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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9-02 21:06:10| 人氣4,486|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得獎作品】鉤動 — 林佳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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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季衣櫃外的把手,掛著一領淺灰間雜青綠的長圍巾,兩端穿縫的流蘇略嫌毛燥。這是女兒織完成品後,隨意披掛的,像玄關入口隨手吊掛的雨衣。垂到地板的流蘇,彷彿是雨衣上滴下的一線線水漬。

我常將它披在頸肩。當我返回山雨繚繞的蘭陽省親,在潮濕陰冷的秋冬時分,它更是不可或缺的保暖品。它輕柔卻暖如大衣,青灰復古色是一領美麗的裝飾,它,更像是一封給我的道歉信。當女兒曾對我射出利箭,我用盾牌反擊並擦乾眼淚的好幾個月後,在一針針略微粗糙的毛線格紋中,我吸取到一點點溫暖。

女兒個性依賴,但有主見。升國中那年,她自行報考兩間私立學校。一間正常教學,另一間極度升學導向。不顧全家反對,她選擇了後者。理由只是童稚的天真──不想和好友分開。女兒臉上寫著執著,與我極為相似的五官,也和我國中時期一樣,面容天真卻藏著刺客的利劍。青春時期我們如花草般含露向陽生長,然而葉片花瓣,竟也長得銳利割人。

我也曾如此與父母親對峙,並且堅信自己會贏。我潛伏的叛逆,必曾一而再地,在餐桌上、客廳間,在關於分數、志向、未來與愛情上,和父母衝撞了。從小住在宜蘭,我的個性也是山水交錯。外人只見我如粼粼水漾的微笑,與被絲綢嵐霧環繞般的靜山,只有父母看見我急滾波濤的侵蝕氾濫,及巉峭陡聳的山稜線。這片水的狂奔與嶙峋陡壁的危山,父母涉水攀爬的過程顛簸艱辛,我只假裝沒看見。

這條翻山渡水的路,由我十四歲延續到現在四十歲。如今,換我要面對女兒這座山這片水域了。看著女兒滿臉的倔,依稀可以辨識我曾經的強。擔任教職時,我每年也都在面對一張張像女兒一樣青春與叛逆的臉龐。中學孩子是永不停止的雨季,淹漶之外仍是淹漶。身為教者的我是滂沱大水中的浮舟,看似給予學生方向,實則要時時探測這些水流的急緩與溫度。未來是學生的未來,也是我與他們的未來。現在,女兒加入漫漶水流中。這一道水,最明顯、也最暗沉。

攀爬女兒這座山的過程及攻頂,相當艱辛。山頭好高好遠,我只是相信山永遠都在,所以仍努力向前,彷彿耗盡生命力般地翻越。山的聳峙讓我好似得了高山症,頭痛昏沉,全身無力;山的寛廣讓我也只能以誠實的樣貌,接受自己做不來完美母親的典範。

我身兼教者與母親,卻茫然尋路,只能四處問問女兒的導師、長輩、朋友。大家的安慰勸説,不外乎是兒孫自有兒孫福。孩子自己選擇的未來,即使受挫,也會勇敢面對。

我沒料到需要勇敢面對的人,也包括我。

 

數學不佳的她,卻被分到數理資優班。暑期輔導第一週,新鮮的學校、有趣的同學、貌似周遭給予成熟的溢美詞彙,我們忽視了十三歲孩子間悄悄漫延的較勁力。

上學第三週開始,女兒晚餐飯後,便和作業考卷奮戰到十一點。我只好在一旁鉤點毛線,聽她抱怨一天上四小時數學課的無聊。

我的鉤毛線技法,是國中家政老師教授的。起針之後,兩根棒針數口訣般地反覆「上針下針」織疊穿鉤。我想像家人全都圍上自己親手編織的成品,內心直閃著興奮自豪。毛線在一針一針的鉤動中密密接合,但卻日漸拉開我和母親的距離。她天天叨唸,讀書最重要,針織只是女工粗活。交織在柔暖毛線的四周,是我和母親之間陣陣如森寒陰風呼嘯而過的衝突。

母親是護士出身,因不堪輪值大小夜班的顛倒作息,轉行報考行政公職。她總認為握筆的手,才是後半輩子無憂的證明。同樣長形的針筒、棒針,只是標記上「粗活」的身份。

有天,數學老師震怒地打電話給母親,原因是我在課堂上織毛線。老師在電話中,幾乎將編織毛線比喻成毒品,把棒針形容成吸毒針筒,誇飾地向母親告狀編織如何讓我沉迷上癮,描述我打毛線時的沉溺、棒針暫時被沒收時的頹廢焦躁,及對師長的勸説恍若未聞。當天回家,母親反常地提早下班。她一聲聲:「不讀書,就去當女工!」的説詞,讓我覺得小題大作。只不過是織個毛線,又不是編織人生的方向或結局。我滿不在乎的吊兒郎當惹怒了母親。她撤掉晚餐,罰我跪下,我也固執地不吭氣。我實在太討厭數學了,一列列公式演算、一個個沒有溫度的數字,均不及一團毛絨絨沒有章法的織線帶來的溫暖。

 

「唸書不是唯一!妳不能尊重我的興趣嗎?」我倔強的神情傷了母親。她衝去書房沒收棒針,拿出剪刀,喀嚓一聲,剪斷已經織了一半長度的圍巾,也剪斷我們彼此間的溫情。我沒有用華麗的淚水控訴,只用冷戰、點頭搖頭、零散疏落的悶哼,表達對母親的不滿。幾週後,我早已忘了怒氣,但道歉一詞卻沉睡在咽喉中不願甦醒。某天回家,我看到書桌上躺著一雙棒針及殘破的圍巾,他們靜靜地待著,彷彿不曾離去。我拆掉圍巾的斷線,打結後重新起針,另鉤一段織品,讓鑲織的線慢慢再鉤出我和母親的情感長度。

 

現在鉤織毛線已由原本複雜的雙棒針,簡化到只需運用釘板交錯編織,但仍是不改紋路的美麗細緻。我一格格上下交織時,女兒對學校的埋怨聲仍是不停,──如課堂上數學基礎題得自學,老師只教難度極高的PISA測驗,每週小考成績如何無情地列出排名,退歩幾名就不能下課……。聽到憤愾時,我常拆解手中一直繞錯的鉤線,甚至分心而讓毛線球掉落在地。滾得老遠的長毛線像是我的擔心,也像女兒的成長,時而順順地滾遠,時而拐彎打個大結,讓我得花一番心思梳理。

    鉤毛線的進度像龜速般爬行。因為我常得放下鉤針釘板,教女兒自己也不拿手的數學。我們在數字計算中,減掉彼此的耐性。卷子上密密麻麻的訂正、紅筆批閱的圈叉,一題題在批改女兒入學時的樂觀及我對她的信心。

一天晚上,我耐著性子教導解題。女兒用力甩筆,哭吼著想睡覺,沒有時間思考,直接抄答案就好。我提高嗓音,嘶聲指正她錯誤的讀書方式。真難相信此刻吼叫詈罵,同出自於小時常常吻我的小巧嘴唇。一張只對五題的數學考卷,將我們彼此的包容,也打了不及格的分數。

數學對我而言,只是冰冷;如今數字對女兒來説,是冰凍後可以傷人的利刃。。

「孩子,我們轉學吧!」我勸女兒。但硬脾氣的她不肯承認自己的不適應。她怒瞪與自己相似的臉,受傷的神情,是訝異著否定自己的努力,竟是血脈直承的媽媽。女兒也擔心同學原本投射在身上的光,會因她轉學而變暗。

「碰到事情不要逃避,媽媽,妳不是這樣教我嗎?」

她冷然回房,無預警的,我竟然哭了。國中時和母親嘔氣的圍巾事件,我不是倔到沒掉眼淚嗎?如今淚水一滴滴滑在手中的毛線上,真希望女兒是這團線球,也能吸附我的苦心。

 

家裡的空氣因我們冷戰而凝結,那幾天靜的連咳嗽聲都顯得尬尷。我常因四周吵雜睡不著覺,如今靜的只有呼吸聲,我竟然因為過份安靜而失眠。

無眠的夜,我只好拿著釘板,交錯繞著未完成的圍巾,一針一線想消磨內心無名的怒火及歉疚。好幾次毛線不明地打結,越拉扯,細毛就越糾結。剪斷死結,好不容易鉤起的一針針線頭竟一格格地鬆開!我想送給女兒取暖的心意,彷彿被拆解了。如何接線?我也毫無頭緒,只得把它放在抽屜。

沒有織毛線來排遣心情。每天,我只好看著女兒房間的燈泡熄與滅,常側耳傾聽門外的所有動靜,聽她早上六點四十分開門上學。看與聽,成了那一陣子的日常。

 

女兒還是依賴我的。有天,她艱難地喊聲媽,怯怯地找我訴苦。她説,期末考到了,導師宣布除了上廁所,否則不准離開教室。

我後悔自己的賭氣,竟然疏忽孩子在擠滿四十五人的教室內,連續待上十二小時,已經一週。

  我火速地辦理轉學。過程我們像是歷經闖關遊戲。每個關口,學校都派出處室主任擋駕。他們試圖和女兒單獨長談,分化我們的團結力。女兒隱身在後,小小手指緊攫我的指縫,微微有些汗漬。彼此雙手的互扣,好像織毛線時的交錯鉤法。我們按按彼此的手掌,即使這次鉤法亂了,我也不會剪斷。

  

  女兒轉入一間女子教會學校。正常上下學,作業仍是多,但女兒開心地説起體育課打球、家政分組、校外教學、話劇比賽……。

  前一陣子,孩子因家政課需要,向我拿了釘板及鉤針。我及時打住「上課別偷打毛線」的話語。她看著我的未成品,忽然説,媽,你是不是太久沒織毛線了?鉤法全錯!期末作業,我織一條雙色圍巾給你。她一面拆掉我打的亂結及鬆脫的線頭,一面搖頭諷刺我的家政分數鐵定不及格。

拆吧。拆掉我們的冤家結、傷害結。隨著一針一針快垂到地上、已然快要完成的圍巾,我回望桌上的毛線。我和女兒,我和母親,就像鉤線,繞著、鬆脫、打結、拆掉、再鉤回……

——106教育部文藝創作獎 教師組散文項佳作"

台長: 阿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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