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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5-18 11:50:36| 人氣924|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文友新作】魚味 — 薛好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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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捕魚為業,小時候家中餐桌倒不常出現魚,因為父親跑遠洋漁船,漁獲都就近卸在國外的漁港,不帶回來。但父親早已養成吃鮮魚的習慣,所以當他輪休在家的日子,母親幾乎每天買魚。

我們喜歡吃煎魚。為了在下班後,能在最短時間內開飯,母親的烹調方式遂顯得有些粗獷。不管土魠、白帶魚、白鯧……清洗完,不待瀝乾便抹上一層薄鹽,大火熱油後,將魚滑下鍋。奇特的是,這樣的方式,魚卻很少焦爛。隨著油煙往廚房外竄,眾人便逐漸地醞釀出渴慕的情緒,最後那情緒激盪到波瀾壯闊,幾乎滿溢。等上桌開動後,大家覷緊那盛著魚的盤子,舉箸便掃個精光。只要吃上了幾口煎得黃澄澄油滋滋、外皮酥脆的魚肉,精神便瞬間被溫柔地撫慰了。我們是如此喜愛母親唯一端得出來的傑作。

但,長期不在家的父親有著和我們不同的偏好,他喜歡鮮魚湯,只要湯裡加幾根蔥段或幾片薑,往往不需要其他菜佐餐,便吃得津津有味,這應該是沿襲在船上的習慣吧。但有時母親還是會先將蔥爆香,魚略煎過,之後再加水煮開,於是魚湯上便會浮泛著點點油光。我們卻對這種做法不甚滿意,因為煮湯的多是中小型的赤鮭臭肚烏魚虱目魚片,都有些小刺,吃起來麻煩,我們總是不甘不願地將魚吃得支離破碎而狼藉,常常吐出一團摻著魚刺的稀糊魚肉。

而看父親吃魚時,任何人都會覺得他肯定是在同一鍋中挑了最好吃的那一尾。父親慢條斯理將魚舀出放在盤中,需要去魚皮時,他便用筷子輕巧挑去,再夾取魚肉鄭重地放進口中,慢慢咀嚼,彷彿父親品嘗的還包括海洋的深淺、洋流、溫度、鹹淡與顏色。我幾乎要疑心:盤中的魚那帶有一抹笑痕的唇嘴,似乎表示了歡欣甘願,因為牠沒有被漠視辜負。接著,父親吐出一根根晶瑩潔淨的魚刺,就像呼出氣息般自然。

父親稱得上是吃魚專家,新不新鮮、野生的或養殖的,逃不過他的鑑定,有時特地帶他上高級的日本料理店吃生魚片,如果他的評價是「普通」,那麼我們就知道這家餐廳是名不副實。只有極少數料理店能得到父親肯定,但他從不說「好吃」,而是說「不錯」。對他而言,這已是他所能給予的最高讚美。

我們長大離家就業後,若是偶爾回家,父親便會到漁港市場買魚,讓我們離開時帶走。但我不曾從家中帶走魚,也不曾自己買魚,遑論料理魚。「吃魚」彷彿成為我回娘家時的重要儀式,那縈繞屋內的油煎魚香,或蔥段爆香的鮮魚湯,甚或是父親吃魚的神情,正是吃魚的充足要素。

前二年曾和父親去買魚。那天早上,我們自備了大保麗龍箱,開車到興達港漁市。漁獲依種類、等級一筐筐地分類好,少量的雜魚蝦蟹也纍成堆,整齊排在濕漉漉的地上。空氣夾雜著海風與魚腥味,那腥味甚至帶點海洋的冰涼。一些穿著雨鞋的漁人叼著菸,身手麻利地整理、秤重,一邊打量正左顧右盼尋找獵物的顧客,招呼著買魚。父親帶我迅速走過幾個攤位,問了價錢,便又往下一家,決斷很快。或許他以為我不習慣這樣既潮濕又充滿腥臭的環境,想儘早買完就離開。我還來不及向父親一一詢問魚名,他已經找到品質和價錢都滿意的紅加網,秤重付錢之後,他便要去抬箱子。我連忙制止。他一直習慣地認定女兒做不來粗重的工作,忘記自己年屆八旬。

以往買了魚都是由母親一一去鱗、去鰓及內臟,或煎或煮。不久之前母親小中風,之後身體日漸衰朽,無法久站,遑論煮飯。於是,這天的魚是由我來處理,這還是第一遭。雖然曾在廚房幫母親打雜,但總是漫不經心,現在只能從記憶中搜尋母親以往的作法,才發現沒有想像中的難。

我手指按壓著魚身,在側面從魚鰓到魚腹劃一小口,把鰓及內臟掏出、清洗,並小心不被魚鰭刺到。往日母親知道我不喜歡沾染腥羶,要把處理過的魚寄到北部給我,都被我婉拒。如今迫於形勢只得撇下個人好惡,短淺著呼吸,捏著冷涼的魚身、收拾洗碗槽中滴著血水的內臟……才發現,沒有人天生就能忍受腥羶、就該忍受腥羶的,而其實,也沒什麼不能忍受的。最後,我將魚一一處理、分裝、冷凍,讓父親日後方便烹煮。

那是第一次和父親買魚,也是最後一次。

半年後,父親車禍,插管住進加護病房。後來拔管,我們徵求醫師同意,為父親煮了鮮魚湯。隔日,在加護病房外等候會客時,有位也在等待的婆婆看我提保溫鍋,很欣羨地詢問,一時之間我不知如何回應,僅能私下為父親可以開始進食而喜悅。進到病房,我裝盛了一碗魚湯,小心翼翼餵父親。他半坐半躺,身上手上還連接著其他管線,暫時拿開氧氣罩後,半張臉因撞擊而產生的瘀血遂明顯起來,眉頭也深鎖著。我遞上湯匙讓他慢慢啜飲,他艱難地吞嚥著,沒有了以往從容、優雅、凝想的品嘗神情。才幾口,便搖搖頭,表示已經夠了。

幾天後,父親竟可以轉到普通病房了。我幾乎以為,就是那幾口魚湯,在父親的血液中注入一些活力和元氣,父親一生捕魚、嗜吃魚,也許魚已變成父親的護身符、救命仙藥。

但沒想到,才隔日病情又急轉直下,父親再度進加護病房後便陷入昏迷,不幾日溘然長逝。

父親百日時,家人準備三牲祭拜。我隔著香爐的繚繞煙霧,凝望供桌上不知是黃魚,還是虱目魚的乾煎全魚,想像父親是否會像往常那般優閒地享用?而因為考量煮湯的魚肉容易碎散,所以採用乾煎,父親會喜歡嗎?

聯合副刊2018.05.18

台長: 阿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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