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畫廊裡我只看到一幅畫。月光下,遠遠觀音山下燈火點點的城市烽煙篷篷;極灰冷的空間裡,一個肌肉已見鬆弛的中年男子手中捧著血紅的心臟,倚坐在老榕樹幹上,右腳踝有受傷的痕跡。最後是你憂傷的眼神。
不,最先是完全寫實的臉上憂傷的眼神吸引了我的目光。我迴避似地移開目光,眼睛在背景遠處轉了一圈才慢慢移到你的臉上。你注視自己,也注視觀者。
這個眼神我好像熟悉又有些陌生。
熟悉的是眼神裡所承載的焦慮、沮喪和不快樂。我熟悉,因為你把人生的辛苦明白畫在臉上。
陌生的是,嘿,中年老友,我記得的可是你笑起來有些像達斯汀.霍夫曼的笑臉,那個高興的時候就要直接喝一聲:爽啦!的人,竟也憂鬱起來了。
看著你的這幅畫,感受到一股力量,讓你這樣誠實面對自己所感動,於是我打了一通電話給你。因為這一幅畫,我們之間好像有了某種關繫,我們約了時間一起吃飯。我帶你到一家義大利麵館,你說:「啊,我也喜歡義大利麵。」露出孩子等待食物一般的笑容。
你還是喜歡開玩笑,隨口問了服務生難以回答的問題,使得女孩子只能尷尬地笑一笑。義大利麵送來了,我們稍稍挑剔了服務生的態度。我們吃著麵,讚美食物,讚美天氣,然後談著孩子的課業,工作和家庭,我們在各自軌道上的旋轉。
麵館漸漸人多了,每個人的聲音撞向牆壁之後又四處竄飛。我們也開始扯著喉嚨談你的畫。我說你的皮衣上依然沾著松香油的味道,而你的作品已經很不同於以往。這表面看來是創作題材和畫風的轉移,我想在你的內裡必然有更重要的事情發生了。近幾年你的消息都是從報章雜誌上看來的,比如你和同好組織了畫社,宣揚你們對繪畫的主張;比如你在妻子開設的幼稚園開娃娃車等等。
你收起笑容,談起這些年來創作上的迷惘。經過流行的藝術潮流,畫過社會性議題作品,之後焦慮到有兩年的時間無法拿起畫筆。於是你只得誠實地面對自己,面對自己開始鬆垮的身體的焦慮,因父親的早逝而對死亡的恐懼,被母親壓抑的陰性特質與對她的反抗,面對欲求的不滿足。
所以,你開始畫自己。
緊縮的身體坐在樹枝上,眉頭微蹙,憂傷的眼神還在尋找什麼,你還有一股不屈的力量要掙脫出來。你能夠從裝置藝術、複合媒材的潮流中,回過頭來一筆一畫畫你所見的「真實」,正視世俗平凡的生活,讓油彩閃現生命的光澤,對繪畫有更深的信仰,對藝術潮流有挑戰的勇氣,這是我要為你喝采的。
人到中年,我們深知美麗而快樂是多麼難得。你見過快樂的自畫像嗎?要宣示藝術家自身地位的杜勒,他的自畫像是那麼端肅凝重,彷彿在遙遠荒涼的北方只有他,只有他的技藝;以自身為人性實驗對象的林布蘭,自畫像是他認識自己、揭露自己的舞台;還有雇不起模特兒的梵谷只好畫自己了。每個人看起來都那麼不快樂,每個人生命中都有不可解決的難題。人必得因為不快樂,因為痛苦的囓咬,才能感到存在?而最血淋淋的自畫像,就屬芙烈達.卡蘿自傳一般的自畫像了。她的許多作品都是在病床上完成的。她畫流產的自己、思念花心丈夫而流淚的自己、畫她的痛她的力量。如鳥雙翼一般的濃眉停在她的鼻樑上方,自由的意志困鎖在殘破的軀體裡。
如果卡蘿以畫自己而成就藝術生命,顯示她與命運的對話;那麼百貨公司的化妝品專櫃小姐每天對鏡專心致志地描摹,那麼盡心地在臉上做文章,父母生成的一張臉,女人自己卻給出另一張,或仿蕭薔或像林志玲,她們向我們顯示了什麼呢?卡蘿說:我從不畫夢境,我畫我的現實。
我不喜歡說夢,因為生活的不快樂已占領了夢境。我面對的每日的現實生活紮紮實實擺在眼前,扛在肩上,捧在手裡,沒有虛幻的空間了。
生活的點線面所成就的我的自畫像,毫無矯飾地就坐在你的面前,活像一齣八點檔連續劇的苦旦,我可從來有想像過我的人生必須如此。
然後,你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似的困難地提起一些往事,我靜靜地聽著,像聽別人的故事一樣。唉,老友,有時候生活比創作更艱難,我們各自努力生活,有一天的中午一起吃義大利麵,心情平穩,不談感情已經很久了。
麵館的人群逐漸散了,安靜的空間迴響著咖啡杯盤碰撞的聲音,這時候我們也該起身,離開,揮手道別。
我們還約了再次中午見面吃飯。當日中午,你忽然來電,說是有急事去處理,不能一起吃飯了。我當然說沒有關係啊,以後再約了;從此不再有消息。二十幾年來,我們總是這樣差不多七八年見一次面。
冬夜裡窩在棉被裡聽中島美雪的〈前燈.尾燈〉,寒冷中被她溫厚的歌聲包覆著,竟也生出一些些美好的感覺。「前燈.尾燈,旅程還沒有結束,照亮正前方道路的是未盛開未實現的夢想」,歌聲裡車燈氤氳;迷濛霧氣中,我記起二十多年前十二月的寒夜裡,我們在劍潭寺倒下的石柱上坐著,你送我一個迷你收音機,我們謹守著做朋友的分寸,談著你對藝術的抱負,還有互相勉勵向上的話語,就像之後我們每次的見面一樣。
每當我再想起你,毋寧是你我都還亮著頭前燈,各自奔向未盛開未實現的夢想。
**刊載於自由時報.自由副刊.2006.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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