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改變生活成了「出無車」一族,台鐵遂成了我往返台北與雲林家鄉主要的交通工具,由於家鄉小鎮一天僅停靠兩班次自強號,故我大多買票到斗六站,再接駁區間電聯車,僅需一站便達小鎮。這短短七公里也是我高中三年的上學路線。
人到中年,似乎格外體會到「驀然回首」的況味,二、三十年不見的國、高中同學一個個藉網路牽連起來,才發現自己一廂情願地認為大家都往都市發展,其實留在雲林成家立業的也不少。那一日便是在家鄉的同學F好意來斗六站接我回家。他問我趕不趕時間?
當然不趕。鄉居生活的優點之一就是慢哉悠哉,時間多。
F說那我們繞遠路回去。這一繞可真「遠」哪,時光機倒退嚕三十年甚至更久遠。
車子出斗六市往古坑鄉永光方向行駛,我猜對了,F要繞去台3線再轉縣道158乙線回小鎮。這路線沿途有多段綠色隧道,都是種植五十年以上的土芒果樹,從紫紅的新葉開始而後淡黃色的芒果花期到青綠的果實出場,綠色隧道即令在冬季仍是一路的綠,初春的新綠、盛夏的瑩綠、秋後的深綠,綠得不同一樣美麗。高中年代騎鐵馬出遊最喜歡走158芒果樹道,出鎮後一夥人競賽似的快快踩速速踏,直奔斗六糖廠前的溝仔貝冰店搶個透心涼。入夏後騎在芒果樹濃蔭成拱的雙線道,兩側盡是方方塊塊的稻田,拂上臉面的風竄過竹叢老榕籃子花籬再經田水冷卻,將青春的汗珠輕鬆撥去;風,從白色制服的領口袖口灌入,總是押後的我看著前頭兩個、三個澎脹的白球衝向綠深不知處,不一會,全成綠的了。
個兒高的F有時會故意騎近樹下,站起身踩在鐵馬踏板上,伸手撥打結實垂下的芒果,僅是好玩、調皮,並不真的想摘食。我輩從小就被告誡:行道果樹的果子不能採!那是鎮公所所有、綁約契作的,且僱人巡視,採摘會被當小偷送辦。那個沒有監視器的年代,真的沒有人忍不住偷摘一、兩個嗎?我想是有的,但應該是極少數,絕不致如盜林盜獵者窮刮盡之,因到該採收季節,滿樹纍纍青果可以為證鄉人的自持;即使多年後因為愛文、肯特等果肉更豐厚又甜美的品種佔領市場,纖維粗、帶酸味的土檨仔漸被逼退,鎮公所契作不敷成本遂「放牛吃草」,鄉人似乎也不把這一路芒果樹當然耳的視為免費供應區。成長在農業大縣卻因家居鎮上又非作稼人家,我對農事與作物充滿稀奇感,最愛拉長耳朵聽鄉聞軼事。
就聽說曾有地方好額人當做好事把它認養下來開放給民眾採食,但又衍生有的沒的瑣碎事而致無意願再繼續。檨仔樹不再刻意施肥照顧,成了真正的行道樹。
有位同學的家就在這條綠道旁,大門兩側的芒果樹伸進圍牆來,他的父親擎一支綁有布袋的長竿將檨仔一一拽進袋裡,「進來阮兜就是阮的。」事實上彼時檨仔樹已經無人照養了,是名符其實的「土」檨仔。歐吉桑咬著菸,眼晴被薰得瞇瞇的,將表皮流著黏黏汁液的檨仔倒入大鋁盆清洗。他說未熟的檨仔只能做檨仔青;為何不等成熟了再採?「等熟了還輪得到你?」這、這,這麼說也是啦。
檨仔青我從小就愛吃,明知自己的胃難消受,還是愛吃。檨仔削皮後切成一瓣一瓣,去掉尚軟的白色果核,先以鹽抓洗去澀味,再以糖醃軟,酸酸甜甜,光是腦中閃過念頭,唾腺已泌出口水了……多年前第一次在台北某大餐廳看到他們端出大肆宣傳的飯後甜點「情人果」上桌,差點沒笑出聲來;同桌的阿嬤被晶晶亮的玻璃缽唬弄了,她叉起一片碎冰中的情人果放入口中,因為又冰又酸而揪在一起的臉上有一點疑惑:「這敢唔係…?」「係啦、係啦,就是檨仔青。」阿嬤呵呵笑了。伊講,都市聳。恁台北人尚好騙!
還有一種檨仔青的吃法大概很多人不曾試過。即是芒果切瓣以鹽去澀味後,調入清醬油、些許糖及蒜片,在我讀小學時的上學路邊小攤就是這樣販賣,別有滋味。F說他也吃過,但覺得不及蕃茄搵醬油好吃。的確是。
他問我,離鄉後回過綠色隧道否?
當然多少曾路過的。鄰鎮古坑華山地區的台灣咖啡闖出名號成了觀光地景,我與家人曾多次上山賞遊,這段綠色隧道是必經路程。我告訴F,他能隨時徜徉在此綠色天地是福氣。F說他假日常自己騎鐵馬到鄉間晃悠,每回騎到這段芒果樹道就會回想那段年輕無憂的歲月,他問我還記得這個那個誰誰誰嗎?告訴我這個那個誰誰誰的近況……;建議他可以找同學一起來騎車活動,他聳聳肩不置可否,只說現在習慣一個人騎車、思考些事情比較自在。
車子在長且直的綠蔭下緩靜地滑動,迎面而來幾台越野單車,在網路上常見自行車活動照片,不乏我熟悉的綠;看著照片中的騎士或者站立路中央興奮的比出YA!的手勢;或者成列躺在芒果樹下,那熟悉的家鄉景緻,總讓我心緒有種難以言說的慨然。從後視鏡看著漸遠的單車隊伍,我與F相視笑笑,綠色隧道恆常在,然,往昔情懷已不可尋……
【發表於鄉間小路102年七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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