的樂高玩具，多年以後翻弄房間整理，他們仍舊如前，維持相同的姿態沒有倦意，哭著笑著，船長手上的彎刀角度始終不變，那天當我發現時，他們躺在角落，沾滿灰塵。

攤販整齊地排成兩列，觸角更往外擴張，聯絡了這裡縱橫交錯的每條通路，用食物和人情奮力地招手像是迎接什麼，遊客嗎？川流不息的確可以證實；神明嗎？他們的笑容裡頭隱約可見天的恩寵；還是廟本質上就蘊含缺口的特質，來往的許許多多動物、煙蒂、竹籤和筷子全是用來填補這些空洞，可是，好像還有什麼被忽略掉，我看著隱形在半空的水蒸氣我呼吸吐出來的，思緒從頭到尾旋轉一圈。

「哎呀，我居然死在這裡，兒啊你要為我報仇！」

沉默，沉默瀰漫成細雨，微冷。

在場有半數看起來是學生臉，填滿紅色塑膠桌椅，低頭沒有停止的吸著麵條和果汁，染滿一頭金髮的少年少女杵在飲料攤前講手機，細瘦的單行道許多機車來往，偶而一輛轎車駛入，巷子就變成便秘的腸子，悶熱且疲勞，無論什麼都汗流浹背，杯盤碗筷也濕濕膩膩，再沒有人注意台上哪個文弱書生又看中誰家的少女，準備翻過牆去當登徒子，戲一唱戲旦腳步一踏，我鼓掌喝采，換來詭異的眼光，我將這些注視收進背包，儼然身為靜悄地圖的入侵者。

像個磁場，無人知曉這些群眾的歸屬及為何從四面八方朝這裡進發，肯定是接到莫名飛來的隱形風聲，彼此陌生卻串通好演出戲外戲，儼然最自然的戲班，你只要靠近就是其中的演員，大家都不必刻意，卻是奇妙的各盡本分。

廟裡面神明的目光始終是對著舞台中央，專心地欣賞陳舊的戲碼。

瞇上眼睛，從狹窄的角度望出去，整個區域像貧血的黑白紀錄片，時而流動時而靜止，那個賣麵的阿婆和炸臭豆腐的阿伯手牽手正在旋轉，在黃色的燈泡之下，如果添上幾個跳舞的小朋友，就變成遊樂場裡起伏的木馬。

我該怎麼揣想下午時分，倚著廟前紅色鐵欄杆望著天空的，老人的眼光，左右轅門立著的門神或是天王，會陪他下棋嗎？空氣像歷史又像膠水，遲滯底粘著我的父親，你的祖父，他的外公，有血緣沒血緣的，船鳴，貓及狗，更早以前的汗衫草鞋，血染紅石子路，有船夫的腥臊味，蹲踞家中憂愁等待的心跳，固附在天爐裡焚燒的裊裊香煙，他嘴裡抽吸的長壽。

我想起父親，他拄著柺杖的身影，腿上槍傷的凹陷，過於油膩反白的髮線，衰老而折皺的皮膚，長年的吸煙造成指甲的脆弱昏黃，又因戒煙使氣色更加絕望，某個稀薄清寒的早晨，我確切察覺時間的痕跡，他已經是把衰敗破舊的傘，奮力將自己撐開，到了未知的遠方。

我無法入睡因為王文興的《家變》。

然後哪天我們會一起聚集在這裡，喝酒說話，嘴裡香煙一支接一支不停的燃燒，從回憶翻找出某些失戀，埋葬以及來不及遺失的親吻，食物的味道跟烹飪時反光煥發的面容將立體化浮現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