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記憶很奇妙,有些事不經意就忘了,有些事卻想忘也忘不了。
我對祖母的記憶是從兩歲左右開始。雖模糊、片段,但我確實是記得的。祖母過世後,她的聲音相貌,不斷地透過大人的問題與牆上的畫像,繼續在我腦海中活著。
祖母住院治療時,我兩歲多,已曉言識物。知道祖母疼我,也知道祖母住院,家人也許想以小孫女的探視緩解祖母的苦痛,爸爸用他的老爺腳踏車載我前去。
那是一個下雨天,在下坡左轉匯入縱貫線的丁字路口,父女倆摔了車倒在路上。所幸來往的車輛不多,我們筋骨無傷,但,當時,父親臉上歉然心疼的神色,我一直忘不了。
忘不了的,還有祖母對我的那一聲聲客語暱稱「蝦公也!」,通常,她只消在房內對著在屋外玩耍的我喊一聲:蝦公也,來呀!我就知道有好吃的了,也許是一顆水煮蛋,或是一小條冬瓜糖。因為往往只有一顆、一條,所以要把我叫到身邊來,悄悄地給。
探視祖母的時候,她的病已經到了末期,見到孫女,現出一絲難得的笑容,我知道祖母高興我來,便要爬上病床陪伴她。她的病床一邊靠牆,我從外側爬上床,想跨過祖母到裡邊,一腳踩到祖母,她「唉唷」慘叫一聲,臉孔線條頓時糾結。
我當時只怕祖母生我的氣、不愛我了,長大後每想到祖母那一聲「唉唷」,我的內心就一陣緊。
「妳們要多照顧老弟!」最後她把對爸爸的牽掛深沉地託付給我的兩位姑姑。但,當時我還太小,不懂祖母的憂愁與牽掛。
兩歲半的我,雖不知道死亡為何,卻在靈堂對著祖母的遺體傷心大哭。
之後的喪禮情節則完全不復記憶,只記得我曾被單獨留置在祖母房裡,一種深深的孤單感與從祠堂傳回來的號哭聲相伴,加上那刺鼻的棺木油漆味陣陣飄散在四周,使我惶惶不安。
悲傷的大人用他們的方式紀念祖母,總愛問我:「阿婆怎樣喚妳?阿婆最疼誰?阿婆去哪裡了?」我的答案取悅了大人,也安慰了自己。那一段時間,常聽到大人互相說嘴:「三歲子,按曉得,阿婆惜她,有值了。」
日後家人常常指著牆上祖母的畫像問我,那是誰?還說我的長相、姿態,哪裡又哪裡像著祖母,幼時的我聽著這些,竟覺得神氣起來。看著牆上的畫像,透過大人的問題,我對祖母的記憶一直鮮活著。祖母竟似未曾離去般,我繼續被寵愛著。
有人質疑我,兩三歲小孩怎有記憶?或許是當年日子太單純,除了畫像,沒有別的可看,於是,望久而記深吧!
聯合副刊2019.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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