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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3-06 13:38:26| 人氣668|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新鮮貨】白袍底下-林育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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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見到張先生,他正與腹腔內的腫瘤和積水對抗,他幾乎無法和我對談,只說得出「趕快讓我的痛好一些吧」。調整藥物劑量的過程是焦慮的,每天走到張先生身旁,不待他開口就能從眉間讀出他疼痛難耐卻死命忍住的線索,自控式疼痛控制機器一次一次按壓,卻搆不著不痛的邊,一天,兩天,三天……每回探視完張先生轉身時心裡又急又沉重:「住進安寧病房幾十個小時了怎麼還是沒有進步一丁點兒。」我們加藥、加量,並引流出部分腹水,近百個鐘頭後疼痛才降低到可以忍受的程度,然而為了減緩腹脹不適而調高鎮定的藥物劑量,或許加上多日沒好眠,在他疼痛逐步緩解的同時,多半時間卻進入昏睡狀態。

  總是張太太陪著他。個子嬌小的張太太紮著馬尾,我喜歡見到脂粉未施的她安靜地坐在丈夫床邊的模樣,我一走進病房她便站起身來拍拍先生說:「醫生來了,你有什麼不舒服要跟醫生說。」有幾次我推門進病房發現病床上只有一捲被子,張太太從浴室探出頭來說:「不好意思,我先生正在上廁所。」護士則說:「張先生的排便問題只願讓太太處理,塞瀉藥,灌腸,太太一手包辦。」

  張先生有一子二女,兒子在我家鄉的某個醫院急診室當醫生。因為一直沒碰上張醫師,我跟張太太要了他的電話,想與他討論張先生的病況與醫療處置。原來張醫師這陣子壓縮了排班,連上班多日,才能連放假多日回來陪父親,先前在張醫師母校的醫院住院時,醫生宣判過最多三個月,或最多一個月,可是父親都活了超過醫生的預期,如今他雖知道父親正走向生命盡頭,身為一位醫者卻更明白終點是無可估測的,所以他唯有在還能夠的時候拼命上班,幸而他的主任體諒,如果父親病情惡化,他隨時可以調班回台北。

  張醫師談起父親的病,語氣平緩,就像一位慈愛的醫生描述他照顧過的病人:「父親八年前發現罹患大腸癌,那時他還是個醫學生,陸續經過治療、復發,後有肝臟轉移併發嚴重黃疸及腹水,這回是父親自己表示想要轉到安寧病房做症狀控制,平靜走向人生的終點站。」全家人心裡都明白,畢竟好多年了,只是再怎樣明白終究捨不下,尤其是母親。轉到安寧病房後,因為醫療上處理的方式往往不同於過去在一般內科病房的經驗,母親常會打電話問他:「血壓低什麼事都不用做嗎?為什麼不輸血呢?營養夠不夠還要不要補?」他知道母親的擔心,但在兩百多公里以南,面前一堆急或緊急或很緊急的病患們排隊等待著催趕著……,來自母親遙遠的不安,他除了掛慮之外並使不上力。

  他提到父母過去常一同唱歌、出遊,尤其孩子們長大之後,彼此更是互相依賴的親密伴侶。今年春天,父親知道自己身體漸漸不行了,在治療告一段落時,不顧其他人反對,執意要帶妻子到南非旅行一趟,那是他多年前自己去過而難以忘懷的美地。那時很擔心父親身體承受不了,覺得他應該待在家裡或是醫院好好休養,但現在回頭看,卻慶幸父親堅持了那一項允諾。

  上班上班上班,熬到連休時便趕回台北陪父親,父親不放心他坐客運,叮嚀他自己開車。這陣子都是這麼過的,只比我小一屆的張醫師說。我回想起連續多日上十二小時的急診班有多麼疲累,掛電話前,我只能對他說,真的撐不住的話,還是不要勉強開車回來吧,一定要平安呀。

  跟張醫師通過電話後,我有機會和張太太聊得更深入些,聽她說先生的治療過程,說去南非玩,說一起唱歌,甚至說到她與先生的初相遇。兩、三天後彼此更熟悉了,我感覺張先生、張太太就像好朋友的爸媽一樣,於是我開始喚他們張爸爸、張媽媽。

張媽媽說:「從張爸爸發病起,全家人就未曾逃避這件事,而且是兒子的老師親自診治,抗癌路上一直受到好的照顧,唯一後悔的是,幾個月前醫生曾建議可以嘗試一種自費的新藥,雖然昂貴且不能保證效果,至少對身體無大害,而張爸爸自己拒絕了。張媽媽說,當初應該堅持讓他試試的,或許還有機會……」

  隔兩日一早,社工師打電話告訴我張爸爸情況變差,他兒子前晚已趕回台北。但有個大問題是,張爸爸還沒簽署同意接受安寧療護及拒絕心肺復甦術的意願書。原則上若病患本人是清醒的,在進住安寧病房前都要先簽好意願書,然而張爸爸轉進來前,雖然清楚表達過不再做積極治療的意願,但礙於入院時腹痛難忍,而後昏睡,護士交給張媽媽的意願書,她一直沒讓先生簽名。他們再不交回意願書,萬一呼吸心跳停止,依法還是要插管急救的。

  坐車往醫院的路途中,我情緒亂糟糟無從理起。我還沒跟張爸爸道謝,謝謝他在我們面前展現的勇氣以及迎接死亡的典範;謝謝他的忍耐,分明我們花了太多時間才解除他難耐的痛而他從未苛責;謝謝他們夫妻扶持帶給我的感動。另外那兩張意願書,怎麼我讓病人在安寧病房住了這麼多天卻沒負責確保他住院的資格與平靜離世的權利,如果真的病情急轉直下,我們的醫護團隊如何去應對這一切?張媽媽與兒女們又如何去承受?

  到達護理站,護士告訴我張爸爸的神智異常清醒。配合生命徵象的下滑,有十足的理由相信他是迴光返照。我在病房門口對張媽媽說這四個字的時候感覺自己有點殘忍,但這樣的殘忍好過我曾經對某個病人的先生說:「太太今天看起來氣色好很多呢!」結果當天晚上她便去世了。我伸手環抱張媽媽,她趴在我肩頭哭泣,我一邊想還好我今天剛換上乾淨的醫師服,一邊吸著鼻水告訴她我真想多照顧張爸爸一些時日。

  之後我理了理自己,推開門走到張爸爸身邊,他張開眼,雖然鞏膜被膽紅素染透了黃,但瞳仁依舊黑亮亮閃著生命的光,那是他住院後我所見到最有神的一次。我開口道,張爸爸這一生成就了許多事,有一個美滿的家庭,體貼的太太,三個好兒女,認識張爸爸就知道你兒子一定是位好醫生的。張爸爸平和的臉上添了一層喜悅回答:「這輩子最棒的就是有這些孩子,妳見到我兒子了嗎?……太太,太太也不錯。」我問他:「現在覺得怎麼樣?會冷嗎?還有哪裡不舒服?」他搖搖頭說:「都好多了。」張媽媽走近,問他:「要說的話都說了嗎?還有沒有什麼事要交代?」張爸爸看著張媽媽,沒有應答聲,我卻相信他一定告訴了她什麼,用只有他和她懂得的話語。一會兒我打破沉默:「張爸爸,聽說你是自己決定要過來安寧病房住院的,相當不簡單呢,謝謝你教我們坦然面對死亡。」「有嗎?沒有啦。」他淡淡地笑,不很堅持的否認。張媽媽在一旁輕聲搭腔:「你真的很勇敢啊。」「……對了,要住安寧病房需要簽兩張意願書。」「意願書?什麼意願書?」顯然張媽媽還沒向他提起。就是表示願意接受安寧照顧並且放棄急救,是不是可以麻煩張爸爸現在簽意願書?因為……我還沒說完,張爸爸便答:「應該的,應該的。」

  走出張爸爸的房門時,我感覺臉涼涼的,彷彿自己是名能言善道的直銷專家,以推心置腹的姿態聲淚俱下地表演,只為換取對方購買的一只簽名。回到護理站告訴護士說:「等一下帶印泥過去讓他們蓋手印吧。」而我頹然離去。

  張爸爸的身體狀況確實在走下坡了。血壓、體溫降低。時而意識混亂,或是雙眼直定定望在牆上,偶冒出一兩句不清楚的言語。開始嘔吐,鮮紅以及棕褐色的。我坐在病床邊握住他的手,渴望可以注入一點溫度好讓他維持多些時分。他說要走了,只是不知道得等多久。我問他這樣吐會不會難受?肚子會不會脹痛?他回答還好,還好。

  終於到那一天。早晨我踏進護理站,翻開病患一覽表,發現張爸爸那間房的插牌空了,我在出院患者的格子裡找到張爸爸的名牌,紅筆標明過世的註記。護士告訴我,夜晚他不停地吐血,就這樣嘔血嘔到斷氣,還值得安慰的是他離開時表情安詳。

  我走向彌留室,很想再見張爸爸一面,然而裡頭幾位佛教師姐正在為他誦經,我從門上的玻璃格窗望進去,只能看到覆蓋在張爸爸遺體上一匹鮮黃的布。張爸爸的兩個女兒坐在走廊盡頭的椅子上裹著外套睡著了。我站在門前閉上眼,黑黃膚色的張爸爸清楚浮現,我揣想他最終寧靜的面容。或許此刻他已在天上目視這一切,褐黃透綠的眼球,帶點不捨卻又平和溫柔地,繼續愛著他的妻兒……複雜的情緒交和翻騰,最後鹹鹹的滾了下來。我定定立了一會兒,倚靠沉緩的助念聲熨平內心波瀾。睜開眼的時候,其中一個女兒醒了,我走到她面前蹲下來,因為害怕靜默的尷尬所以說了一句:「昨天晚上很累吧!」她輕輕牽了牽嘴角,我們便再吐不出話來,我縮在牆邊啜泣,三對摺的兩張平板衛生紙握在手中,反覆吸去溢出的鼻水,直到溼透。

  用手心抹抹臉後我起身離去,回病房途中遇到張醫師,他對我笑了笑,我也試著向他微笑,卻感覺白袍底下包藏一個軟弱狼狽的靈魂,想要逃跑。

**刊載於台灣日報副刊2006.02.23~24

台長: 阿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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