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某些經歷,是會完全地被記憶的細胞膜給吸收、包裹,然後被儲存了起來,並且等待另一群基因相同的細胞出現,記憶再度活躍、再度光耀。這類細胞,無疑地,是大量隱藏在男人體內。
無論哪個年齡層的男人相聚,彼此之間唇舌一涮過煙與酒後,當兵時的記憶細胞膜便會被召喚出來。此話題一出,每個男人瞬間都往青春的領土衝撞,鋼鐵般的口號開始殺殺殺陣列式展開,汗水與淚水開始滲透在彼此話題間。你的單位涼不涼、第幾梯的、負責哪些業務……之類的問候語,就像另一組隱藏在男人血液中的DNA。有時聽著看著他們問候彼此兵役期別,就像兩頭野獸,彼此互聞身上的氣味,若一對味,親兄弟大概也比不上此時彼此之間感情上的親密。
這樣的話題,最先出現在我專四時寒假回校園之後,整學期下課時間,成功嶺上的種種漫延整個校園;半學期過去,話題不退,一學年過去,另一批成功嶺上的新鮮話題,又再度入侵校園。彷彿,我在校園中某些時刻,是個影子。我開始變身,變身成一個外星人,我聽不懂他們神采之間的對話、穿透不過他們的通關密語。我的精神渙散地聽著他們述說的種種。
即使出了社會,這些當年新兵菜鳥除了女人、車子、工作等男人話題之外,當兵的種種,絕對能在聚會酒盤之間一道道熱騰上桌,縈迴不去。
不過,用曾經的青春方陣踏伐出的當兵話題,可是記憶鮮明,感情豐富;只是描述起來總是令人發噱,且每回劇情幾乎從那一只「抽籤箱」開始。那個抽籤箱,實在讓我們這些門外漢、局外人感到好奇且任憑我們想像,它就像電視綜藝節目中常出現的一只巨大恐怖箱,箱內搜羅了訓練中心中所有新兵菜鳥的恐懼感,這些小兵像是女星們的臉孔般,露出張張嬌瞋而無助的眼神。你問我,為何可以這般地嘲諷看待這一切,因為,已經三十六歲的我,退伍令還沒領到,也領不到,只有一紙漬黃了的丁等體位證明,平躺在我抽屜裏。
「下基地抽籤」這一話題,描述起畫面來永遠如新。就像一位朋友,我大概聽他重述這樣的經歷不下十幾回。他總說在新訓中心時,特意在抽籤之前,為不惹冤親債主此時上身,甘冒血糖降低、體能不足的危險而吃素一整星期,只是冤親債主或許沒在此時現身,但上輩子沒燒香卻也可能是事實,運氣就是那麼的差,他老兄抽到比「金馬獎」更精采的劇情,是被派到南沙島畫沙畫。他退伍時,分送眾家朋友每人一幅他的大作。只是年復一年,南海來的沙,漸漸又復歸地平線上了。
我幾度在這群男人中轉移話題,得到的回應是「你最好了啦,你不用當兵,你不懂我們的痛苦。」看似安慰,事實上對方的眼神泛出的是層層非我族類的辨識膜。講完這句話,頭一轉,這群當過兵男人們的舌根再度交纏一起,再度成群奔向青春的領土,個個情緒穿戴起迷彩裝,話起當年誰也無法證明的英勇事跡。
男人對於義務役的制度是無奈的接受,但另一方面卻永遠對這話題有無限熱情,大概惟獨在座的女子兵團,發出「別又來了」的無奈嘆息聲後,得剽悍潑灑一桶醋罈,才能止熄男人間的革命情感。
【創作理念】
社會給予男性的期待,是非常單一且父權。我以殘障的男身隱身生存在父權體制下,像個小行星與這社會制度做適當距離的運行,微觀自己也微觀周遭。於是,我寫作,寫下自己對這個世界想講的話。
【作者簡介】
黃文成,一九七○生,淡江大學中文系畢業,現為文化大學中文所博士候選人,南開管理學院講師。曾獲第二屆青年文學獎、文建會文薈獎、國家文藝基金會創作補助等;著有《紅色水印》散文集。
本文刊於 2005-03-06 中華日報《中華副刊》〈男方四劍客〉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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