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睡太多也是會出問題的!
一覺醒來,京城錢府二姑娘,竟成了江南首富南宮家的少夫人。
錢銀銀不但得到眾人呵護寵愛, 還平白無故多了個俊雅非凡的新婚夫婿。
唉啊,這可糟糕了! 這個始終高深莫測的南宮遠娶錯了妻子;
她則是睡錯了床,在他身旁睡了好幾夜……
第一章
夜闌人靜,整座定遙城中靜悄悄的。
此此處位居大運河畔,是南方第一大城,居民富裕,商行集聚。就因為城內富商眾多,為了嚴防盜匪襲擊,四面城牆高大厚,南北皆有箭垛,簷角修得陡峭難攀。白晝熱鬧喧嘩的街道,入夜後歸於岑寂,只見幾盞燈籠在夜晃啊晃。
驀地,一絲火光劃破夜空。
「失火了!」
掠叫聲由定遙城的大街響起,城內各門各戶內,陸續點亮燈原本沉睡在夢鄉的人們,紛紛跳下床,急著開門察看。只見火光照亮了大半個夜空,定遙城內最華麗的客棧——四月樓,轉眼已經陷入熊熊大火中。烈焰沖天,伴隨陣陣濃煙,隔著大老遠就可以看到,令人怵心。
警鐘響遍全城,每戶人家都醒了,男人們匆匆奔向四月樓,個個奮勇爭先,端著各種容器舀水,忙著救火。這場火來勢洶洶,難以撲滅,短短的一刻之間,火舌就吞噬典雅寬闊的前樓。就連堆積在前樓,無數的紅彩與紅燈籠,以及那些貼了大紅雙喜字、堆了有好幾座小山高的珍貴禮品,這會也成了一座座的火焰山。
「救火啊,快來人啊!」四月樓的掌櫃李達顫抖的叫嚷著,臉色白,幾乎要跪倒在地上。
完了,全完了!怎麼好死不死的,竟會在今晚失火?這棟四月樓可是南宮家的產業,由李達負責管理多年,如今燒得面目全非,肯定損失驚人。平常日子裡失火,就夠教人心驚膽戰的了,更何況,今兒個雅宅裡還住著即將過門的少夫人。
南宮家是江南首富,財勢驚人,放眼南方,可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就連官府都要給幾分薄面。雖然家大業大,偏偏人寸單薄,家中一脈單傳,獨子南宮遠至今未婚。
南宮夫人盼星星、盼月亮的,始終盼不到兒媳,終於在數月前,軟硬兼施,手段用盡,也不管兒子願不願意,硬是將京城杜府的閨女兒下聘人定。
婚期將至,新娘一行人熱熱鬧鬧的來到定遙城,住進四月樓的雅宅,稍做休息,籌備數日後的婚禮事宜,哪裡知道喜事前夕竟會發生大火!
轟!
又是一聲巨響,主樓大柱被燒得斷折,掉落地面,噴濺出熱燙火花。人們驚叫著,迅速後退。
李達心裡焦急,揪著一個臉被燻黑的店小二,連忙問道:「裡頭的客人們呢?都逃出來了嗎?」
「都出來了。」
店小二連連點頭。
「那少夫人呢?」
嗚嗚,完蛋了,要是讓新娘受到任何傷害,南宮夫人非把他千刀萬剮不可。
店小二一臉茫然,搔搔腦袋,被燒焦的頭髮簌簌掉了一大堆。
「少夫人啊!住在雅宅裡的少夫人啊!」李達吼道,縱然在火場旁,溫度極高,他卻毛骨悚然,直冒冷汗。
「呃,那、那要問杜家的人——」
雅宅幽靜,位於四月樓後方,但起火那時,每個人都是往前門逃竄,哪裡會知道雅宅的情況?
這會兒,抬頭呆呈著盛大的火勢,像木頭人似的愣在原處。「我問你家姑娘人呢?」
火光之下,幾個大男人面面相覷,誰也沒回答。
他們都是受杜家僱用,護送新娘前來成親的護衛,跟杜家非親非故的,只是領了銀兩辦事,一旦性命攸關,當然自個兒先逃命。
李達心裡發寒,瞥見幾尺之外,幾個小丫鬟抱在一起發抖。
推開人群,又跌又撞的奔過去,啞著嗓子質問。
「你家姑娘呢?」
小丫鬟們抽抽噎噎,膽怯的縮著肩膀。
「嗚嗚、嗚嗚,忘、忘了——」話還沒說完,就聽見「哇」的一聲,啜泣轉為大哭。
陪嫁的只有幾個小丫鬟,遇到一場大火,早嚇得失魂落魄,哭成淚人兒,在四月樓裡邊哭邊逃,好不容易逃出火場,等到回神來,才發現竟把小姐給忘了。
李達臉色白得像紙,撲通一聲,真的跪下去了。過了一會兒,大嚷大叫著,跳起身來,回頭就往火場裡跑。
「少夫人!」
「掌櫃的,您不要想不開啊!」店小二撲上前。
「不要攔我、不要攔我,讓我進去啊,我對不起南宮家、我對沒了,夫人肯定要殺了他,死在火場裡,只怕比死在夫人手上舒服。
店小二們不敢鬆手,有的抱手、有的抱腳,把他架得騰空五空。眾人吵鬧著,一旁的人仍忙著滅火,但水池裡的水都快舀干了,火勢卻愈燒愈旺,逼得救火的人只能連連後退。
一陣馬蹄聲響起,幾個人策馬而來。領隊的是一匹全身雪亮的神駿,撒蹄奔來,即使在人潮之中,仍然疾馳如風,沒有傷及任何行人。
南官家的少主到了。
馬蹄停住,其餘馬匹全因火焰而驚慌,唯獨白馬不為所動。
白馬上的南宮遠,望著火場,神情中看不見半分緊張。他俊美無儔,有著一雙異常溫和深邃的眼睛,一身白衫藍繡,頎長玉立,黑髮束帶,在火光中飄逸,俊雅得像最上好的青花瓷。
定遙城的捕頭雷浩赤裸著上身,舉著巨大的水桶,往火場裡潑去。「再拿水來,快!」他像頭熊般咆哮著,黝黑的身軀上佈滿汗水,回頭看見南宮遠到場時,吼得更大聲。
「南宮,想想辦法,鄰近的水池都見底了!」
南宮遠略略偏頭,唇角微勾,在危急的火場前,模樣竟有幾分莞爾,與好友的氣急敗壞截然不同。
那雙深邃的眼眸,有著奇怪的魔力,輕易就鎮住場面,原本騷動不安的人們,也不知是被安撫,還是被震懾,全在他的注視下變得安靜。
「我身後這幾位,是城內薛、王、陳、林四家的公子,他們願意齊開府門,集結家丁,從府內水池舀水過來。」全城的地形都在南宮遠的腦中,火光一起,他立刻做了判斷,要求城內四大家族提供幫助。
「來得好!」
雷浩大喝一聲,把水桶丟給旁人,全身早已被高熱烤得黑裡透紅。
四排人龍,迅速加入救火行列。
「有人受傷嗎?」南宮遠注視著坍毀的樓房,平淡的開口詢問,嗓音醇厚。
產業被燒,他卻泰然自若,看不出半點心疼的模樣,不問四月樓的損失,先問人們的安危。
雷浩聳肩。
「有十來個人嗆傷、幾個人燒傷,都不嚴重就是了。」
「先把傷者送到大夫那裡去。」
「知道了。」
火焰亂竄,幾乎要波及兩旁商家,建築物崩塌,發出一陣陣轟然巨響。雖然人手增加,但火勢猛烈,這樣沒頭沒腦的朝火焰潑水,根本無法滅火。
「看這樣子,一時半刻只怕還滅不了火。」雷浩說道。
南宮遠若有所思的環顧四周,黑眸映著火光,精光四進。「先把兩旁的牆都撤了,十尺內淨空,免得延燒左右。」
「然後?」
雷浩挑眉,認得那種眼神。
他微微一笑,雙腿一夾馬腹,胯下白馬長聲嘶鳴。
「跟上來。」
「你想做什麼?」
「找出火點來。」南宮遠鞭策坐騎,在火焰邊緣馳騁,距離熊熊燃燒的火焰極近,每一蹄都驚險的踏在沒有火苗的地方。
白馬騰躍,圍觀的人們目蹬口呆,誰也沒膽量上前。
找出火點,釜底抽薪,是最快的滅火方式。只是火場熱燙,靠得太近,隨便就會引火上身,根本沒人敢上前。大膽的逼近邊緣,親眼尋找火源,那更是危險到極點的行為。
飛蹄踏過,南官遠那身藍繡白衫在火中閃亮耀眼,從容悠然,火星子甚至燒不到他的衣角。經過一處火焰高竄處時,他的劍眉略略一抬,看了身後大漢一眼,繼續又策馬往前奔。
雷浩會意過來,暴聲高喊。
「這裡!」
眾人聽到指示,立刻群聚過去,大量的冷水嘩啦啦的直火堆裡潑去,水分蒸發,冒出陣陣白煙,火焰的威勢稍微弱了些。
兩人配合得天衣無縫,轉眼間已經找出六處火點,人們編成六隊,從六方灌救,不到片刻,火勢已經被控制住。
「少主!」
有人高喊著。
聽見叫喚,南宮遠扯住韁繩,利落的回過身來,背後是燒得又紅又亮的天空,俊雅的容貌在火光前,竟顯得有幾分冷戾,讓人不敢直視。
人群被撥開,李達擠上前來,趴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磕頭如搗蒜,把石地撞得砰砰響。
「少、少、少主——屬下該死,沒能救出少夫人——」
深邃的雙眸,閃過一絲微乎其微的陰霾。
「還有人在裡頭?」他問道。
「是——」
追在後頭的雷浩,熱得受不了,又扯著嗓子吼起來。
「喂,南宮,夠了,咱們撤!」這把該死的火,不但吵得他沒辦法睡,還燒得他頭髮都快沒了,再待下去,只怕他這一身粗皮厚肉都要熟了。
又是一聲轟然巨響,火花四濺,雷浩眼明手快,身形晃動,立刻閃到幾丈之外,等到一回頭,這才發現南宮遠仍在原處,沒有後退。
「這裡交給你指揮。」
他平淡的拋下吩咐,策馬轉身。
在眾人的驚叫聲中,白馬飛躍,南宮遠的身影消失在火焰之中。
四月樓已經成了一片火海。
起火點在主樓後的庭院,附近的建築全陷在火中,火勢順著迴廊延燒。雅宅也有一半著了欠,至於尚未著火的雕樑畫棟,則是被熏得焦黑。
白馬嘶鳴,在濃煙中踏蹄噴氣,甩動鬃毛。他伸手輕拍白馬的頸子,深邃的黑眸,在濃煙中顯得格外明亮,仔細搜尋過每間屋子。
火災來得突然,華麗精緻的擺設,因人們爭相逃命,被撞得東倒西歪。幽靜的小院落裡空無一人,裡頭的住客們,早在火災發生的第一時間,就倉皇奔出,全都逃命去了。
是什麼樣的女人,遇到這場大火,竟還不曉得該逃命?
想起自己那即將過門的「新娘」,南宮遠嘴角一勾,露出諷刺的笑容。
那個女人是被嚇得腿軟了,還是被煙嗆昏了?或是,她也不滿這場婚姻,寧可被燒死了,也不願意嫁給他?
白煙繚繞,某種極輕、極輕的聲音,從最角落的院落傳來,南宮遠側過頭,略略瞇起眼睛,策馬上前。
不同於其他院落,這兒房門未開,被人仔細的關上。
南宮遠劍眉蹙起,揮出一掌。就聽見砰的一聲巨響,凌厲的掌風襲過,鐵製的門鎖進碎飛射,木門卻安然無恙,應聲而開,整潔清雅的擺設映入眼中。
屋內空無一人,平靜得像是沒事發生,幾件素雅的衣袍,隨意披在木椅上。價值連城的碎玉桌上,擱著一壺香茗,跟幾盤未動過的精緻糕點。而通往內室的垂花門上垂掛著一幅薄紗,隨風輕輕舞動,廳內景物若隱若現。
破門而入的巨響,驚動了內室,薄紗之後傳來慵懶的問句。
「唔,石岡,你回來了嗎?哈嗯——」說著、說著,問話就轉為呵欠,嬌軟的聲音裡充滿濃濃的睡意——
睡意?
南宮遠挑開紗簾,理智冷靜的腦子,難得有瞬間空白。
花廳內的絲絹軟椅上,躺著一個嬌小的少女她身穿粉色的柔軟絲衣,肩上披蓋著花卉薄紗,盈盈不及一握的纖腰,則是束著紅繡流蘇,身姿婀娜動人。披散在軟椅上的秀麗長髮,則黑如綢緞,令人忍不住想要伸手觸摸。
窗外火光熒熒,透過薄紗,照亮那張小臉。
晶瑩粉嫩的臉兒,漾著淺淺紅暈,嬌美絕倫。即使在發問時,她的眼睛仍舊閉著,捨不得睜開,嫩嫩的紅唇,因呵欠而微張,呵出輕柔可愛的呼吸。
她不是被煙哨暈了,也不是嚇壞了,更不是寧死不嫁——
她在睡覺!
這個女人,竟然在睡覺!
整棟四月樓都快燒得精光了,她竟然還能抱著枕頭,窩在這兒,睡得又香又甜。
聽不見回答,軟椅上的少女眼睫顫動,努力睜開堆滿瞌睡蟲的眼睛。只是,睡意湧來,她忍不住輕啟紅唇,醞釀另一個呵欠。
「哈嗯——」
這回,呵欠打到一半就停住了。
咦,不是石岡?!
銀銀眨著迷茫如霧的眸子,望著南宮遠,再看向白馬,既不驚慌,也不害怕,仍是半臥在軟椅上,蜷得像只貪睡的貓兒。
「把馬騎進屋裡來,不太好吧?」她蹙著彎彎的眉,沒頭沒腦的問道,似乎不在意被陌生男人瞧見了海棠春睡的模樣,反倒比較介意他這麼沒規矩,竟把馬騎進屋裡。
「情況緊急,請姑娘見諒。」南宮遠嘴角噙著莞爾的笑,黑眸中的諷刺,也在看見她的那一瞬間褪去,被濃濃的興味取而代之。
她也不追究,慵懶的點點頭,大方的給予原諒,小腦袋歪在絲枕上,黑白分明的眸子,在他的俊臉上轉了幾圈,才慢慢的挪開視線,不經意的看了窗外一眼。
異常的光亮,讓她困惑的瞇起眼睛。
「天亮了嗎?」
怪了,不是才睡了一會兒嗎?怎麼外頭就亮得刺眼了?
南宮遠搖搖頭。
柳眉蹙得更緊,她偏頭嗅了嗅,又瞄瞄外頭。不對不對,如果只是天明破曉,怎麼會有濃煙,以及那陣難聞的焦味?
「那,外頭是怎麼了?」她轉頭看向他,半撐起身子,一手支著下顎,靠在絲絹軟枕上。
這個姿勢,使得粉色的絲衣扯緊,那纖細的柳腰,以及胸前賁起的柔軟曲線,顯得格外鮮明,黑瀑般的長髮包圍著小臉,使她看來脆弱且誘人,教人移不開視線。
花廳門前,那雙幽暗的眼眸注視著她,有火苗一閃而逝,表面上不動聲色,事實上可是看得仔仔細細,沒錯過任何曼妙的細節,飽覽了一切美景。
「失火了。」他面帶微笑,口吻又輕又柔,將涼人的消息說得像日常的問候語。
室內一陣岑寂。
半晌之後,她才微張紅唇,輕輕的吐了一個「喔」字,身子溜下軟椅,細嫩的雙腳踩進繡花鞋,總算離開了軟椅。
南宮遠伸出臂膀,準備抱她上馬,以為她經過一番深思熟慮,終於決定該要起身逃命。
她卻理都沒理他,搖搖晃晃的繞過擋路的白馬,踱步到碎玉桌旁,端起瓷杯喝水,還探出小腦袋,觀察門外遠方的火光。
過了一會兒,她擱下瓷杯,又慢吞吞的踱回來,腿兒一抖,那雙繡花鞋就啪的一聲重新落地,嬌軟的身子爬回軟椅上,懶洋洋的扭了扭,恢復成原先的姿勢,分毫不差;「好了,我知道了,你們先逃,我再睡一會兒。」她又打了個呵欠,用粉臉磨磨絲緞,雙眼一閒、兩腿一伸,倒頭做春秋大夢去也。
唔,火還沒燒到這裡來,她再睡一會兒應該無妨吧——
睡意來得很快,幾乎是眼睛一閉上,她就要睡著了。迷糊之間,隱約聽見耳畔有男子的輕笑聲響起。那聲音醇厚溫和,像燙熱的好酒,令人聽了心頭就暖暖的,有著說不出的舒服。
突然,她腰間一緊,某種溫和卻又強大的力量,像最溫暖的被子,將她仔細的裹住。
「啊!」
錢銀銀輕叫一聲。
朦朧的睜開眼,這才發現,自個兒已經被換了位子,從軟椅上被扯了起來,攔腰抱進男人的懷裡。
那張好看的俊臉,在她眼前放大了數倍,某種屬於成年男子、乾爽而好聞的氣息,將她環繞在其中。
「別怕。」南宮遠輕聲說道,行動卻敏捷至極,不再浪費任何時間,迅速策馬回身,離開屋子。
「怕什麼?」她愣愣的反問,神態迷濛。
他沒有回答,莞爾的輕笑轉為歡暢的大笑,那高興的神態,像是撿到了什麼不得了的珍寶。
笑聲震動他的胸膛,再傳至她耳裡,又酥又癢,是種好陌生的感覺。
縱然瞌睡蟲發動總攻擊,一波接一波的來襲,試圖再把她拉回去見周公,但生平頭一次躺在男人的懷裡,還是讓她有些彆扭,忍不住打起精神,像只毛毛蟲般,不安分的扭過來扭過去。
這無心的舉動,卻把她逼入最糟糕的處境。兩人的身軀廝磨,男性的體溫穿透布料,熨燙在她身上,帶來異樣的刺激。雙掌下的胸膛,堅實寬闊,像是裹了絲絨的烙鐵——
唉啊,這怎麼行呢?她可是未出嫁的姑娘,哪能被男人抱在懷裡?
「你好像——呃,不該這樣抱著我——」銀銀微微掙扎,剛喝過水的小嘴,不知為什麼,這會兒又覺得渴得厲害。
呃,她覺得有些熱呢,是因為外頭著了火,室溫增高的緣故嗎?
腰間的鉗制沒有放鬆,反倒又加重幾分,壓得她只能貼得更緊,那力道用得恰到好處,沒有弄痛她,卻也讓她掙脫不開,小臉反倒在他胸膛上磨來磨去,熱燙得更厲害。
「為了救人,如今也只能冒犯了。」他低頭對著她輕笑,俊容看來斯文而溫柔,黑眸深處卻明亮得有些異常。
她伸長脖子,仰頭望著那張笑容,在心裡衡量,是該為了自個兒的清白,奮勇咬他一口,然後冒著摔斷脖子的危險跳馬,還是識時務的窩著不動,乖乖讓他摟著。
她不是食古不化的老頑固,更不是被摸了手就會尖叫著要跳樓的小女人。眼前危難當頭,火都要燒到屁股上了,她總得退讓一些,如果堅持男女授受不親,只怕等會兒就要被烤成一塊焦炭。
況且,這個男人的笑容如此溫和,不帶半分威脅,彷彿值得人全心信任,就連她瞧了,都忍不住要勾起嘴角,回以一笑。
有這種笑容的人,應該不會是壞人吧?
最重要的是,她好困、好困呢,有好心人願意抱她離開這兒,她樂得不用花費力氣。
「那麼,你要帶我去哪裡?」她小聲的問了一句,打了個呵欠,不再反抗掙扎,軟軟的身子,舒服的靠在他的胸膛上。
「安全的地方。」南宮遠答道,單手環繞她的纖腰。指尖上傳來的柔膩觸感,讓他眸光轉為深濃,笑意更深了幾分。
「喔。」得到答案後,她不再作聲。
白馬迅速敏捷,載著一男一女穿過火焰四竄的長廊,在濃煙腫奔馳,驚險的穿越幾處火牆。
最外圍的火勢,因為多方灌救,已比先前弱了許多,只剩下幾處的余火。馬蹄踏過冒著白煙的廢墟,從煙霧中飛竄而出。
落蹄的地方,是僻靜巷道內,隔著焦味瀰漫的煙霧,能看見眾人齊聚在前方不遠處救火。雷浩扯著嗓子,在人群間忙進忙出,大吼大叫的聲音,即使隔了大老遠,還能聽得一清二楚。
南宮遠回身,凝目審視片刻,沒有上前,反倒策馬往另一個方向走去。他的手臂始終緊攬著懷裡的少女,姿態親暱,像在保護著珍貴的寶物。
「沒事了。」他靠在她耳邊說道,聲音極低,語氣輕柔,有如最柔軟的羽毛輕輕拂過。
懷裡的少女軟綿綿的,別說是感激涕零,或是送上香吻答謝他救命之恩了,她根本就毫無反應,連哼也沒哼一聲。
他挑起眉頭,低頭察看。
只見她呼吸平順,星眸緊閉,嫩嫩的紅唇微張,早已把握時間,重溫美夢去了——
她又睡著了。
第二章
好舒服!
華美的絲綢軟褥中,嬌小的身子先是像毛毛蟲般蠕動,白嫩的肌膚,貪婪的享受絲滑的觸感。還沒睜開眼睛,她就仰著小腦袋,紅唇逸出軟軟的輕吟,小腿又磨又蹭,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唔,好久、好久沒睡得這麼舒服了。
銀銀滿足的打著呵欠,在被窩裡又滾了一會兒,直到瞌睡蟲逃光,睡意涓滴不剩,這才肯慵懶的睜開眼睛。
滴溜溜的黑眸,在屋內轉了幾圈,映入眼簾的,全是陌生的景物,從身上的軟褥、身下的紅木雕床,到臥榻房的陳設,以及幾尺之外,隔開寢室與花廳之間的幾層落地薄紗帳,她全都不認得。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兒不是她的閨房。
她這場又甜又長,睡得心滿意足的好覺,竟是睡在一間陌生的房裡、一張陌生的床上。
不過,話說回來,就虧得不是在家裡,她的耳根子也才清靜了些,既聽不見大姐催著她起床,更聽不見丫鬟們圍在床邊碎碎念:蜜蜂似的嗡嗡嗡響著不停,擔心她多日粒米未進,會在睡夢裡餓死。
銀銀舉高雙手,舒暢的伸懶腰,才神清氣爽的溜下床,在屋內繞了幾圈,摸索四周,思緒也一刻不停的轉了起來。
縱然記憶被瞌睡蟲鯨吞蠶食,但是她仍舊記得,在半夢羋醒同,客棧深夜失火,一個男人闖進來,將她抱出火場——
這麼說來,是他救了她!?
銀銀偏著小腦袋,若有所思的咬著唇,回想起那雙深斂的黑眸。
那夜的火光之下,他俊美的眉目、溫和的笑容,以及醇厚如酒的笑聲,她記得格外清楚。就連手心上,至今都還殘留著男性肌膚的溫熱觸感,酥酥癢癢的——
咕嚕、咕嚕——
想得有些出神,肚子裡的饞蟲餓得發慌,發出抗議,在寂靜的屋內聽來,顯得格外響亮。
銀銀甩甩頭,制止腦子裡的思緒,從回想變成胡思亂想。
她伸出手,把手心擱在絲裙上擦了一擦,抹去那陣說不上來的酥癢,接著走向花廳,準備去覓食,找些食物來祭祭五臟廟。
挑開幾層的紗帳,花廳裡的陳設更精緻典雅,幾個清麗的少女,梳著丫鬟髻,有的拿著抹布、有的拿著拂塵,忙東忙西,各自打掃。
她們偶爾低聲交談,滿口吳儂軟語,聲音好聽而清脆,舉手投足間全是南方女兒的溫婉模樣,讓人看了就打從心裡覺得舒服。
啊,太好了,她的運氣真不錯呢!眼前這些女孩看來都挺和善的,應該不會忍心拒絕一個飢腸轆轆的人才對。
「各位姑娘,請問——」為了填飽肚子,銀銀彎起紅唇,露出最友善的笑容。
話還沒說完,原本態度輕鬆的丫鬟們,唰的一聲,迅速轉過頭來,全都是一臉錯愕。其中一個,正在擦拭宮燈的瓷燈罩,轉頭瞧見銀銀,震驚得小手一鬆,燈罩摔在地上。
嘩啦一聲,瓷片碎得到處都是。
激烈的反應,讓銀銀也嚇了一跳。她連忙後退三步,躲進紗帳底,再伸手摸摸身上,就怕是睡得迷糊,下床時漏穿了什麼衣裳,春光外洩,讓這些少女瞧見什麼不該瞧的。
只是,她東摸西摸,卻沒發現任何不對勁,纖細的身軀上衣衫整齊得體,每個扣子都沒鬆脫,該穿的、該戴的全沒有任何遺漏啊!
絕美的小臉,帶著滿滿的困惑,又從紗帳後頭探了出來。
「有什麼不對嗎?」她問道。
沒人回答,丫鬟們像被點了穴,維持同樣的姿勢與表情。
「呃,對不起,各位姑娘,我有些餓了,是否可以請你們——」
銀銀的肚子餓得厲害,忍不住再度開口,試圖喚醒集體僵硬的少女們。
這麼一喚,果然把她們的魂兒給喚回來了。七、八個丫鬟同時蹦了起來,火燒屁股似的亂屋子繞,嘴裡又喊又嚷,激動極了。
「醒了!她醒了!」
「謝天謝地,我還以為她會一直睡下去。」
「醒了、醒了,終於醒了!」
「快去通知其他人啊!」
她們喊叫著,扔下手裡的打掃用具,腳底抹油,一溜煙的全跑光了。
咚咚咚的腳步聲遠去,過了一會兒,變化為轟隆隆的巨響,由遠而近的逼來。丫鬟們再度現身,只是沒有半個人帶著銀銀渴望的食物,反倒各自帶回大隊人馬。
只見那票男男女女,個個奮勇爭先,負責打掃的人,手裡拿著掃把抹布;負責煮飯的人,握著菜刀鍋鏟,每個人都扔下手邊工作,有志一同,小跑步的擠到這兒來。
花廳裡被擠得寸步難行,眾多人馬像雜燴粥似脅;推推擠擠—的窩在一塊兒,雖然嘴裡抱怨,但是眼睛仍盯著銀銀,仔細的從她的頭髮絲兒,瞧到腳後跟,沒有任何遺漏。
「讓開點、讓開點——」
「別擠啊!」
「啊,有人昏倒了!」
「喂,後頭的,別拿著菜刀在我背後蹭!」
還有人擠不進來,不死心的推開窗子,在窗邊用力跳啊跳,在每次的跳躍之間,努力伸長脖子,觀賞屋內的「奇景」這回,輪到銀銀無法動彈。
她一頭霧水,只能站在原處,極為緩慢的眨著美麗的雙眸。過了半晌,好不容易每個人都找到合適的觀賞位子,那些被擠、被踏的慘叫聲,不再此起彼落後,她才能開口。
「呃,請問,誰願意告訴我,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她禮貌的詢問,希望得到一個答案。
倏地,人群中響起歡呼。
「她說話了、說話了!」有人興奮的喊。
「太好了!」有人幾乎要喜極而泣,只差沒衝出去,跪在院子裡叩謝蒼天,彷彿她能開口說話,是上蒼恩賜的奇跡。
詭異而熱烈的氣氛,讓銀銀格外不自在,她偷偷往後退了一步,縮回寢室裡,決定暫時迴避,辜負肚子裡亂叫的饞蟲,再爬回舒服的大床,尋回些許清靜。
「我想,我還是回去睡好了。」她喃喃自語,腦子裡已經開始摒除雜念,培養瞌睡蟲。
或許等她再睡醒,這些觀眾就會自動散場。只要沒有這些人擋路,她要離開屋子覓食,可能還容易一些——
只是,聽見那個「睡」字,人群再度起了騷動,個個驚慌失措,臉色驚駭,還沒等她退回寢室,每顆腦袋就已經像博浪鼓般,拼盡力氣的左搖又晃。
「不可以!」
「快攔住她。」
「別愣著,快帶她去大廳!」
這下子,圍著觀賞還不夠,他們衝上前來,有的抓手、有的抓腳,興高采烈的扛起銀銀,嘴裡嘿咻嘿咻的嚷著,急著要把她送去大廳,把她可愛的瞌睡蟲全嚇跑了。
這宅子佔地遼闊,是典型的南方庭園,粉牆黛瓦,長廊兩旁綠波蕩漾,觸且所及,都是翠綠的碧竹。
人們扛著她,經過一個三轉的迴廊,迴廊每一折拐角的立柱上,各有一盞精緻的薄瓷燭燈。迴廊的盡頭,是一個以太湖石和雲南鐵木修築的花園。所到乏處,奴僕在兩旁夾道歡迎,人人都眉開眼笑。
被扛在上頭的銀銀,轉著小腦袋,左看看、右看看,不安的感覺在心中逐漸萌芽茁壯,壓迫著胸口,令她手腳冰涼。
這些人實在熱情過了頭,發現她睡醒,就激動萬分,也不知道在興奮個什麼勁兒,全都一派如釋重負的模樣,急著把她扛去大廳,像是只要把她送到那兒,從此就能天下太平、閤家安康。
大廳內早有人通風報信,雕花木門全被打開,看來貴氣逼人,十分氣派。寬闊的石地上,還鋪了上好的絲絨毯,就等著迎接她入內。
她勉強撐起腦袋,瞇著眼望向大廳,努力想看清楚,裡頭究竟藏著什麼可怕的東西。
只是,春陽耀眼,照得她頭暈眼花,根本瞧不清廳內的情形,只能看見那一扇扇洞開的木門,隨著人群的腳步,在眼前變得愈來愈巨大、愈來愈巨大——
「啟稟夫人,屬下已經把——」
僕人的話還沒說完,裡頭就一聲惱怒的尖叫,女人的叱責裡夾帶著濃濃火藥味,連珠炮似的轟罵出聲。
「你們這些人,腦子裡裝的全是豆腐渣嗎?竟敢這麼折騰她?!就沒有人會動動腦子,找張軟椅來,仔細的把她送過來嗎?鬆手、鬆手,全部給我鬆手,要是傷著她,我可不饒人。」一個杯子往外飛,剛好砸到門檻前,嚇得所有人同時縮腳。
扛著銀銀的手,同時開始劇烈顫抖,連帶的使高高在上的她也跟著抖個不停。
眾人一改先前的歡樂氣氛,變得戰戰兢兢,趴在地上,用袖子揮啊揮,把滿地的瓷杯碎片清干掙;確定沒有任何障礙物,才小心的、仔細的把銀銀放下來,再確定她完好如初,沒傷著一絲一毫,這才伸出手來,把她一寸一寸的往大廳裡推。
這實在太可惡了!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些人不敢進大廳就算了,為啥還要推她進去?要是有什麼危險,大家各自逃命,這不是很好嗎?
被推到大廳中央後,她的背後突然刮起一陣小冷風,那些人送貨到府後,頭也不回的往外衝,奪門而出。
銀銀瞇著眼睛,努力適應屋內的光線,眼前昏昏暗暗的,過了好一會兒,才逐漸變得清晰。
寬敞的大廳裡,佈置得極為雅致。牆上掛了重金買來的名人字畫,還擺了幾架經史子集,有幾分的書香氣息。正中央的兩張紅檜寬椅上,坐著一對衣衫華麗的中年夫妻,而幾尺之外,在竹節窗欞下,則坐著一個年輕的男人。
他黑眸深斂,藏著難解的幽光,一身清雅的藍繡白衫,一派斯文,長衫兩袖捲起,修長的指掌間握著一卷書,對著她淺笑。
是他!
南宮遠的那一笑,讓銀銀心裡怪怪的。
先前的記憶變成更清晰,殘留在掌心的酥癢,這會兒竟鑽進心底,讓她胸口熱烘烘的。
她是怎麼了?難道是餓過頭了?
突然,大廳內一陣金光亂晃,閃耀得讓人睜不開眼,原本坐在椅子上的南宮夫人,身手快得驚人,轉瞬就來到銀銀面前,還伸出戴著各色戒指的十指,緊抓著她不放,艷麗的臉龐往前湊,幾乎就要貼上她的鼻尖。
「啊。總算醒了,那郎中倒是說對了。我剛剛還在說,你要是再不醒過來,不只要砸了他的招牌,連他的骨頭也要拆了。」尹燕滿意的說道,拍著銀銀的肩膀,手腕上套的七、八個金銀鐲子,跟著叮叮咚咚的響,看來起碼有兩、三斤重。
門口探出一顆腦袋,僕人小心翼翼的發問。
「呃,夫人,那還要不要拆了杜大夫的藥鋪?」
「饒了他的命吧!」尹燕揮揮手,大方的說道,舉手投足間,有掩蓋不住的豪氣,不像尋常的富家夫人,倒有點像是山寨的女寨主。
僕人領了指示,立刻拔腿開溜,就怕通知得慢一些,倒霉的大夫就要遭殃了。
尹燕回過頭,樂得眉開眼笑,先前的惱怒,早在瞧見這美麗的少女時,全消散到九霄雲外去。
「那郎中號稱名醫,卻診斷不出你啥時會醒來,你說,這不是該打嗎?」她理直氣壯的說道。
銀銀眨著眼睛,不知該怎麼回答。她在心裡偷偷猜測,這脾氣火爆的婦人,是不是也曾朝著無辜的大夫扔杯子?
呃,因為擔憂她沉睡不醒,特地找大夫來診治,這份關心的確令人感動。但是,也不需要因為大夫說不准她何時醒來,就派人去砸店吧?
啊,南方人實在太過熱情了!
「娘,她睡了這麼久,該是餓了。」南宮遠適時開口,不著痕跡的替她解圍。
「對對,我怎麼疏忽了,睡了三天,她肯定要餓壞了。」尹燕猛拍額頭,恍然大悟,晃著滿手的鐲子,像老鷹抓小雞似的揪著銀銀,跨過大半個廳堂,把她放到大桌旁。
桌上擺得滿滿的,各類南方菜餚色香味俱全。桌旁的梅花几上,還擱著一大一小兩件食盒,上頭有著明月齋的紅印,裡頭是明月齋最負盛名的大八件、小八件糕點,甜甜的香氣誘人極了。
不論是菜餚或是糕點,每道都富麗精緻,全是富責人家才吃得起的珍餚。
尤其是明月齋的名晶——珍珠明月糕,細緻精巧,是以珍珠磨成粉末,包裹著上等棗泥豆沙,皇宮裡每年都要派人來南方帶回十盒。只是這幾年來,老師傅年歲已高,就算是有銀兩,都未必能請到他動手。
銀銀拈起筷子,優雅的斂裙入座,默默的吃了起來。
她肚子正餓,眼前有滿桌的好菜,哪有拒絕的道理?更何況,她實在懷疑,自個兒要是敢開口說一個「不」字,熱情如火的尹燕倒是兩個男人默然無語,南宮遠握著書卷,嘴角微揚,始終是似笑非笑的莞爾神情;父親南宮翼則低頭喝茶,在妻子面前吭都不吭一聲。
食物不斷增加,被堆得像小山一樣高,她小心的維持平衡,把菜餚挾到嘴邊,盡力吞嚥。只是無論她怎麼努力,食物增加的速度,總是遠高於消失的速度,小山的高度有增無減。
「來來來,多吃些、多吃些。」尹燕聲聲催促。
有啊,她很努力在多吃啊!
銀銀在心裡吶喊,小嘴沒一刻停過。
直到把半桌以上的菜全挪進碗裡,尹燕才停手,側著滿頭的珠環翠繞,望著埋頭苦吃的少女,滿意的神情溢於言表。
「嘖,瞧瞧,這身段、這臉兒,全都美極了,肯定是打著燈籠也找不著呢!也難怪我那原本抵死不從的笨兒子,才瞧了一眼,立刻就改變初衷。」這麼嫻靜溫婉、美麗動人的女人,哪個男人見了會不喜歡?
嚼著碧螺春炒河蝦的紅嫩小口,突然停住咀嚼的動作,明亮的眸子抬起來,困惑的望了南宮遠一眼。
初衷?什麼初衷?難道他原本是不想進火場救她的?
窗外透進煦煦春陽,南宮遠坐在陽光下,一言不發,保持微笑,深邃的雙眸不曾離開過她。
熱燙的感覺廣隨著那抹笑容,再度湧進胸口,高溫在身體裡亂竄,甚至染紅了她的粉頰。
銀銀蹙著彎細的眉,覺得更困惑了。好奇怪啊,她都吃了這麼多食物了,怎麼瞧見他的笑,仍舊會覺得怪怪的?莫非,她比自己想像中還要餓?
兩人視線交會,被尹燕當成是眉目傳情,笑得更是開心了。
「我說,杜麗兒,你——」
陌生的名字,拉回銀銀的注意力。
「呃,我不是。」她輕聲回答。
尹燕皺起眉頭,再度求證。
「不是什麼?」
「我不是杜麗兒。」
簡單的回答,瞬間讓室內陷入岑寂,氣氛有些兒緊繃。尹燕的表情一僵,看看兒子,像是想通了什麼,立刻又撥雲見日,笑出聲來。
「是是是,是我糊塗,你不是杜麗兒,該改口了、該改口了。」尹燕連聲說道,一廂情願的猛笑。「發生這麼大的事,肯定把你嚇壞了,難怪昏睡了這麼多天醒不來,這頓就吃得飽些,等會兒再回去休息。」
說著,她還轉過頭,猛朝兒子使眼色,暗示那「休息」二字,其實有著弦外之音。
「多謝夫人的大恩。」她誠懇的說道,因為這家人救了她一命,又賞她好睡好吃的而衷心道謝。只是,她聰明的沒有提,自己是貪睡而不是嚇壞了,而且要不是肚子餓的話,她還會繼續睡下去。
「麗兒啊,你這是在說什麼傻話!咱們都是一家人了,哪能見外生疏?」尹燕很堅持要喚她「麗兒」,只是這回,名字前頭少了那個杜字。
銀銀剛咬了一口炸鴿蛋,聽見這句話,小臉上再度充滿疑問。
「你們已經成了親,即使尚未圓房,也已是夫妻了。」尹燕得意的說道,覺得自個兒堅持婚禮如期舉行,真是個睿智的決定。
時間拖長了,就怕夜長夢多,既然只是昏睡,沒病沒傷沒大礙,確定能替南宮家生個胖孫子就行了!她當機立斷,不浪費任何時間,維持原訂計劃,強逼著兒子,扛著睡得人事不知的小姑娘拜堂成親。
「咳!」銀銀嗆了一下,小巧的鴿蛋哽在喉間,差點吞不下去。
夫、夫妻?!
呃,等一下、等一下,她是不是在睡夢中,錯過了什麼很重要的事?
不過是睡得久了一些,怎麼一覺醒來,就天地變色,連自個兒的終身大事都給定了?不但有了婆家,還有了個丈夫!就算是南方有未成文規定,受了救命之恩,就該以身相許,那也要等她這個當事人點頭同意吧?
另外,話說回來,杜麗兒又是誰?
「吃慢點、吃慢點,別噎著了。」尹燕說道,又在她背後連拍好幾掌。
角落傳來男子的輕笑。
「娘,你嚇著她了。」南宮遠淡淡的說道,眼中閃過有趣的光芒,直瞅著銀銀,沒有錯過她臉上任何細微的表情。
「胡說!」尹燕瞪了兒子一眼,轉過臉來,仍舊對著銀銀和顏悅色,說話聲音也降低許多。「麗兒啊,你別怪為娘的我太過心急,畢竟黃道吉日是挑好的,可不容錯過。」
銀銀悶著滿腹疑惑,低頭慢吞吞的繼續吃著,腦子卻開始轉個不停,努力想在這混亂的情況中,理出個頭緒來。
她又抬頭,偷瞄那個俊雅非凡的男人,花費很長的時間,確定自個兒是不是還在做夢,還偷偷捏了大腿一下。
唔。會痛!
精緻的小臉,因為捏得太用力而疼得有些扭曲。
那就不是在做夢了?
半個月之前,她在大姐的指示下來到南方,暗中調查當地鹽商的各類資料,為插手南方商界做暖身。為了避免打草驚蛇,她沒有帶任何奴僕,只讓總管石岡隨身保護,在客棧內落腳後,更是深居簡出,那些需要在外頭奔波、明查暗訪的勞動工作,全交由石岡處理。
失火的那一晚,石岡恰好去了鄰城,不在客棧裡。
銀銀回想著,慢條斯理的挾起珍珠明月糕,一口一口的嘗著。
這下糟了,她在火場裡失蹤,又被藏在這兒,石岡找不到她,肯定比熱鍋上的螞蟻還要焦急。
驀地,一陣喧鬧打破寧靜,一個中年漢子撞開大門、扯著嗓子又叫又嚷,一路上踹開僕人、推開丫鬟,如入無人之境,咚咚咚的奔進大廳,才見到南宮夫婦就撲通一聲的跪倒,整個人趴在地上。
接著,他開始痛哭失聲,哭號得呼天搶地,臉埋在地毯上磨來磨去。
「南宮大哥、南宮大嫂,原諒我啊——」他吼著,眼淚亂噴,地毯立刻就濕了一大片。
尹燕略略一呆,過了半晌才認出對方,連忙上前攙扶。
「杜老弟,不、親家,你這是——」
男人不肯起來,哭得更大聲,涕淚縱橫,一個大男人哭得連話都說不清楚。「嗚嗚……嫂、嫂子,你這麼說,難道是存心讓我難受嗎?」
「什麼?」尹燕一頭霧水。
「嫂子,您別裝糊塗了,這樣可比扁我揍我更讓我難受。我知道,整件事情是我姓杜的失信、是我家教不嚴、我辦事不力、我——嗚哇哇——」自我數落一番後,眼淚再度洶湧而出,又是哇的一聲嚎啕巨響,震得所有人耳朵發疼;幾乎連屋頂都要震掀了。
沒人開口,而趴在地上的男人愈哭愈大聲,地毯上的水潰也以驚人的速度擴大。
南宮遠不動聲色,掉轉視線,看向桌邊的粉衣少女,發現她神色自若,仍是那麼嫻雅,沉默的咀嚼著。晶亮的黑眸偶爾望了大哭的男人一眼,然後偷偷加快吃東西的速度。
她品嚐得格外仔細,每碟只吃了一、兩口,桌上的楊花蘿蔔、桂花藕絲、桃花鱖魚、剔心蓮子羹,她都沒有任何遺漏,吃得極有計劃,這道嘗過了,筷子才會轉向換下一道。
似乎是覺得哭泣並不足以表現歉意,男人抹抹眼淚、鼻涕,跪直身子,深吸了一口氣,聲大如雷的喊:「為了道歉,我這就砍了自個兒的手臂,給大哥、大嫂陪罪。」
他從腰後摸出一把大刀,朝肩膀揮去,當場就要演出自卸膀子的血腥戲碼。
「相公,不可以!」
一個婦人幾乎是同時奔進屋子,也不管刀子不長眼,奮不顧身的就撲身去擋。
眼看這對夫妻才剛踏進門,就要在大廳尋死覓活,尹燕惱怒的大喝一聲,單手一甩,那幾斤重的金鐲子、銀鐲子脫手而出,筆直的飛了出去,不偏不倚的撞上大刀。
鏘!
一聲刺耳至極的金石交鳴聲響起,刀刃沒砍著目標,反倒應聲斷為兩截,銀光閃爍得有如臘月飛雪,斷刃打橫飛出去。
南宮遠擱下書卷,閃身而出,伸手一探,化去刀鋒的力道,轉眼之間,鋒利的斷刃就握在修長的指掌間,殺氣頓時消失無蹤。他好整以暇的走到門外,把斷刃扔進水池裡,再轉身走回來。
一片混亂中,銀銀始終坐在椅子上,雙手捧著瓷碗,啜著碗裡的火腿春筍雞湯。任憑大刀在腦袋上飛來飛去,她還是不動如山。
激動的夫婦跌在地上,滾了幾圈,好不容易停下來,雖然毫髮無傷,卻仍哭個不停,兩張臉都哭得像花面貓,婦人的兩眼更是腫得像核桃。
「你攔著我做什麼?」男人吼道。「我對南宮家失了信用,怎麼能不陪罪?」
婦人喊得更大聲。「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教女無方,該謝罪的是我!」她抓起斷了一截的大刀,跟著又要往脖子上抹。
尹燕衝上前,搶過斷刀,耐心早已被磨得精光。她臉色鐵青,用刀指著夫妻兩人,氣得頭髮都要豎起來了。
「夠了,姓杜的,別以為咱們成了親家,你們夫妻就能在我的地盤上大吵大鬧,惹惱老娘,我一樣翻臉。」她單手叉在腰上,持刀的姿態十分熟練,艷麗的臉上殺氣騰騰,女寨主的草莽氣質更加顯露無遺。
「嫂子啊,請原諒我們,這件事情我們先前真的不知情。」婦人哭得比丈夫還厲害,淚水媲美泉水,源源不絕。
「什麼事情?」尹燕咆哮。
河東獅吼傳遍府內,奴僕們早就習以為常,一發現情況不對,沒人敢靠近大廳,立刻關門關窗,躲進房裡做緊急避難,就怕遭到池魚之殃。
杜家夫婦身為當事人,無處可逃,趴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把地板撞得砰砰亂響。
「我夫婦幾日前收到麗兒的信,才知道她趁著客棧失火,跟著別的男人私奔,逃到關外去了。南宮大嫂,是我管教不周,竟養出這麼一個違背婚約的女兒。」
「是我不好。」婦人搶著說。
「不,是我不好,是我的錯!」
他們先羞愧的說出女兒的罪行,哭著哭著,接著就轉為爭論是誰的錯,辯駁是誰的管教不嚴,又是誰的血統不好,彼此爭來爭去,搶著要扛罪。
尹燕愈聽愈火大,握著斷刀的手,氣得微微顫抖,發問的翡翠步搖金簪子也抖啊抖,叮叮噹噹的響,一隻黃金絞絲風鳥更是抖得像是準備振翅飛翔。
聽見自個兒盼了許久的兒媳婦,竟然悔婚私奔,她氣得不斷喘氣,臉色綠得像池塘裡的荷葉——
等等,不對啊,既然新娘早跟別人私奔了,那麼,被救出火場、抱著拜了天地,在洞房裡睡了好幾天,如今還坐在那兒,低頭啜著雞湯的又是誰?
「等等,麗兒不是好好的坐在這裡嗎?」大刀轉了個方向,指向桌邊,持刀的手從微微顫抖,轉為劇烈顫抖。
夫妻兩人轉頭,看著一臉無辜的粉衣少女,露出茫然的神情。
「她不是我女兒。」
尹燕倒抽一口氣。
「不是?」
兩人有志一同的搖頭。
這回,抽氣聲更響、更大聲了。
「那你是誰?」尹燕隔了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艱難的開口。
坐在椅子上的少女,嘗完最後一道菜,喝完那碗雞湯,又吃了一顆梅香粽子糖,才擱下筷子,慢條斯理的起身,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以最優雅曼妙的姿勢斂裙行禮。
「京城錢府次女錢銀銀,見過各位。」
第三章
大廳內一片死寂,靜得連細針落地的聲音都聽得見。
杜家夫婦抱在一起發抖,一臉迷惑,腦袋轉來轉去,很想問問這會兒是什麼情形,但是礙於那把正在鼻尖前方兩寸不斷抖動的斷刀,他們不斷吞嚥口水,沒膽子開口。
斷刀的另一頭,是全身僵硬的尹燕。
一場大火後,她氣憤小丫鬟們失職,拋下杜麗兒不管,所以第二天就全數遣散。至於那票護送新娘的男人,下場更狼狽,全被她親自懲治,痛扁了一頓,個個呼爹喊娘,屁股開花,再用亂棒轟出定遙城。
再說,雖然跟杜家夫婦有多年交情,但是彼此住得遙遠,幾年才見得到一次面,而大家閨秀都是養在深閨,從不曾遠行,除了家人,外人哪裡知道長得是圓是扁?
她求媳心切,看到兒子懷裡抱了個女人回來,立刻心花怒放,迅速的辦妥一切儀式。哪裡知道忙中有錯,不但救錯人,還娶錯新娘。
更讓人驚訝得要跌出眼珠子的是,娶錯的不是尋常姑娘,竟是京城錢家的女兒。
提起京城錢府,那可是赫赫有名的暴發戶,錢大富以一介商人,創出龐大的商業版圖,他那五位千金,各司其職,賺錢手腕高超,惹人津津樂道。那一家人不只是嗜錢如命,甚至把錢看得比命還重要。
「你救人時,難道沒問清楚?」她質問兒子,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比先前更難看幾分,像是快要昏過去了。
「我忘了。」南宮遠不疾不徐的說道,把這天大的誤會,說得輕描淡寫。
要不是看在這傢伙是自己懷胎十月生的,又是唯一的兒子,缺了他的「相助」,就生不出寶貝孫子,尹燕手上這把斷刀,肯定就要劈過去了。
不!她不放棄,事到如今,就算錯娶入府的是天皇老子的女兒也罷,她說什麼都要留下這個媳婦兒。
她轉過頭,看向丈夫,腦中已經迅速有了決定。
始終坐在紅檜寬椅上、沒什麼存在感的南宮翼,平靜的態度可以跟低頭吃菜的銀銀媲美。他兩鬢略白,俊雅的容貌跟兒子有七分相似。
當妻子太過閃亮的眼神,利箭似的射過來,他手中的茶杯一鬆,歎了一口氣。
南宮翼語氣平淡的說道。基於對妻子的瞭解,與長年以來豐富的經驗,他即刻拔腿逃走,往門外衝去。
尹燕的動作更快,閃身到了丈夫的身後,手腕一拋,將斷刀在空中轉了個圈;順手接住刀刃。
接著,她握著刀柄,重重的、毫不留情的朝丈夫的後腦勺敲下去。
咚的一聲,南宮翼應聲倒地,連呼痛的機會都沒有。
「啊,孩子的爹,您是怎麼了?!」尹燕丟開凶器,雙手抱住丈夫,誇張的喊道,還努力的想擠出驚慌的表情。
銀銀瞪大了瑩亮雙眼,無法動彈。腦海裡不斷迴盪著那一重重的「咚」。噢,她猜,那肯定很痛很痛!
「他身子不好,娶錯媳婦這件事,對他的打擊實在太重了。」尹燕抬起頭,緊盯著銀銀說道,還伸手按壓眼角,抹去根本不存在的淚水。
這間大廳裡,雙眼視力正常的人,全都瞧見是她親手把丈夫敲昏的,她卻睜眼說瞎話,還能裝出一副憂傷的表情。
銀銀猛烈的點頭,毫無異議的贊同。
是啊、是啊,所有人都親眼看見,那個「打擊」有多重!
「那麼,請你先留下來,等他病情穩定了再走。」尹燕提出要求。
「呃,但是——」
「你不願意嗎?」
「呃,我——」
「就請看在我丈夫的份上,暫時留下來吧!」她不肯放棄。
銀銀先低頭,看看被扔在地上的斷刃,再抬起頭,看看一臉堅決的尹燕。她懷疑,要是現在搖頭拒絕,眼前的婦人會不會當場謀害親夫,再強留她參加喪禮。
呃,上天有好生之德,為免鬧出人命,她只能冒著扭傷頸子的危險,用盡全力的點頭。
尹燕露出滿意的微笑,偏頭睨了南宮遠一眼。
「喂,兒子!」
他保持淺淺的微笑,不顯露半分訝異,對父母互毆似乎已經習以為常。
「娘,有什麼吩咐?」
他懶洋洋的問。
「交給你了,記得處理得讓我滿意。」她半警告半吩咐,使了一個明顯得難忽視的眼神,接著就拖著昏迷不醒的丈夫,逕自往外走去。
「南宮大嫂,呃,我、我們——」
杜家夫婦鼓足勇氣開口。
「還杵在這裡做什麼?」
聽見這麼明白的逐客令,死裡逃生的夫妻哪敢久留,含糊的說了幾句道歉的話,就腳底抹油,匆忙溜出大門,逃竄得不見人影。
大廳內瞬間清場,只剩下銀銀與南宮遠。
她等了一會兒,慢慢踱步到門邊,探出小腦袋左看看、右看看,確定尹燕已經走遠了,這才走回來,抬頭看向他。
比起火爆衝動的尹燕,眼前看來溫文儒雅的男人,應該是比較能講道理的吧?
早在尹燕提起「夫妻」二字的時候,她就知道事情出了錯。只是,那個時候,她還有七、八道菜沒嘗到,再說他們談得那麼熱絡,她也不好意思打擾。
一直到現在,閒雜人等全離開,她才有機會開口。
「南宮遠公子,我想請你——」
「你知道我是誰?」黑眸裡難得的流露出詫異。
小腦袋點了點。
「我記得南方所有商賈富豪的資料,在定遙城裡,有十來戶姓南宮的人家,而有這等規模家業的僅有一戶,要推想出你是誰,其實並不困難。」她漫不經心的回答,小繡鞋轉向角落,挑了張看來很舒服的凳子走過去,再優雅的坐下。
「南方商賈的資料,你都記得?」他萬萬想不到,貪睡的她竟有過目不忘的本事。
錢家的千金聲名遠播,除了令人津津樂道的美貌外,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她們賺錢的高超手腕,只要是能夠賺錢的生意,她們就絕不放過。
表面上,長女錢金金是執掌兵符,指揮一切,但是早有人傳言,從不管事的錢銀銀,其實是大姐的左右手,專司輔佐之職。從她隻身來到南方,小腦袋裡又塞滿商賈資料看來,這些傳言跟事實應該相去不遠。
看來,他是撿到寶貝了。
「沒有全部記得。」
她偏頭想了一下,回憶看過的資料。「大概只記得九成。」剩下一成她沒記進腦子的商賈,是毫無商業道德的奸商與惡商,全是錢家絕不會合作的對象。
南宮遠若有所思,眼中閃爍著笑意,高大的身軀靠在桌旁,長腿在腳踝處交疊,模樣輕鬆愜意。
他做了個手勢,示意她繼續先前被打斷的話。
「我請你派人到京城去說一聲,通知錢家,就說我安然無恙,讓他們派人來接我回去。」銀銀說道,猜想自己失蹤數日,家人肯定急壞了。
別的不提,就怕整件事鬧得太大,驚動到大姐,那麼——
她想著、想著,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要不是礙於欠了南宮家救命之恩,她還真想罔顧禮貌,到馬廄去搶一匹快馬,連夜奔回京城,親自向大姐證明,什麼事都沒發生,大姐絕對不需要親自出馬。
「你堅持要回去?」
南宮遠沒有拒絕,也沒有同意。
「當然。」
答應留下只是緩兵之計,免得南宮家要被鬧得雞飛狗跳,她良心上過意不去。
「我們拜過堂了。」他開口提醒。
南宮家是江南首富,多少名門閨秀,連做夢都想著要嫁進來當少夫人,享用無盡的榮華富貴,她佔了這個天大的肥缺,卻半點都不希罕。
雖然錢家家境富裕,她沒有攀龍附風的必要,但是到底是拜過堂了,為了清白著想,她也該死賴著,堅決不放棄南宮少夫人的頭銜才對。而她竟在他的床上睡了好幾夜,現在睡飽了,就拍拍屁股,準備回家。
南宮遠開始懷疑,這個女人是太過豁達,還是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裡?
她稍微挪了挪粉臀兒,背靠著牆,白嫩的小手玩弄著衣裳的繡花帶。嬌小的身子就沐浴在日光之下,全身曬得暖暖酥酥的,舒服的雙眼朦朧,像只飽足的小貓,就等著主人前去拍撫。
「唔,那只是一樁誤會,反正這件事沒幾個人知道,大家心照不宣,當作沒發生就好了。」她頗為大方的說道。雖然家裡有個離經叛道的妹妹,搜羅了不少春宮書,她長年耳滿目染,也看了不少讓人臉紅心跳的圖作與故事,但是說起男女之事,她可沒有半點的實戰經驗,生嫩得像顆澀口的青果子,根本不知道洞房前跟洞房後,會有什麼不同。
唔,這個南宮遠看來儒雅達禮,是個正人君子,應該不會趁著她熟睡,就對她——
「我們還沒洞房,對吧?」她求證,就怕自個兒已經被吃了。
「沒有。」
她鬆了一口氣。
「那就對了,什麼問題也沒啦!」她眨動瑩瑩大眼,理所當然的說道,根本沒把這場婚姻放在心上,更別說是當真了。
銀銀想得十分簡單,只覺得娶錯了新娘,就像是買錯了貨物。幸虧這會兒發現得早,身為買主的南宮遠既然還沒拆封,更沒有使用,「貨晶」仍舊完好無缺。那麼,只要退貨,那不就沒事了嗎?
南宮遠望著她,默默聽著她那些天真過頭的說法,不再出言提醒,更沒有說任何挽留的話語。他瞅著她好一會兒,幽暗的黑眸裡燃燒著兩把火炬,有著複雜難解的光亮,與他平靜的表情形成強烈對比。
不知道為什麼,他那特異的目光,激起某種奇異的直覺,她覺得全身不自在,甚至覺得頸後發麻。
那種感覺像是危險、像是刺激、像是——唔,興奮?
生平頭一次遇上這種感覺,她分辨不出那是什麼樣的情緒。
半晌之後,南宮遠收回目光,偉岸的身子站起來,舉步往外走去。一直到邁步跨過門檻時,他才開口,扔下一句莫測高深的回答。
「我會安排。」
三月春暖,梧桐樹都冒出了新芽,在淡淡的春陽下綠得晶瑩剔透。江南地區天氣逐漸回暖,人們紛紛脫下厚重的冬裝,換上輕薄的綾羅綢緞。
雖然春光明媚,但是南宮家中瀰漫著一股怪異的氣氛,壓迫得眾人喘不過氣來,奴僕們個個小心翼翼,眼觀四面、耳聽八方,躡手躡腳的在宅院裡走動,就怕一個不小心,在這非常時期犯了什麼錯,壞了夫人的大事。
夫人說了,雖然尚未洞房,婚事卻是絕對不能作廢,在一切底定前,眾人全得把錢銀銀當做是少夫人,費上所有精神,小心仔細的伺候著,要是哪裡出了錯,就全部去城門口罰跪!
除了南官遠行事如常,照舊處理各類商事,其他人統統是如臨大敵,就連南宮翼也必須「抱病在床」,不能踏出房門一步。尹燕則是善盡妻子的職責,在一旁「照顧」,強調丈夫病弱,絕對不能受到任何打擊——
最不受影響的,該算是銀銀了。
在錢家的人到達南方前,她就窩在府宅裡好吃好睡,把這場誤會,當成老天賞的假期,放大膽子的睡。
只是,偶爾當陽光和暖時,她會把睡覺的地方從那張紅木雕床,換到庭院裡。
半個多月下來,奴僕們全發現,這位少夫人的熟睡功力精湛,世上只怕無人可及,無論是假山旁、涼亭裡、水池邊,到處都可以睡。
有時候睡著、睡著,撲通一聲,跌進水裡,她還能若無其事的爬起來,扭乾衣服,再趴成先前的姿勢,繼續先前被中斷的夢境。
一日,陽光很舒服,庭院裡杜鵑花開,一陣春風吹過,花瓣飄啊飄,落進魚池中。
杜鵑的花瓣有微毒,魚兒吞了,全都醉茫茫,在池裡浮浮沉沉,銀銀則是在池邊大石上安然春睡。
不知睡了多久,那些瞌睡蟲全吸飽了睡意,一隻又一隻的跳離銀銀的眼皮,她才悠然轉醒,扭著纖細的腰,伸長雙手,舒服的伸懶腰。
「醒了?」
男性的嗓音,在她身旁很近很近的地方響起。
銀銀睜開眼睛,赫然發現南宮遠就坐在幾尺之外。她立刻收回雙手,用最快的速度,從慵懶的趴臥,改為正襟危坐。一件男性的衣袍,因為她突然的動作,從她肩上滑落,跌落在地上。
她認得,那是南宮遠的衣裳。
「在這裡睡,會著涼。」他淡淡的說道,為這件衣裳的出現提供解釋。
那高大的身軀斜倚在巨石上,好整以暇的望著她,勾起的薄路上,帶著十分寵溺的笑。看似輕鬆的姿勢,內蘊著難測的力量,一舉一動之間,有著渾然天成的氣勢,協調且無懈可擊。
銀銀被看得臉紅了。
「不會的,呃,這裡很暖。」暖的不是陽光,而是他的目光。她在心裡偷偷補充。
不,不對,南宮遠的目光何止是暖,簡直就像爐火般燠熱,燙得她想跳進水裡,咕嚕嚕的沉進池底,看看冰冷的池水,能不能替她降溫。
她垂下腦袋,十指擱在綢裙上,扭成十個白玉小結,透過濃密如小扇的眼睫偷瞧南官遠。一想起他就坐在旁邊,將自個兒的睡姿盡收眼底,胸口就變得熱烘烘的,難以呼吸,粉嫩的臉兒浮現微紅,燙燙熱熱的。
小手伸到領口,偷偷拉了幾下,汲取新鮮空氣。
唔,奇怪了,一直以來,她總是貪睡得不可救藥,要不是睡飽了,根本難以醒來。以往在家裡,大姐遇到事情,需要傳喚她時,會讓僕人把她扛進珍珠閣,再捏著她的鼻子,硬灌兩壺又濃又苦的特製清醒茶,才能嚇跑瞌睡蟲,讓她稍微清醒些。
但是,南宮遠的視線,卻比清醒茶更管用。當他注視著她,揚眉淺笑時,她立刻變得清醒,半分睡意都不剩——
他不動聲色,默默欣賞那張小臉,由粉嫩的水蜜桃,逐漸變成紅蘋果。
結束了幾樁買賣,他從外頭回來,原本應該回書房,將屬下送來的帳目,一一核對過目。但是經過長廊時,水池旁的嬌小身影,卻令他停下腳步,當下將帳目拋在腦後。
銀銀穿著一身精緻的白絹衣裳,素雅秀麗,長長的黑髮光亮豐盈,發尾拂過水池;點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日光之下,她睡得好香好甜,衣衫下的豐盈,隨著呼吸而淺淺起伏,粉嫩的肌膚幾近透明,連最殘忍的人,也不忍心吵醒她。
奴僕們退得遠遠的,礙於尹燕的威脅,即使再好奇,也只敢伸長脖子,探頭探腦的偷看。
他們躲在角落,偷偷的議論,看見南宮遠拋下工作,走到銀銀身旁,還為她披上衣袍時,他們驚訝得下巴都快掉了,有的人還舉起手,不斷揉眼睛,懷疑自己看錯了。
要知道,少主看似溫和,實則冷淡,視線從不曾在任何姑娘身上逗留,更別說是在眾目睽睽下,對哪個女子顯露過這麼親暱的態度。
啊,難怪夫人堅持,非要銀銀當南宮家的媳婦不可。能讓少主有這等不尋常反應的女人,普天之下,只怕也找不出第二個,要是不好好把握,讓她溜走,那夫人可能一輩子都抱不到孫子了。
沉默了半晌,銀銀覺得尷尬,忍不住輕咳兩聲,率先開口。
「你去哪裡了?」她脫口問道,連續幾天都沒見到他,不知為什麼,心裡竟覺得有些不舒服。
話說回來,她清醒的時間也不多,絕大多數的時間,都是在跟周公下棋,能見到南宮遠的機會自然大打折扣。
「去處理了幾樁生意。」他簡單的說道。
她偏著頭,想了一下。
「窯場的事嗎?」
黑眸中閃爍一抹讚許的光芒。
「你很清楚。」
「能賺錢的事,我都很清楚。」銀銀聳肩,毫不謙虛的接受稱讚。
南宮家的發跡,是大運河兩旁最常被人提起的傳奇。前幾代的主人,也是專職營商,卻只是平常的商家,是在尹燕嫁進來後,才像撿了聚寶盆似的,迅速富裕起來。
有人私下傳說,尹燕出身綠林,是水寨裡的女寨主;出手搶劫時對南宮翼一見鍾情,也不管南宮家養不養得起她這個媳婦,硬是嫁了進來。
而南宮遠成年後執掌家業,專營絲綢、茶葉、陶瓷等生意,經商重鎮遍佈大運河四周的各個水路要塞,理財天分加上機運,使南官家在十年之內成為田產無數的大富豪。
尤其是陶瓷,在南方,這幾乎等於是南宮家的獨門生意。
如果錯嫁入南官家的人換成了錢金金,她肯定會把握良機,軟硬兼拖,不管婚事成不成,最起碼要把生意談成,乘機撈上一筆——
想起大姐,銀銀突然抬起小臉,手腳並用的爬了過來,期待的仰望著他。
「對了,我家裡有消息了嗎?」南宮遠先前親口承諾過,會替她安排,時間都耗去大半個月,他派去的人就算是用爬的,也該爬到京城了吧?為什麼錢家還是沒有半點動靜?
「沒有。」他淡淡的回答,從容得讓人無法懷疑。
她小臉一垮,失望極了。
就算錢家在江南沒有據點,但是她這個二姑娘離奇失蹤,也該算是個天大的消息,肯定早就傳回京城,大姐為什麼沒有行動?就算是認為她被燒死了,那也該敲鑼打鼓的南下招魂吧?
嗚嗚,難道,大姐覺得她不重要嗎?
正在自怨自艾時,一個僕人慢吞吞的接近,站在旁邊一次又一次的深呼吸,撐著發抖的雙腿,好不容易才克制住逃走的衝動。
「呃,少主,窯場方面來通報,說是今日下午就要開窯了,不知您是不是要過去檢視這一批的瓷器?」開窯這件事非同小可,他才冒著會被尹燕剝皮的危險,硬著頭皮來報告。
南宮遠站起身來,一撩袍角就往外頭走去。
「等等,」她連忙喊道,跟著爬起來,雙手在綢裙上亂拍,胡亂的把杜鵑花的花瓣拍掉。「我在府裡閒著也是閒著,不如就讓我跟去瞧瞧吧!」她雙眼發亮,沮喪的心情立刻一掃而空。
他停下腳步,因為聽見她的要求而回頭。
「啊!」
小聲的尖叫,伴隨悶悶的撞擊聲響起。
銀銀追得太急,來不及停步,小臉結結實實的撞上他的背,鼻尖發紅,疼得眼中淚花亂轉。可惡,要停下來也不先打聲招呼,這個男人就不知道自己的身子硬得像石頭嗎?!
看在那些價比黃金的瓷器份上,她嚥下脾氣,用可憐兮兮的小臉望著他,期待能騙得一些同情,得到參觀窯場的機會。
窯場可是商家重地,內藏著陶瓷的重大機密,閒雜人等別說是參觀了,根本就無法靠近。而南宮家的窯場,是南方最龐大的一個,門禁森嚴的程度,自然不是其他窯場所能相比的。
「疼嗎?」她先是點頭,又怕他不讓她去,連忙又搖頭。「沒事、沒事,不會妨礙我逛窯場。」她揮揮手,看見他還是杵在原地,不動如山。
終於,銀銀再也按捺不住,軟嫩的小手環住他的手臂,抱得緊緊的。
「別愣著不動啊,不是要開窯了嗎?我們快出發,免得趕不上瓷器出窯的時間。」她自顧自的說道,用盡全力的就往門口拖去。
第四章
因為甩不開銀銀,南宮遠吩咐僕人另外備車,多折騰了一些時間,才從府裡出發。
窯場位處僻靜的郊外,距離定遙城有二十餘里。
平時南宮遠單人一騎,駿馬疾馳如電,不到半個時辰就能趕到。但是這會兒多了她這個牛皮糖似的、黏得死緊又堅決不放手的累贅,只能改乘馬車,速度自然慢了許多。
馬車裡頭擺著軟軟的錦褥,錦褥中間,擱著一張金漆小方桌子,桌上擺著宜興沙壺,用銅爐煨火烹著熱茶,再把琥珀色的茶湯倒入極細緻的瓷杯。每一個瓷杯底,都有著南宮家的釉印。
銀銀坐在窗邊,小手裡捧著溫熱的瓷杯,舒服的歎了一口氣。
南宮家的確懂得享受,不是光會賺錢卻一毛不拔的鐵公雞,捨得花銀子,不論是吃的、穿的、用的,品質都是最好的,對待她這個不速之客,更是大方得令人咋舌。
別的不說,光是她現在喝的茶葉,就是上好的雪水毛尖茶,這種茶葉只出產在終年雲霧繚繞的雪山上,不但珍貴,標價更是令人看了,就要嚇出一身冷汗。
這麼昂貴的茶葉,即使在錢家,也只能偶爾嘗嘗,哪裡會像南宮家,隨意端出來讓她這個客人享用。
比起至今毫無反應的大姐;這家人的熱絡,倒是讓她覺得好窩心,愈待愈是舒服——
馬蹄聲達達的響,窗外的景色由繁華街景,逐漸轉為清幽山色,馬車離開定遙城,改走一條人煙稀少的小徑。
南宮遠沉默的坐在一旁,翻閱著幾本書冊,黑眸在字裡行間遊走,神情一改先前的溫和,專注得有些嚴厲。他那高大的身軀佔去不少空間,讓寬敞的馬車變得狹隘。
窗外的景色雖然幽美;卻略嫌一成不變,銀銀看得倦了,滴溜溜的雙眼轉了回來。
「呃、那個——嗯,你在看什麼?」她問。
「賬目。」
他簡單的回答,手握硃筆,圈點批閱,在賬目後頭寫下指示,任何一項生意,全都處理得井然有序。
「喔。」
小腦袋歪扭著,偷讀南宮遠批下的各類命令,還在心裡估算南宮家的產業究竟有多龐大。他毫不避諱,任由她把批示全看光光。僅是賬目上看來,各類生意的價值已經夠驚人了,更別提那些土地莊園等恆產。
幾疊的賬目,看在她眼裡,全變成了幾疊的銀票,她心癢難熬,非要握緊拳頭,才能忍住不伸手奪過來仔細研究。
呃,不行不行,他們非親非故的,她無權涉及南宮家的商務,要是還貿然出手搶賬目來瞧,不是跟土匪沒兩樣嗎?南宮遠能容忍她偷看,未必能忍受她光明正大的拿來翻閱。
兩隻小手藏在綢裙裡,握得更緊,努力說服自己要忍耐。
其實,南宮遠對她夠大方了,甚至同意讓她參觀窯場,這已經是旁人夢寐以求的難得機會,她可不能再得寸進尺,把他的寬容用盡,到時候難保他不會火大,嫌她麻煩,一腳把她踹下馬車。
只是,這會兒路途迢迢,要是不去偷看賬目,她能做的事似乎只剩下一樁——
銀銀髮揮專長,開始召喚瞌睡蟲,坐在角落偷偷打盹。
她的眼皮愈來愈重,起先還緩緩地開、緩緩地合,沒過多久就再也張不開,周公再度拎著她入夢下棋去。
當南宮遠處理完賬目,再度抬頭時,她已經倚靠著錦褥,睡得不省人事。
馬車內擺設舒適,但是行進中難免顛簸,睡起來當然不舒服,銀銀垂著頭,露出一截嫩嫩的粉頸,腦袋隨著馬車規律的震動,跟著左點一下、右點一下,小臉揪得像包子上的皺折,柳眉也蹙得緊緊的,似乎是睡得很辛苦。
喀啦一聲,馬車輾過路上的坑洞,重重震了一下。
粉臀兒被震得彈高數寸,最適合打瞌睡的姿勢宣告破解,她整個人滑到一旁,小腦袋歪歪斜斜的晃了幾下,凝聚不少的力道後,就朝堅硬的窗戶撞過去——
千鈞一髮之際,南宮遠迅速出手,寬厚的男性指掌一探,她軟嫩的粉頰恰好落入他的手中,這才沒讓她撞上窗戶,免去皮肉之苦。
他徐緩的挑眉,懷疑就算是沒有出手,以她過往的輝煌記錄看來,就算是撞得頭破血流,她也醒不過來。
黝黑的指掌握住她的肩膀,以最徐緩的動作,將她的身子拉下,讓她的小腦袋能枕在他的膝上。
「唔,不、不要吵,我還要睡——」銀銀睏倦的抗議,嘟起紅唇,小臉挪啊挪,隔著薄薄的布料,在南宮遠的膝上揉動,無意識的尋找最舒服的位子,軟馥的身軀貼得緊緊的,不留一絲空隙,甚至還不安分的磨蹭著。
南宮遠輕撫著那粉嫩的肌膚,以掌間厚厚的繭,反覆摩挲,流連的輕觸著。
這舉止格外輕柔,不想驚醒她。長指在四處遊走後,才挪移到她紅潤的唇上,以指尖感受那柔軟的芳澤。
「唔——」唇上的酥癢,滲入沉睡的夢境,她全身軟弱,沒有半點力氣,眼睫輕顫背,像貓兒般輾轉咪嗚。
這可愛的反應,令他的薄唇上勾起滿意的笑,眉宇之間的神情,逐漸轉為柔和。就連黑眸深處,長久冰封的情緒,也被溫柔一點一滴的滲透。溫和的態度,只是一層假象,出生商賈之家,使他習慣隱藏一切情緒,維持最嚴苛的理智。唯獨這昏昏欲睡的小女人,小動物般的單純心性,無辜得讓人難以防備。
又酥又癢的撫摸,刷過她裸露的每一寸肌膚,舒服得像羽毛在輕搔著。她發出喃喃的囈語,本能的伸出粉紅色小舌舔舔紅唇,嫩嫩的舌還不經意的掃過他的指尖。
高大的身軀猛然震動,額上浮現克制的汗水。
想要她的慾望來勢洶洶,像利刃一樣貫穿他的身體,溫和沉靜的面具瞬間四分五裂,連理智都變得岌岌可危。
這麼銷魂的誘惑,對男人來說,是最難得的享受,卻也是最痛苦的煎熬啊!
該死!就算他能昧著良心,趁這時候勾引她,馬車內也不是歡愛的好地點。她無疑的還是個處子,絕對需要大量的耐心,與長久的誘哄,才能體驗到絕頂的歡愉,在他身下嬌吟翻騰——
銀銀沒有察覺,身旁的南宮遠正處於天人交戰的緊要關頭。她伸出小手,胡亂的摸啊摸,握住厚實的手掌,滿足的摩擦著。
溫熱的肌膚,以及舒爽好聞的男性氣息,有些陌生、也有些似曾相識。自從她進入南宮家,夢境就變得好溫暖,熱燙的氣息縈繞不去,每次入夢,都能反覆溫習——
唔,好舒服、好舒服的感覺,她幾乎就要上癮了——銀銀噙著紅唇,漾出幸福的笑容。
一路上,他就這麼注視著她,呵護著她,提供最安全的保護,任她在膝上沉睡,俊容上閃過既複雜而單純的神情——那是一個男人,看著屬於他的女人,才會有的溫柔神情。
南宮遠始終都沒有把手收回來。
窯場築在城郊,四周青山環繞,樹木蓊鬱,一旁還有清澈的溪水流過,彙集到山腳下,沖後喊一泓清澈的湖水,水質清澈,當陽光灑落湖面,湖水碧綠得像翡翠。
定遙城得天獨厚,郊區出產黏土,又有豐富林木可作燃料,先天上就具備建立窯廠的良好條件。再加上大運河開通後,南方航運暢旺,不但開拓了廣大的市場,更降低了運費。
陶瓷最重要的四項條件:黏土、燃料、河流和市場,這裡全都齊備了。
守衛森嚴的窯場,難得大開門戶,負責管事的幾個人守在門口,準備恭迎貴客。
每回開窯,少主都會親自到場,監看新一批的瓷器,這已經是慣例,眾人早就習以為常。但是今兒個可不同,府裡有人趕來通風報信,說是少主這回不是獨自前來,身旁還帶著一個姑娘。
哇,可是件大消息吶!
每個人都知道杜麗兒毀婚,在成親前夕,趁著火災時開溜,跟著情郎私奔去了。南宮遠先是救錯人,後又娶錯妻子的醜聞,一早就傳遍了大江南北。
詭異的是,南宮家非但沒有「退貨」,把那女人轟出門去,反倒把她當成了寶貝。不但尹燕放話,婚事絕不作廢,南宮遠甚至一反常態,破例領著她到窯場裡來!
馬車達達的駛入窯場,在大門前停住。每個人都伸長脖子,急著想瞧瞧,傳聞中的女主角,究竟是生得什麼模樣。
車門被推開,一個髮鬢微亂、目光朦朧的女子站在那兒,慵懶的伸了個懶腰,看那模樣,明顯的是還沒睡醒。
她在眾人的注視中,半夢半醒的挪動腳步,準備走下馬車,卻忽略馬車與地面之間的距離,一腳踩空,猛地往地上摔去。
南宮遠在最危急時出手,扶住她的腰問,緩住她下墜的勁勢,免得她才踏出馬車,就一腳摔趴在地上,對在場眾人行五體投地的大禮。
「小心。」他淡淡的說道,掌心在她軟滑的腰側,多擱置了一些時間,確定她安然無恙,才將手鬆開。
「唔,我很小心——」
銀銀含糊的說道,用力甩甩頭,想把滿頭亂繞的瞌睡蟲甩開,好讓自個兒清醒些。烏黑的髮絲,因為這幾下亂甩,變得更凌亂了些,飄落在她的肩上、額前。
南宮遠微微一笑,拾起幾綹發尾,搔著她粉嫩的臉兒,再將那些不聽話的髮絲塞回她的耳後,仔細的整理妥當。
「窯場裡頭亂得很,你要不要等清醒一些再進去?」他低頭問道,呼吸輕拂過她貝殼般的耳。
她原本靠在他懷裡,聞著那漸熟悉的男性氣息,乖乖的任由擺佈,但是一聽見窯場兩個字,烏黑的眸子立刻瞪得圓圓的,活力充沛的又蹦又跳,注意力全部開動。
「不用再等了,這就是我最清醒的狀態。」她嚷道,不肯浪費時間。
等?還要等?不行、不行,再等下去,只怕周公又要找上門來了!
銀銀把全副心思都用來提振精神,卻沒發現南宮遠的手正到處亂溜,在她身上佔盡了便宜,兩人的親暱模樣,成了最難得的好戲,所有人都看得目不轉睛,捨不得漏看任何細節。
「窯場寬闊,你最好能跟在我身旁。」
「可以。」
「留意腳下,裡頭有不少碎瓷。」
「沒問題。」她連連點頭,回答得格外爽快。只要能讓她參觀,別說是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了,再大的事情她也應允。
深幽的黑眸,在她興高采烈的小臉上繞了幾圈,才又掃向四周,瞥視在場的閒雜人等。
那些原本瞪大跟睛、想多探一些內幕的管事們,一察覺南宮遠的視線,火速低下頭,轉而對地上的泥土起了莫大的興趣,壓根兒沒有膽子再多看一眼。
呼,比起夫人,少主的脾氣可好多了,從不曾大聲斥責過屬下,更不曾拿著刀子,噼哩啪啦的連串大罵,追著不識相的惡人亂砍。
只是,也不知為什麼,放眼定遙城內,就是沒有人敢違逆少主,只要一接觸到那雙黝暗的眼睛,再勇敢的人也會氣勢全失,當場就矮了一截,伏首貼耳,乖乖的任憑差遣。
「什麼時候開窯?」
南宮遠鬆開懷裡的小女人,逕自往前走去,神色在轉瞬間恢復平常。
管事們像跟屁蟲似的,一個接一個跟在後頭,維持同樣姿勢,邁開同寬的腳步,低著腦袋跟上去。
「師傅估算過,看窯裡的狀況,大約還要半個時辰。」
制陶得要經過七十二道工序,以高溫爐火粹煉後,顏色暗淡、貌不驚人的坯土才能變得絢麗奪目,成為白如玉、薄如紙、明如鏡、聲如磬的瓷器。
但是這段時間內,只要稍有差錯,就可能前功盡棄,燒出一整窯的廢物。
所以,不論是砌窯、燒窯、封窯,乃至於七日後的開窯,每一個步驟都需要全神貫注,不能有半點馬虎。
南宮遠擰起濃眉,銳利的神色一閃而逝。
「開窯前,再加派一些人手過去。」他十分謹慎,更知道開窯前變數頗多,在還沒有看到成品前,絕不能掉以輕心。
領了指示的人,點頭如搗蒜的答應著,連忙匆匆脫隊,趕著去調派人手。隨著南宮遠拋下的吩咐愈來愈多,跟屁蟲的人數逐漸減少。
「呃,少主,那個——那個——雷捕頭來了好一會兒了,正在窯口等著您——」有人壯著膽子開口,就怕還沒有報告,也被少主遣去辦事了。
南宮遠挑眉,雙眸略略一瞇。
「不用急,讓他等著。」他簡單的說道,一回過頭,發現那個剛剛還滿口答應,承諾不會亂跑的小女人,這會兒已經違背諾言,晃到角落去。
銀銀正擠到工人的行列之間,伸長脖子,四處探頭探腦,好奇的看著刻花與施釉等細部過程。
窯場裡工人眾多,粗略估計恐怕也有兩、三百人。眾人各司其職,互不干擾,她看得眼花撩亂,壓根兒忘了自己不該亂跑。
整座窯場的中央,齊聚了上百名陶工,他們坐在轆爐旁,手中捏著細膩的坯土,再以手拉坯成優美的造型,等到坯土半干時,再以鏃刀鏃薄形體,製作出一件件薄胎器。
這些就是瓷器的原形,無價的陶瓷,都是如此製造出來的。
擱置在架上的精緻瓷器,讓銀銀猛吞口水,雙眼閃閃發光,還興奮得微微發抖。體內的商人血統,因為感受到無限的商機、龐大的利潤,正熱烈的沸騰著。
她完全知道,眼前的瓶瓶罐罐、碟盤器皿有多麼值錢。這堆瓷器,可比等量的黃金更貴重!要是能把它們運到京城,賣給北方的貴族與富豪,錢家肯定能狠狠的撈上一筆。
唔,這個青花龍紋瓶大概值一萬三仟兩,那個白甜釉的梅花盤要八仟兩——啊,還有、還有,那個豆青釉纏枝蓮花紋瓶,價格不會低於兩萬兩——
銀銀對著一整架的瓷器,在心裡滴滴答答的撥起算盤了。
「銀銀。」
左邊方向傳來呼喚。
「嗯?」
她正埋首於算錢大業,撥算盤撥得心花怒放,沒有空答話,只舉起手揮一揮,當作是回答。
「知道了、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子。」她小聲的嘟嚷著,覺得那些叮嚀像是在吩咐三歲小娃兒似的,簡直是把她瞧扁了。
過了好一會兒,直到腦子裡那把算盤宣告額滿,再也容不下更大的數目時,銀銀才突然醒覺,南宮遠剛剛喚的,是她的名字。
她不由自主的抬頭,卻只瞧見南宮遠被管事們簇擁著,走入一棟屋子,消失在她的視線中。
銀銀?!他喚她銀銀?!
除了親人之外,這是第一次有男人呼喚她的名字。
她粉臉一紅,莫名的羞赧襲上心頭,貝齒咬緊嫩嫩的唇,雙腳就黏在原處。霎時間,不論是銀兩還是利潤,全都變得黯然失色,她只能反覆回憶剛剛那聲醇厚的叫喚,感覺熱流悄悄的滑過心頭——
說真的,她並不討厭那樣的感覺。南宮遠會開口喚她的名字,她甚至覺得有些兒高興。
想得太出神,她完全沒發現,自個兒擋在窯場中央傻笑,剛好堵住最重要的一條通路。
「姑娘,別擋在這兒,快點讓讓!」一個陶工扛著一大桶的坯料,對著她的耳朵大嚷。他剛從外頭回來,只知道少主來場裡巡視,卻不知道眼前的小女人,就是南宮家剛上任的少夫人。
銀銀連忙讓開,低聲道歉,閃身躲到旁邊去,還用小手拍拍燙紅的粉頰,強迫自個兒專注些,別再胡思亂想。
唉啊,她到底在想什麼?!
南宮遠對她來說,雖然是個救命恩人,又兼任提供她睡、提供她住的善心人士,但是感激歸感激,不能跟婚姻大事混為—談。她可不願意將錯就錯,對他以身相許,嫁給他做妻子。
畢竟婚姻不是兒戲,為了恩情而成親,實在太過荒謬了些,她無法接受這樣的安排,倘若要嫁,也得選一個與她兩情相悅的丈夫——
那麼,你想嫁的又是誰?
內心深處,悄悄冒出一個聲音。
銀銀蹙起眉頭,原地停下來思索,再度堵住通路。
這一次,陶工們也覺得不耐煩了,有幾個被擋了路,冒出一肚子火氣,張嘴準備開罵,但是一瞧見那張花容月貌,就算有再大的火氣,也立刻消了火,沒人捨得對她罵上半句。
陶工們乖乖的選擇繞路,扛著坯土多走了幾步,任由這漂亮的小女人杵在原處發呆。
努力的想了半晌後,銀銀髮出挫敗的呻吟,把小臉埋進雙手裡。
噢,為什麼她拚命想了又想,想得頭頂都快冒出煙來了,卻除了南宮遠之外,就再也想不出其他人選——
第五章
順著清澈的溪流往前走去,離窯場的不遠處,是一泓清澈的湖水。
看罷窯場內的成品後,銀銀獨自晃到湖邊,脫下繡花小鞋,再慢吞吞的脫下薄襪,讓腳丫子能透透氣。至於綢裙,則是隨意綁了個結,繫在腰間,露出一雙修長的小腿,細緻得引人遐思。
她走到岸邊,探出腳尖,試試水溫。
好冷!
春陽溫暖,湖水卻稍嫌冰涼,寒意從腳尖往上竄,冷得她全身一抖,猛吸一口氣,在原地亂跳,踩出一朵朵水花。
過了半晌,雙腳好不容易適應水溫,克服了寒意,她才挪動步伐,以媲美中風烏龜爬行的慢速度,緩緩往水較深的地方挪動。
這個湖多年來是窯場的廢棄場,打破過無數的瑕疵品,無數的破碎瓷器沉浸在水中,經年累月的堆積,在岸邊形成淺灘。
大量的破瓷碎瓦經湖水多年沖刷,碎口早巳磨得平滑,在她的腳丫子下嘎嘎作響,發出一陣陣的慘叫。她低著腦袋,透過清澈的湖水端詳,還伸手撈起碎瓷,湊到小臉前打量。
她的商人直覺沒有出錯,即使是被南宮家淘汰的瓷器,也是精巧無比,片片都是釉面純亮,厚薄如一,京城裡富貴人家用的器皿,只怕是連這些瑕疵品都比不上。
京城的瓷業是嚴家的產業,錢府從沒插過手。而大姐是寧可把銀兩拿去倒入水裡,也不願意讓嚴家賺去一分一毫。
但是南宮家的瓷器,從來只在江南販售,連嚴家也拿不著,她要是能乘機把這樁生意談妥,那麼——
「湖水不冷嗎?」男性的嗓音裡帶著笑意,從岸上傳來,打斷她的思緒。
南宮遠不知是何時出現的,正站在岸旁望著她。雙手交疊在胸前,薄唇微揚,仍是那似笑非笑的模樣。
「很冷。」銀銀誠實的回答,冷得牙齒打顫,卻還不肯上岸,握著一塊碎瓷捨不得鬆手。
四周很安靜,她卻沒聽見腳步聲,更沒有聽見半點聲響,這男人悄悄冒出來,簡直就像最原始的野獸,能迅速逼近獵物,步伐觸地時不會發出任何聲音,神出鬼沒得讓人毛骨悚然。
如果南宮遠不出聲,她肯定不會發覺,他就站在後頭!
這段時間的相處,已經讓她明瞭,南宮遠其實並不簡單。一如非要高而不猛、威而不烈的溫度,才燒得出上好的瓷器,這個男人是內斂而不是無害。
「這時節玩水,難道不嫌太早了點嗎?」
「我可不是在玩水。」
「上岸吧,湖水冰涼,再泡下去肯定要著涼。我已經派人煮好薑湯端來,好讓你喝下祛寒。」他慢條斯理的走到水邊,不再上前,衣袂飄飄,很容易讓人錯認是臨水而立的仙人。
管事們目睹銀銀走到湖邊,還脫鞋脫襪,奮不顧身的往水裡跳,立刻心急如焚的跑來通報,就怕少主新婚不久,立刻又要變成鰥夫。
南宮遠不動聲色,立刻猜出她的目的是什麼。
一般人來到窯場,只會驚訝於瓷器的精美,而這個小女人心思細膩,不放過任何細節,竟連瑕疵品也不放過,還大費周章的跳下水去,把碎瓷摸出來察看。
「你會擔心?」她脫口問道,回頭看看岸上的男人。
她察覺,南宮遠似乎——似乎——好關心她——
南宮遠總用一種她難以明瞭的眼光神情看著她。半晌之後,他的嘴角,會彎起一抹笑。
那樣的笑,讓她臉。讓她臉兒發紅。
有生以來,一顆心首度如此混亂,她覺得方寸大亂,不知該怎麼辦。他流露的一切,已經超脫單純的善意,又不同於家人間與生俱來的溫情,而是更熱烈一些、更親暱一些的炙熱情感——
南宮遠微微一笑,避重就輕。
「讓你著涼了,娘會怪我的。」
「喔。」
她小聲的回答,轉過頭去,繼續在水裡尋寶。不知為什麼,她只覺得若有所失,淡淡的失望瀰漫心頭,就連盤算著該如何賺錢的高昂情緒,都一下子滑到了谷底。
正在咀嚼那陣莫名的失落時,冷不防腳心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銀銀疼得雙腿發軟,立刻跳開,沒想到這麼一來,疼痛更劇烈,她臉色發白,額上滲出點點冷汗。
「啊!」她低喊著,絕望的挪動腳步,疼痛的強度卻是有增無減。
老天!
是什麼東西咬著她不放?!難道,這湖裡除了碎瓷,還有什麼奇怪生物不成?
耳邊有風聲呼嘯而至,在銀銀急得滿頭大汗,無法決定是該逃命,還是舉起疼痛的腳,豁出所有勇氣,跟來知的水中怪物搏鬥時,腰間陡然多了一股力量,輕易就將她抱上岸去。只是,即使回到岸上,疼痛仍舊如影隨形,看樣子那怪物是存心跟她鉚上了,竟然還不肯鬆口!她驚慌失措,連忙掙脫南宮遠的手,咚咚咚的跑來跑去,不論腳底有什麼,都決定一律給它踩得不得超生。
「冷靜點。」
男性的大掌扣上她的肩頭,霸道絕倫的內力湧來,貫穿她的四肢百骸,竟壓制住那股刺痛。
「快、快點幫我,不知道是什麼咬著我,好痛——」銀銀慌亂的嚷著,努力抖動腳丫子。既然踩不死,她決定改變戰略,試試看能不能把它抖開。
明眸裡淚花亂轉,看來可憐兮兮的,格外惹人心疼。
她不安的想起,自個兒最小的妹妹——貝貝提起,曾在苗疆誤觸蠱毒,毒物從腳心鑽入,疼得椎心刺骨,最後被蠱王帶上床去「急救」,莫名其妙的成了親。
嗚嗚,難道錢家的女兒們命裡都有這一劫,連她也遇上這種倒霉事了嗎?
雖然這兒不是苗疆,但是對出生在繁華京城的銀銀來說,除了京城的城牆之內,其餘的地方一律歸類於化外之境。再說,苗疆跟定遙城,全是在京城的南方,誰都無法保證,咬過貝貝的怪東西,會不會溜到這兒來咬她。
銀銀忙著胡思亂想著,毫不反抗的被南宮遠拉入懷中,圓潤的粉臀兒坐上他堅實的大腿。
「嗚嗚——」她還不放棄,纖細的腿兒擺動著,摩擦著他健壯的身軀。
某種灼人的巨大硬物,隨著她的胡亂扭動,在她的臀兒之下逐漸變得更膨脹堅硬,緊貼著少女最柔軟的一處。
她驀地靜了下來,轉頭看著南宮遠,淚汪汪的雙眸從困惑,慢慢轉為明瞭。唔,根據她所看過的春宮圖推論,此刻緊抵著她的,應該是他的——
轟!
強烈的羞窘在銀銀腦中爆炸,她羞得面紅耳赤,又開始掙扎扭動,急著想跳下去。
「別動,你繼續掙扎下去,只會讓情況更糟。」他極為平靜的說道,俊臉上沒有表情,看著她的目光,卻灼熱到快噴出火來。
她立刻全身凍結,毫無異議的遵命,不敢再刺激他,緊張得如坐針氈。
南宮遠仍能維持冷靜,若無其事的握住她粉致軟嫩的腳,將小小的蓮足握在掌中,找尋讓她亂蹦亂跳的元兇。
這樣的姿勢更加暖昧,讓她只能無助的舉高玉腿,著力點只剩兩人緊貼的那一處,她所有的重量全壓在他傲人的男性上,不安的全身發燙,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
老天,這、這、這實在是太丟臉了——
銀銀咬著唇,克制著不要發出羞恥的呻吟。眼下這種情形,她要是呻吟出聲,只怕會更尷尬。
「有幾片碎瓷。」南宮遠宣佈道,一手若無其事的攬著她,姿態熟練,放肆的享受滿懷的溫香軟玉,絲毫沒有挪開的打算。
雪嫩的肌膚上被割出幾道血痕,傷口還不斷滲著鮮血,每道傷口裡都嵌著破碎的瓷片。
這些碎瓷,有的切口比刀子還鋒利,她沒察覺危險,還赤腳在水裡亂踩,當然沒一會兒就踩出滿腳的傷。而她驚慌的又踩又踏,反倒將碎片更踩進皮肉裡,惡性循環,自然疼得更厲害。
「碎瓷?」
她有些詫異,一下子也忘了羞窘。「不是什麼怪東西咬我嗎?」她扭著脖子,好奇的確認。
「湖裡沒有什麼怪東西。」他莞爾一笑,將掌中的小腳握得更緊。「忍著。」他說道。
銀銀深吸一口氣,全身僵硬,知道他是要動手挑出那些作怪的碎瓷。
光是想像著他要用手把尖銳的碎瓷從傷口裡挑出來,她就怕得直縮著肩膀,緊閉著雙眼,為即將到來的疼痛緊張得難以呼吸,不敢看他在做什麼。
出乎意料的,南宮遠的動作很輕柔,靈巧得不可思議,幾乎沒有弄痛她,黝黑的男性指掌迅速的取出沾血的碎瓷,將傷口逐一清除乾淨。
銀銀先睜開一隻眼睛,確定不疼之後,才又睜開另一隻眼睛。
兩人靠得好近,她只要稍微往前,小臉就能貼上他的頸窩,那張好看的俊臉近在咫尺,她瞬間忘了呼吸,呆呆看著春風拂過,揚起他的一綹發——
「你的髮色、膚色都很漂亮,像我妹養的豹子。」她衝口而出,要不是還有些微少女矜持,肯定已經伸手去把玩那綹頑皮的發。
「在京城養豹子?」南宮遠挑眉,很感興趣。京城是天子腳下,紀律嚴明,一個姑娘家竟能夠豢養猛獸,簡直太匪夷所思了些。
她點點頭。
「那頭豹子養得很龐大,毛色滑亮,漂亮極了,連太子都想要,好幾次喊出高價,她就是不肯賣。她去年成親,嫁給邊疆的商隊頭子,把豹子一起帶去大漠了。」
「家裡還有哪些人?」他問道,撕下一截衣衫,替她包紮傷口。
銀銀沉默了一會兒,半晌後才開口。
「有個殺人不用刀的屠夫。」
南宮遠挑眉。「養豹子那個?」
「不是。」
「那是誰?」
「我大姐。」
她小聲的說道,一想起大姐就覺得頭皮發麻。
湖畔的小徑上,遠遠的走來一頭大熊。銀銀直到對方走得近一點,看得清楚了,才赫然發現那不是一頭熊,而是一個壯得像熊的男人。
雷浩筆直的走過來,手裡端著半碗熱燙的薑湯,臉色難看得像是有誰欠了他幾佰萬兩銀子。
「喂,你要的薑湯!」
他把薑湯塞進銀銀的手裡,卻只對著南宮遠說話,明顯的是沒把她放在眼裡。當目光掃過她腳上的傷時,又冷冷的拋下一句。「哼,連玩水都會受傷。」
雷浩坐在竊門口等南宮遠,坐得屁股發麻,酒也喝光了好幾壇,卻還是等不到人。直到一個管事,端著薑湯,戰戰兢兢的經過,他順手一抓,不耐煩的質問,嚇得管事全身發抖,抖掉了半碗薑湯。
問出南宮遠的去處後,雷浩索性搶了薑湯,親自跑來找人。
銀銀接過那碗被灑得快見底的薑湯,沒有對雷浩的粗魯有任何埋怨,反倒瞪大眼睛,感興趣的望著對方,瞅著那張粗獷的臉直瞧。
「送薑湯來的這位是誰?」她啜了一口薑湯,也當雷浩不在場似的發問。
「我的朋友。定遙城內的捕頭,雷浩。」
「喔,原來是位捕頭。」
她又喝了一口薑湯。「雖說是位捕頭,但是看這模樣,可比土匪還要土匪呢!」難怪定遙城內治安良好,有這樣捕頭,還有誰敢犯法?
她猜測得沒錯,就憑著尹燕的出身背景,南宮遠就算隱藏得再好,多少還是會涉足一些江湖事。
大運河開通後,南方富庶,成了商家必爭之地。要能夠在商賈間奪得先機,光靠溫文儒雅是不夠的。
就憑他那身絕頂的好功夫;水裡來火裡去全不是問題,如果只是當個尋常商賈,掌管這些瓷器生意,那才真是浪費了。
只是,眼前這兩個男人一文一武,外型與氣質截然不同,比起雷浩的租獷,南宮遠的內斂反倒更讓人忌憚。
他總是面帶微笑,目光閃爍,黑眸明亮得令人有點不安。那神情讓銀銀想起遠在京城的錢金金,也常笑得這麼莫測高深
呃,只是,那平靜的模樣一遇上嚴家的事,就會蕩然無存。當大姐發火時,那可怕的脾氣能讓眾人全嚇得瑟瑟發抖,急著抱頭鼠竄。
那麼南宮遠呢?她要是拿針,在他的理智上戳戳刺刺,能不能找出他情緒上的罩門?
「喂,你這女人,別當老子不存在。」雷浩的臉色更臭了,這樣的表情,通常能嚇到小孩子當場嚎啕大哭。
銀銀卻沒被嚇著,仰起小臉望著雷浩,毫不畏懼的跟他四目交接。
「你聽見什麼聲音了嗎?好吵呢!」她繼續對著南宮遠說話,再慢慢的起身,縮起受傷的腳,像兔子似的,一跳一跳的往窯場方向前進,從頭到尾沒理過雷浩。
哼,她大人有大量,小小還以顏色就行了,不想多加計較。再說,她可不想為了這粗魯的傢伙,錯過親眼目睹開窯的機會。
「該死的女人——」雷浩握緊拳頭,瞪著銀銀的背影,恨得牙癢癢的。
「你沒嚇著她,她倒反將你一軍。你輸了。」南宮遠開口,做出判決,毫不留情的在朋友受傷的男性自尊上撒鹽。
「輸?屁!老子會輸給一個女人?」雖然是真的被看扁了,嘴巴上還是要逞強,雷浩不乾不淨的罵了幾句,擠出一臉狠樣,卻更像是敗犬的吠叫。
南宮遠保持微笑,對這種激烈反應早就習以為常。他示意雷浩跟上,接著一撩衣袍,回身往窯場的方向走去,準備親自去監督開窯。
「來找我有什麼事?」
「你還敢問?!」雷浩瞪著銅鈴似的大眼,壓抑住火氣。「你先前不是說了,不願意成親,所以要暫時去雲南避一陣子?結果,我在城外等了你半個月,等得都快長蜘蛛網了,你卻放我鴿子!」他冒著生命危險,替好友兩肋插刀,冒著會被尹燕剁成十八塊的危險,偷偷幫忙打點逃婚事宜,而這傢伙卻老早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
「抱歉,我這陣子始終抽不出空出城。」南宮遠說得輕描淡寫。
「是忙著跟女人打混嗎?」那個小女人臉蛋是漂亮得很,但是瘦弱得像個孩子,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融了,要是到了床上,哪裡還能盡興?
再說,論起媚勁兒,那女人更是不如醉月樓裡的小妖姬——
想起醉月樓裡的美人兒,他的心情又變好了。
「雲南那方面已經準備好了,我們何時出發?」雷浩追在後頭,高聲問道。
他在城外窩了半個多月,卻錯過定遙城內最熱門的消息。先前南宮遠是不肯娶老婆,現在是娶錯老婆,無論哪種情況,看起來都很需要拔腿開溜。
「我正要告訴你,雲南的事情取消了。」
南宮遠的回答,讓雷浩的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取、消、了?!」
他吼了起來,額上青筋暴露。「我花了時間幫你安排,現在你卻不痛不癢的告訴我,這件事要取消了。他媽的,你知不知道我費了多少心血、冒了多大的危險,你——」罵到一半,他突然住口。
等等,取消了?
「我們不去雲南了?」雷浩求證。
「不去。」
「那麼,你娶錯的那個女人怎麼辦?」娶錯女人,既不「退貨」,又不逃走,那麼整件事情還能怎麼解決?
南宮遠勾唇微笑,深沉黝亮的黑眸中,帶著一絲令人費解的光芒。
「我會留下她。」他意味深長的回答,視線瞥向前方那個仍在一跳一跳,忍著腳痛往前蹦的小女人。
雷浩懂了!
他震撼得說不出話來,嘴巴張得開開的,無法閉上,全身上下只剩下眼睛還受腦子控制,呆呆的望著南宮遠,再呆呆的目送南宮遠離去,消失在他的視線範圍外——
老天,不會吧,這傢伙認真了!
第六章
南宮翼夫婦居住的院落,位於南宮宅院的中央,四周環繞翠竹,花木扶疏,是整座宅院最清幽寧靜的地方。
當然,前提得是尹蒸心情愉快,沒有噴火發飆,施展她河東獅吼的絕技,這座華麗的建築才能保持平和的氣氛。
平時奴僕們經過這兒,總是小心翼翼,能躲多遠就躲多遠。今日卻有些反常,來了兩個不速之客,也不知是吃了什麼熊心豹子膽,竟敢躲在門外,鬼鬼祟祟的探頭探腦。
雕花門框的邊上,冒出兩顆小腦袋,烏溜溜的眼兒朝屋內轉了轉,瞧見了南宮遠,立刻目光一亮。
「銀銀姑娘,你瞧吧,我就說了,這個時辰,少主肯定是在老節、夫人這兒。」小丫鬟低聲說道,向銀銀邀功。
呼,為了找少主,她們可是在宅裡繞了一個多時辰,繞得頭昏眼花,雙腳酸極了呢!
一個杯蓋從屋內扔了出來,在空中劃出完美的拋物線,正中目標,咚的一聲敲中小丫鬟的腦袋,疼得她齜牙咧嘴,抱著腦袋在地上。
「你叫她什麼啊!!」尹燕不悅的聲音破門而出。
小丫鬟火速跳起來,立刻知道失言,迅速改口。
「呃,我是說,嗯,是——呃,是少、少夫人有事要找少主呢!」她臉上堆著笑,一面還偷偷使眼色,暗地哀求銀銀快點出面,拯救她一條小命,免得夫人惱火起來,會撿起花瓶扔她。
雕花門後,走出一個嬌小的身影,在門前款款福身,道了個「日安。」銀銀輕聲說道,一身素雅的白綢衣裳,在日光之下看來,更是萬分美麗,懾人心魂。
一瞧見她,尹燕的火氣全沒了,滿臉堆著笑,連連招手。「唉啊,還這麼多禮數作什麼?快進屋裡來,外頭太陽大,千萬別曬暈了。」
小丫鬟這回機靈了,搶先衝進屋裡,搬出梅花凳,用袖子拂乾淨。為了取悅尹燕,她還特地把梅花凳搬近南宮遠身旁,伺候著銀銀坐下,讓這對人兒能坐得近一些。
銀銀走進屋裡,姿態嫻雅輕盈,只是那件紫紗綢披肩,沒乖乖的待在她肩上,反倒鬆鬆的斜掛著,隨著她的步履在地上拖啊拖,洩漏了一絲慵懶。要是誰不小心,一腳踩住紫紗綢,她肯定就會失去平衡,當場跌趴在地上。
粉臀兒才剛沾上凳子,南宮遠醇厚的嗓音就響起。
「還疼嗎?」他輕聲問道。
「嗯?什麼?」她眨眨眼睛,看著那張靠自個兒好近的俊臉,腦子瞬間罷工,根本無法思考。他那太過輕柔的語氣,讓她全身發軟,胸口再度浮現奇異的灼熱。
他彎唇微笑,神態莞爾。
「你腳上的傷。」
「喔,那個、那個不疼了——」她小聲的回答,覺得自個兒真是丟臉到家了,竟在他面前失態得一塌糊塗。
尤其是腳上的這些傷,簡直是在考驗她對羞窘的最大容忍限度。在窯場內監督開窯、審視新陶瓷時,南宮遠堅持她不該走路,霸道的將她抱在懷中,不肯用放手,沒讓她的腳沾到地。
在窯場裡被他抱在懷中,接受眾人好奇的目光,這也就罷了。回到南宮家後,他又堅持傷處必須上藥,罔顧她的抗議,握住她的腳,取來散發著淡淡香氣的膏藥,仔細的敷在傷口上。
她不由自主的想起,當南宮遠為她敷藥時,深幽的黑眸,將她雙膝下的潔潤肌膚一覽無遺,那粗糙的指,還輕輕摩挲過她軟嫩的腳心——
她不是無知,他隱約流露的男性侵略,她分毫不差的全接收到了。
隨著兩人相處時間的增加,南宮遠的目光愈來愈炙熱,早已超越發乎情止乎禮的範圍。他總望著她,不露半點聲色,但是眼神卻露骨得很,簡直是用那雙黑眸,放肆的在剝她的衣裳!
粉臉因羞怯而紅潤,清澈的眼兒忙著看看左、看看右,就是不敢迎視南宮遠的視線。
噢喔,老天,她到底在想什麼?!是不是家裡那些春宮書,對她的腦袋造成不良影響?她竟然半點都不知羞,竟在他的注視下,就默默回味起被他撫摸的感覺。
銀銀咬著紅唇,垂下腦袋反省,在心中默默發誓,只要一回到京城,就要把那些害人不淺的春宮書全搜出來處理掉,不是放把火燒了,就是要挖個大洞埋了——
「銀銀啊,你吃過了嗎?」尹燕高八度的聲音再度響起。
「少夫人昨日從窯場回來,沐浴更衣後就睡著了。她在兩個時辰前醒來,只喝了半碗碧梗粥。」丫鬟搶著說道,手裡還拿著絹扇,扇出陣陣微風,伺候得格外仔細,努力想彌補先前的失言。
「這麼少?」尹燕皺眉。「怎麼回事?身子不舒服嗎?要不要找個郎中來瞧瞧?」她噼哩啪啦的問了一大串。
「不,我沒事,只是沒什麼胃口。」銀銀搖頭,勉強將思緒從春宮書上拉回來。
唉啊,這真是糟糕,原本是在考慮,該怎麼處置那些害人的書,想著想著,反倒想起那些令人臉紅心跳的內容——
「沒胃口?」尹燕跳了起來,全身的首飾跟著叮噹亂響,美艷的面容上充斥著憤慨。「我知道了,肯定是廚子做的菜不好!沒問題,你別擔心,我立刻就換了廚子,去外頭聘個更好的回來!」
銀銀也跳起來,三步並作兩步的往前一撲,用盡全力抱住尹燕的腰,才能阻止她衝出去痛扁無辜的廚子。
「不、不是的,菜餚很可口,只是天氣太熱,我實在吃不下太多東西。」她出生在京城,即使在夏季也是十分涼爽,從不曾體驗過南方驕陽的毒辣。而窯場裡溫度奇高,開窯時火光四冒,強烈的熱氣烘得她頭暈眼花。
偏偏她捨不得移開視線,即使熱得快暈了,還是瞪大眼睛,貪婪的看著窯工們扛出一個個瓷器,紅唇也沒閒著,不斷吐出一個又一個問題。
從頭到尾,南宮遠都抱著她,耐心的為她解答,將她保護得格外仔細。
尹燕聽見解釋,這才停下腳步,銳利的媚眼不滿的瞪著兒子。
「這麼熱的天,你還帶她去窯場做什麼呢?要是讓她熱著,小心我剝了你的皮!」
南宮遠淡然一笑,從容領受母親的責怪,興味盎然的目光落在銀銀的小臉上,意味深長的瞅著。
「吃不下東西,那總能喝些甜湯吧?」尹燕還不肯放棄,堅持要把她餵飽,絕對不許她胃裡有一時片刻是空的。「去冰窖裡取些冰,弄碗蓮子銀耳湯來。」她吩咐道。
夏季燠熱,富貴人家的餐桌上,總少不得冰冷的甜品。南宮家在水池底下建了冰窖,每年冬季總從雪山運送寒冰來儲存著,提供夏季時湯品使用。
小丫鬟點頭,不敢怠慢,咚咚咚的跑出門去張羅了。
銀銀領口一緊,被勾回凳子上坐好。她仰起小腦袋看著南宮遠,眼中閃爍謝意,感謝他大恩大德,沒有說出是她咎由自取,掛在他身上死纏爛打,堅持要跟去窯場的。
「你找我有事?」他輕聲問道,呼吸在她的肌膚上拂過。
尹燕揮揮手,對這句話很是不以為然。
「你問這是什麼話,她沒事就不能來找你嗎?」知道銀銀會主動來找南宮遠,兩人顯然是比先前親暱多了。她這個做娘親的笑得合不攏嘴,只差沒有開口詢問,他們打算何時給她添個孫子。
「娘,您再嚷下去,她又不能說話了。」南宮遠淡淡的說道,簡單的幾個字,就制止了娘親的連篇大論。
銀銀坐在一旁,輕咬著虹唇,注視這對母子間的特殊互動。
她早就留意到,整個南宮家中,氣焰最旺、聲音最大的是尹燕,家裡看似由她掌權,其實暗地裡,任何大小事還是由南宮遠作主。從他處理龐雜商務,以及統御窯場的行事風格上看來,他態度溫和,卻出奇的堅毅,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容不得半點折扣。
「銀兒,你說吧!」南官遠雙手交疊在胸前,對她輕聲鼓勵,沒錯過那張小臉上瞬息萬變的表情。
銀兒?
好啊,他的叫法可是愈來愈親熱了!要是再待下去,他會怎麼稱呼她?
她慢吞吞的從衣抽裡掏出兩塊碎瓷,擱在桌上,故意裝作沒有聽見南宮遠那聲太溫柔的呢稱。
看見那兩塊碎瓷,他眉頭一挑,卻不吭聲,筆直的望著她,等著她開口。
「我不想拐彎抹角。」她抬起頭來,不浪費任何時間,放大了膽子,單刀直入的提出建議。「我代表京城錢家,想收購南宮家的瓷器到北方販售。」
該是辦正事的時候了!
以往在京城裡,凡是有大姐作主,她可以睡得不省人事,除非必要,絕對不動手工作。只是這會兒天高皇帝遠,賺錢的機會都送到眼前了,她要是不出手,豈不是太對不起財神爺了?
南宮遠勾著薄唇,維持著一貫的悠閒,沒有半分詫異,似乎早就料到她會有這種要求。
「你為什麼想買南宮家的瓷器?」他不答反問。
「第一,是南宮家的瓷器精良,若是能販售到北方,肯定能賺取大筆利潤。」
「有了第一個理由,肯定就有第二個吧?」他等著,高大偉岸的身軀微微前傾,低頭望著她,雙眼中興味更濃。
銀銀把兩塊碎瓷往前推,細緻如玉的白瓷,在日光的照射下顯得更明亮,她的指尖滑過瓷片,指著釉彩。「第二,是因為南宮家正在開發新的釉彩,一旦開發完成,無論是南方或是北方,任何一個窯場都將不是南宮家的敵手。」她語氣平淡,內容卻一針見血。
桌上的兩塊碎瓷,雖然同樣描了青花藍釉,但是仔細端詳,還是可以分辨出兩者的釉色濃淡略有不同。左邊的藍釉較淡,雖然已經是尋常瓷器的極品,但是跟右邊那塊比起來,仍顯得遜色許多。
那種釉彩濃艷亮麗,是她從不曾見過的,在日光之下,甚至閃爍著寶石般的色彩,教人移不開視線。
「青花藍釉一直是仰賴進口,來源斷絕之後才改用西域的回青,特色是青中微微泛灰。」銀銀輕撫著碎瓷,知道他是存心在探她的斤兩,所以說得格外仔細。
「前幾年就有人傳說,雲南也開採出一種名為『珠明料』的藍釉。而你,與雲南又是關係匪淺。」她意有所指的說道。
「你觀察得很細膩。」南宮遠仍是不置可否,表情沒有改變,倒是眼中閃過一絲讚許的神色。
「因為這件事跟賺錢有關。」只要能賺錢的事,她都記得很牢,包括釉色不同這點細微的差別,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尹燕聽了大半天,直到銀銀說出青花藍釉的種種,才對她有幾分另眼相看。
原本以為,這小女人整日都在夢周公,沒想到她睡歸睡,還能把南宮家的事摸得這麼清楚,還能識貨的看出,南宮家的瓷器即將獨霸天下。
室內瀰漫著短暫的沉默,南宮遠以指節輕敲桌面,半晌之後才幔吞吞的開口。
「我拒絕。」
銀銀雙眼圓睜,水晶般剔透的眼珠子差點沒跌出來。
「這會是樁好生意,在價格方面,我絕對不會虧待你。」她不肯死心,努力遊說。「再說,這麼好的瓷器,不該只販售於南方。」強龍難壓地頭蛇,雖然南宮家財勢龐大,但是一旦到了北方,勢必要尋找合作對象。
「我知道。」
「那你為何要拒絕?」放著銀兩不賺,不是大大的違背商人原則嗎?像她大姐,除了虧心錢之外,什麼錢都要賺!
「我跟別人已經有了口頭約定。」南宮遠不肯透露更多。
銀銀握緊粉拳,雖然沮喪,卻沒有被他的拒絕打敗。她是考慮過,是不是該再度發揮死皮賴臉的功夫,對他糾纏到底,憑著他們之間的「交情」,他總不會太冷血無情吧?
只是,她心裡也清楚,這個男人一諾千金,不是能強逼的。
倒是尹燕一心偏袒銀銀,捨不得她被拒絕,主動開口。「銀銀啊,你別操心這個,等你替南宮家生了孫子,到時候窯場全交給他,不論是新的瓷器、舊的瓷器不都全歸給他了?」她一臉得意,覺得這實在是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
銀銀哭笑不得,被這一廂情願的說法堵得無法開口。
說真的,這筆生意很誘人,她是不是真的該為了瓷器,稍微犧牲小我?唔,再說,留在南宮遠身邊,好像也挺不錯的——
半晌之後,發覺自個兒正在想些什麼後,她開始用力搖頭,想把那些胡思亂想搖出腦袋。
「夠了!」
驀地,床榻上傳來聲音,一個男人翻開錦被坐起身。
銀銀轉頭看向床榻,雙眼眨啊眨,過了一會兒才想起這男人是誰。
啊,是那個被尹燕說成是病人膏盲,即將不久人世,絕對不能受到太大刺激的南宮翼!她幾乎都快忘記,南宮家還有這號人物了!
「我說,你何必非要為難她呢?她擺明了就不想嫁進咱們家。」南宮翼終於看不下去妻子的行徑,忍不住開口。
趁人昏睡就扛著拜堂,送入洞房,這招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經用在他身上了。
想當初,他只是個商人,尹燕則是名震一方的女寨主,搶了他不夠,還要霸王硬上弓,把他吃干抹淨。
那時,他的情形可比銀銀更慘,一覺醒來,整個人早已被剝得光溜溜,生米煮成熟飯,該做的、不該做的全都做了。而那票凶神惡煞就守在新房外,手裡拿著刀,齊聲喊他大哥,他想不認帳都不行。
眼看丈夫突然痊癒,尹燕沒有喜出望外,反倒雙手叉腰,一臉怒容。
「因為我要抱孫子。」她理所當然的說道,無論如何都要留下銀銀。
「我們可以再生一個。」
「再生一個?你養啊?」抱兒子跟抱孫子可是兩回事啊!
「兒子的確是我養大的。」南宮翼哀怨的說道。
「就因為是你養大的,才會這麼溫溫吞吞,要是我教的,哪裡會這麼遲鈍,肯定第一時間就把她壓倒,哪會到現在還搞不定!」江湖兒女,說起男女之事也是豪爽得很,嚷得格外大聲。
銀銀夾在中間,被吼得耳朵發疼,又因為那些過度露骨的話語羞紅了臉。
「要壓倒,也得看看她的意思啊,她總是個清白姑娘,哪能罔顧她的意願,隨便壓倒的?」南宮翼也發火了。能跟尹燕相處三十年,他也不是省油的燈。
「願不願意,壓倒看看就知道了!」尹燕施展河東獅吼的絕技,咆哮聲響徹雲霄。
銀銀縮在地上,很想挖個地洞鑽進去。
噢,拜託,可不可以別再討論她被壓倒的事?
「銀銀,你來評評理,是不是我說得對?」南宮翼扯著她,執意要她做裁判。
「呃——」
尹燕不甘示弱,把她扯過來。
「銀銀,別理他,這件事該是我說得對吧?」
「呃——」
南宮翼再度動手。
「銀銀,別害怕,你實話實說——」
兩方拉拉扯扯,把她拉過來拉過去,不斷逼問她的答案,要確認她是站在哪一邊的。她頭昏眼花,手臂更是疼得快斷了,巨大聲音不斷轟來,她的耳朵裡只聽得見嗡嗡嗡的回音,根本聽不清楚他們在吼些什麼。
「呃,我、我想擇日返鄉——」她小聲的說道,在夫妻二人的輪番轟炸下左右為難,簡直想拔腿就逃回京城去。
「不行、不行,你怎麼能走?!」尹燕心裡可有一千個、一萬個不同意!她實在不明白,為啥銀銀能識貨的看出南宮家的瓷器是難得的好商品,為啥就看不出南宮遠是萬里挑一的好男人?
這樣的男人,可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啊!
始終噙著淺笑旁觀的南宮遠,選在此時開口,沒讓他激動的雙親,繼續把銀銀當陀螺似的繞來繞去。
「爹,您的病好了?」南宮遠提醒。
這麼一問,倒讓夫妻二人同時呆住了。剛剛吵得太過忘情,兩個人壓根兒忘記,南宮翼還是「重病」之身,不該恢復得如此神速。
尹燕反應迅速,單手抄起多寶架上的翠玉如意,朝丈夫的腦袋猛敲下去,成功的讓他再度成為重病患者。
「不,他還沒好!」她大聲宜布。
南宮翼蜷起身子,縮進錦被裡,疼得全身蜷成一團,還靠在牆邊,肩膀一縮一縮的啜泣著。
趁著手臂上的鉗制全部鬆開,銀銀把握這難得的機會,小臉上保持禮貌而僵硬的微笑,緩慢朝門口移動,一小步、一小步的挪出戰場,急著想開溜。
嗚嗚,大姐,救命啊!這太可怕了,她寧可被大姐逼著工作,她甚至寧可放棄那群可愛的瞌睡蟲,也不願再留在這兒,被逼問她到底該不該被南宮遠壓倒的問題!
當小小的身影逃竄出門,消失在雕花門框後方,南宮遠也站起身來,悠閒的跟出去。
夫妻二人被單獨留下,室內陡然間安靜許多。尹燕皺著眉頭,克制著那股追上去一探究竟的衝動,心裡暗暗希望,溫吞的兒子能快點把銀銀「擺平」。否則,她還真不知道,該上哪裡再去找一個媳婦呢!
火氣稍微平息,她看著丈夫一縮一縮、哀傷又落寞的背影,愧疚之情油然而生。
雖然說抱孫心切,但是她心裡,多少總還顧念著夫妻之情。
「喂,你——你還好吧?」
沒反應,南宮翼的肩膀持續抖動著。
「我真的打得那麼重嗎?」她問道,有點反省了,抓起那柄翠玉如意端詳。還好嘛,只是打裂了,又沒打碎,她下的手勁應該不會太重才對!
還是沒反應。
接連問了幾句,都得不到半點回音,她的耐心咻咻咻的消失了。
好啊!她這麼低聲下氣,他倒是拿翹了,半句話都不吭,存心不理她嗎?
「喂,我在問你話呢,你是聾啦,幹嘛不回答?」尹燕氣呼呼的嚷道,抓起錦被用力掀開,不讓他躲著。
梨子、桃子、李子咚咚咚的滾出來,各類食物散落四周,有的還留在床上,有的則滾落地上,坐在食物中央的南宮翼一臉錯愕,驚恐的看著妻子,嘴裡還咬著半截雞腿。
這段時間裡,尹燕堅持他扮的是病人,當然不能吃得腦滿腸肥、紅光滿面,已經連續餓了他好多頓,他只能把食物全走私到床上,躲起來偷偷的吃。
尹燕瞪著他,氣憤得全身發抖,美艷的臉龐從紅轉青,眼裡都快噴出火來。
「你這傢伙,我叫你不要吃,你偏偏要吃,還給我藏了這麼多食物,躲在被子裡吃!」她尖叫一聲,丟開錦被,整個人撲上床去,用最直接的方法懲罰他的不聽話。
南宮家所有人熟悉的吼叫聲,伴隨男主人求饒的聲音,再度響徹雲霄。
※※※
深夜時分。
整座南宮府陷入岑寂,每座院落都熄滅燈火,人們結束一日的工作,紛紛倒回床上,接受瞌睡蟲的招待,逐一陷入香甜的夢鄉。
三更過後,夜闌人靜,四周聽不見半點聲音,一個嬌小的身影溜過綠波長廊,滴溜溜的眸子轉啊轉,做賊似的左瞧右看,迅速往專供奴僕進出的側門跑去。
呼,還好接連幾日都睡得飽飽的,她這會兒精神極佳,半點睡意都沒有,才能趁著眾人呼呼大睡時,找到機會開溜。
光是應付南宮遠,她就已經黔驢技窮,偏偏南宮夫婦又不甘示弱,一起跳進來攪和,逼得她欲哭無淚。
銀銀沒法子再等錢家的消息,她收拾包袱,準備趁著月黑風高時逃走。
短時間的奔跑,已經讓她累得氣喘吁吁。她摸黑來到側門,在門鎖上摸了老半天,沮喪的察覺,這個鎖牢靠得很,根本就打不開。
她拎著小包袱,在側門四周繞啊繞,驚喜的發現一把梯子。
「啊,天助我也!」銀銀低嚷著,把梯子架上牆壁,搖搖晃晃的往上爬去。
小腦袋冒出圍牆後,她杵在牆邊,瞪大眼睛望著牆外的石地,霎時停止了動作。
「唔,看起來有點高。」她喃喃自語,把小包袱抱得更緊。
不、不是有點高,是非常非常的高!
南宮家是富貴人家,為了抵禦盜賊,圍牆自然砌得比尋常人家高。這會兒她攀在牆頭,往下看去,就覺得石地像是距離自己好遠好遠——
「好吧,大不了就是扭傷了腳嘛,沒什麼了不起的,別怕、別怕!」她勉強挪動嚇得有些僵硬的四肢,不斷說服自己,為了自由,千萬不能退縮,得要勇敢些。
銀銀深吸幾口氣,凝聚勇氣,接著閉上眼睛往下跳,全身緊繃著,準備承受摔趴在堅硬石地上的疼痛——
咚!
咦,不會痛?
她詫異的睜開眼睛,赫然發現自個兒那一跳,竟然不偏不倚的跳進南宮遠的懷裡,被他抱個正著。
「這麼晚,你要去哪裡?」他悠閒的問道,眼中閃爍笑意,彷彿半夜裡,在自家圍牆外接住一個差點摔斷脖子的小女人,是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呃,我、嗯,我想去賞月——」銀銀硬著頭皮說謊,小腦袋垂到胸口,不敢迎視他的目光。
「拎著包袱去賞月?嗯?」南宮遠的右腳猛然踢起,把那個落在一旁的小包袱踢上半空。布料散開,裡頭的衣裳飄落在地,糕餅則是滾得到處都是。
「嗯,你知道的,賞月賞久了,肚子總是會餓的。」她額頭冒著冷汗,努力自圓其說。
他微微一笑,右掌揮過,拍擊上木門。就聽見門內一聲悶響,堅固的門鎖瞬間化為廢鐵,喀啦喀啦的掉在地上,木門應聲而開。
夜色深濃,南宮遠的步履沒有發出半點聲音,沒花費多少時間,就將她抱回屋裡,干擾她的脫逃大計。
他點上燈火,高大的身軀斜倚著桌子,雙手交疊在胸前,凝目看著她。深刻的五官在燭火掩映下,形成強烈的光影對比,平日的溫文蕩然無存,反倒顯得有些冷戾嚇人。
「你想離開。」他說得一針見血,是肯定而非詢問。
意圖被當場戳破,銀銀肩膀一縮,有些困窘。不過,他這麼開門見山,她也不需要再掰什麼謊話。
「沒錯。」她大方承認,索性全部攤開來談,也省得再兜什麼圈子。
燭火下的黑眸,略略一瞇。
銀銀沒察覺他表情不對,還想維持一點表面的禮貌,說些不痛不癢的客套話。畢竟,南宮家可白養了她好一陣子呢!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雖然感謝,但是終究得回家去,請你替我謝謝令尊、令堂,說我對他們的招待銘感五內。啊,對了,也謝謝你救了我,又讓出屋子,借我睡在這兒。」她禮貌的說道,感謝他讓出那張舒服的紅木大床,她睡得好香甜呢!
也不知這張床是有什麼特殊之處,她睡到夜裡,總覺得堅實溫暖,有著說不出的舒服,只要一看到這張床,她的瞌睡蟲就開始迅速繁殖。
唉,她實在好捨不得離開這張床!幾乎想跟南宮遠打個商量,看他願不願意割愛,把這張床賣給她,她好運回京城去。
「不用道謝。」他淡淡的說道,黑眸仍閃爍不已。
「南宮公子太客氣了。」她嘴上說著客套話,好奇心作祟,忍不住問出多日來的疑問。「那,這幾日你是睡在哪裡?」
「床上。」
這不是廢話嗎?不睡床上,他難道睡地上?!
「哪裡的床上?」
「我的床上。」南宮遠回答得萬分輕柔。
銀銀全身凍結,抬頭望著他,再轉頭看看床,一股不安悄悄爬上心頭。
不對啊,南宮遠的房間跟床不是全被她佔了嗎?
「呃,書房的床上?」她充滿期待的問。
他的聲音更輕柔了。
「我的書房裡,並沒有床。」黑眸鎖住她,徐緩宣佈。「我唯一的床,就在這兒。」
轟!她腦袋裡像是炸開一朵煙花,砰砰亂響。
「呃,你是說——」她吞吞吐吐,掙扎半晌,才有辦法把話說完。「你,呃,這段時間裡,你還是睡在——」她用顫抖的小手,指著那張紅木大床。
他點頭。
天啊!
銀銀抱住頭蹲在地上,臉頰燙紅,羞窘得想咬舌自盡。這簡直丟臉丟大了,兩人同睡一張床,她不但沒有半點警覺,甚至還覺得好舒服。啊,她在夜裡是不是還會不知羞恥的纏在他身上?甚至對他摟摟抱抱?
老天,這太丟臉了,她無法面對他,簡直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所以我說,你不用道謝。」南宮遠火上加油的補了一句。
銀銀太過貪睡,他出門時,她還沒醒;他回來時,她又已經入睡,嬌美誘人的身子蜷在床上,毫無防備的睡著,那是任何男人都無法抗拒的誘惑。
對於屬於他的權利,他從來不會放手。屋子是他的、床是他的,而這個小女人也該是屬於他的,他怎麼會放過軟玉溫香抱滿懷的享受?
她蹲在地上,直到那波羞恥的巨浪過去了,才搖搖晃晃的站起來。
「算了,事到如今那都無關緊要了,反正我要回家了。」她不敢想像,要是再待下去,事情會發展成什麼狀況。
黑眸瞇得更緊,進射出一絲惱怒。
「銀兒,你絲毫沒有將我先前說的話聽入耳中嗎?」
「什麼話?」她傻傻的問。
「你我已經拜過堂,你已是我名義上的妻子。」他一字一句的說道,執意喚醒她的記憶。
這個小女人能對商家的資料過目不忘,卻記不得他說過的話。
銀銀呼了一口氣,總算領教到南方人的頑固。
「你怎麼還在提這件事?那根本就是一場誤會,我想,你也不會願意娶我為妻——」
「我願意。」
「所以我說,只要我離開,那就——」她驀地住口。
等等,他方才說了什麼?
南宮遠離開桌子,走到她面前,深幽的眸子注視著她。那目光有著神秘的魔力,讓人無法轉開視線,只能心甘情願的臣服。
「娶誰,對我來說並沒有差別。」他徐緩的說道,逐步靠近。
不知道為什麼,這句話讓她很火大。
「只是,我很高興,娶的人是你。」他繼續說道,靠得更近。
銀銀眨著眼睛,心跳如擂鼓,腦子裡亂哄哄的,無法理解南宮遠到底在說些什麼。
「你不是本來想躲到雲南去?」她明明就聽見,雷浩提及,他想去雲南避婚的!這麼說來,他也是急於逃避婚事才對,為什麼還要對她說這些話?
「你聽見了?」
「他嗓門那麼大,我怎麼會聽不見?」
她喃喃說道。
南宮遠微笑,握住她的一綹發,用發尾刷著她的小臉。這親暱的舉止,在這段時間裡,他不知做過多少次。
「沒錯,我原本無意成親,甚至打算在拜堂前就避去雲南。只是,那夜四月樓大火,在雅宅裡見到你時,我就改變主意了。」他靠在她的粉頸間,用彼此才能聽見的聲音,宣佈這個重大的秘密。
南宮遠的話語,讓她目瞪口呆,腦中一片空白,心跳突然加快。
呃,什麼?他這是什麼意思?
趁著她還在發呆,南宮遠把握機會,卑鄙的發動攻勢,圈住她的纖腰,俯身就封緘了那柔嫩的紅唇。他的舌靈活的餵入她口中,毫不客氣的攪弄著柔嫩的丁香小舌,按在頸後的大掌,又將她壓向他需索的唇,汲取她的香甜。
「唔——」銀銀低聲驚呼,瞪大眼睛,完全無法抵抗。
南宮遠吻了她!
第七章
直到她被吻得頭暈目眩,全身軟綿綿,再也使不出半點力氣,南宮遠才結束這個吻,熱燙的薄唇蜿蜒到她頸間。
「我不許你離開。」
他輕啃著柔嫩的肌膚,引發她強烈的戰慄。「我要你留下,永遠的留下,做我的妻子。」他的啃吻煽情而火熱,令她顫抖不已。
南宮遠始終知道,佔有銀銀的身子,會是留下她最有效的辦法。先前按兵不動,是想讓她適應這樁從天而降的婚事。只是他的一番憐惜,這迷糊的小女人全沒擱在心上,甚至還不肯把婚事當一回事,一心只想離開。
「不、不行啦,我們——」
她的拒絕立刻被打斷。薄唇貼上她的,輕咬著被吻得紅潤潤的唇瓣,將她的拒絕悉數吞沒。
「討厭我吻你嗎?」
他反覆輕咬,黑眸筆直的望進她的眼底,不許她挪開視線。
「唔,不會。」
她輕嚀一聲,粉臉嬌紅,雖然嘴上沒回答,但是聲音與模樣,已經給了他最滿意的答覆。
「還是,你在京城裡另有意中人?」
這個猜測,讓南宮遠全身僵硬,冷靜蕩然無存,全轉為殘戾的憤怒。
輻射而出的怒氣,把她團團圍住,她就算是再迷糊,也知道他有多在乎她的回答。
為了平息來勢洶洶的憤怒,她用盡全力的搖頭,差點沒扭傷了頸子,心裡偷偷懷疑著,要是她真的在京城裡有情郎,他會不會快馬直奔京城,把那個倒霉的男人剁成十八塊。
「很好。」
他滿意的說道,大手繼續在她身上尋幽訪勝。
很好?好什麼啊?!
銀銀在心裡嘀咕著,小手握住他的手腕又拉又扯,想把酥胸上的魔掌拉開,不願讓他繼續佔便宜,捏握著她的——她的——呃,「那裡」——
「那嫁給我有何不妥?」南宮遠卻拒絕鬆手,單手擒住她的手腕,輕易就將她的雙手反剪到身後,將她擺佈成格外誘人酌姿態。
這麼美麗的小女人,都娶進門了,哪有退還的道理?他樂意將錯就錯,不準備「退貨」。
「呃——」
她看著南宮遠眼裡的堅決,直到此刻,才發覺他是認真的!
他是真的要娶她為妻,壓根兒就不管那件婚事不是一樁誤會。他這種男人,一旦下了決定,就絕不會更改,當他決心娶她為妻,她只怕是逃到天涯海角,他也會追來,把她逮回去。
逐漸看清,南宮遠那溫和的模樣,其實全是假象,他的真正情緒,總潛藏在他內心深處,一旦奔瀉而出時,是任何人都無法拒絕的。
畢竟她不討厭他的吻,抱著他睡又好溫暖、好舒服,簡直讓她上了癮。要是拒絕這樁婚事,沒了他的懷抱,她會不會就難以入睡?
正在思索著,她的身子陡然騰空,巨大的力量一轉,就將她拎進了臥房,拋回柔軟的紅木大床。
「啊!」
銀銀掙扎著爬起來,卻發現南宮遠亦步亦趨,也跟著上了床。那高大的身軀,讓整張大床瞬間變得狹隘。
「呃,你要做什麼?」從那太過炙熱的眼神判斷,她敢肯定他絕不是上床來乖乖睡覺的!
「讓我們的婚姻名副其實。」
南宮遠說這件事時的口吻,就像是提議再多喝一杯酒般平淡。
她腳踝一緊,只覺得一陣頭昏眼花,還來不及發出驚呼,整個人就已經被他壓在身下。
「你、你、你別開玩笑了,快點放開我——」健碩的男性身軀緊密貼合著,讓她難以呼吸。他壓得那麼緊,兩人之間沒有半分空隙,她可以。聽到狂亂的心跳聲,卻分不清那是誰的心跳。
她緊張極了,忐忑而不安。只是,她也分辨得出,那種情緒並不是恐懼。
即使南宮遠洩漏出男性的侵略意圖,她心裡也沒有半分膽怯。在內心深處,她隱約知道,他絕對不會傷害她——
唔,乖乖聽從南宮遠的意思,似乎也不是一件壞事。先別說他不會允許她拒絕,光是想到離開這兒之後,就將與他形同陌路,她的胸口就像被細針穿刺,有著一陣又一陣的疼痛。
原來,她的心在不知不覺間,也遺落在他身上,要是與他斷了音訊,那就像是從此遺落某種最珍貴的東西。
「我沒有在開玩笑。」他勾唇低笑,將她頸間每一寸肌膚都咬遍了。「銀兒,我要你做我的妻子。」寬厚的掌滑入衣襟。
「嗯!」強烈的快感,讓銀銀嚶嚀出聲,難耐的拱起纖腰,小手抓緊身下的絲綢,十指扭成十個白玉小結。
「放開我啦!」
她小聲的抗議,臉上燒紅。
「你不能期望一個餓了許久的人,會放開嘴邊的美食。」笑聲震動他的胸膛,結實的體魄熨燙她的週身,這樣的感覺,她已經逐漸覺得熟悉。
她發出一聲呻吟,努力想退開,卻無論如何都逃不過他的掌握。
「我本來以為你是好人的。」事實證明,她簡直是錯得離譜啊!
原本以為,自個兒的眼光早被大姐磨得犀利萬分,哪裡想得到,這個男人的道行比大姐更高,竟能笑裡藏刀,把所有強大的力量,全都掩飾在最溫柔的表象之下。
「是嗎?」
南宮遠微微一笑,隨手撥開她的衣襟。「小東西,你看人的眼光還有待加強。」
她再度呻吟,萬萬沒想到,這次的看人失誤,竟要拿自個兒的清白來彌補呢!
謝天謝地!
確定銀銀光溜溜的被南宮遠抱在懷裡,正式被吃干抹掙後,奴僕們爭相走告,個個笑得合不攏嘴,有的人還喜極而泣,就地趴跪叩謝祖宗保佑。
噢,少主總算是動手了!
長期的煎熬宣告結束,尹燕恢復笑容,就連南宮翼也不藥而癒了。
最起碼,他們可以確定,一旦圓房後,這樁婚事就算名副其實,無論銀銀有再多理由,從此之後,她就算不認帳,也甩不掉南宮家少夫人的頭銜。
好在圓房之後,她恢復好吃好睡的作息,沒有再提回錢家的事,眾人鬆了一口氣,以為是南宮遠馭妻有術,不知用什麼方法,把她哄得服服貼貼。
有不少人偷偷猜測,再過一段時日,南宮家或許就要添個娃娃,廚房裡的廚娘則是奉了指示,捧著孕婦膳食大全猛讀。
一日,涼風徐徐的午後,銀銀被丫鬟們扛到客廳,對著滿桌的好菜猛點頭。她坐在梅花凳上,勉強睜著睡意濃濃的眸子,茫然的把碗裡的食物扒進嘴裡。像
「我說,銀銀,我那兒子對你如何?」尹燕神秘兮兮的低聲問道,手上沒閒著,又舀了半碗火腿羹塞過來。
「很好。」
銀銀星眸半掩,小小打了個呵欠。
「然後呢?」
尹燕對她的回答有些不滿,再度追問。
「什麼然後?」
她茫然。
「他、呃,對你怎麼個好法?」尹燕低咒一聲,急著想知道這對夫妻的「進展」如何。
「我很困的時候,他會大發慈悲的讓我飽飽的睡上一覺。」銀銀說道,對著小手中的火腿羹偷偷的歎了一口氣。至少,在她好想睡覺的時候,南宮遠不會非要把她挖起來用膳。
「他難道就只是讓你——呃,一真睡著?」尹燕瞪大眼睛。
「是啊!」銀銀露出幸福的笑容,又開始懷念那張紅木大床。
「不,不是,我是說——那個時候——」尹燕快急死了,差點沒有扯著嗓子問,兒子是不是有勤於「耕耘」。
門外傳來慵懶的聲音,帶著濃濃的笑意。「娘,請放心,不該讓她睡的時候,我不會讓她睡著的。」南宮遠倚靠在門框上,微笑說道。他在門前站了許久,聽出尹燕話裡的涵義,更將銀銀半夢半醒的可愛模樣盡收眼底。
銀銀擱下瓷碗,看見他的身影時,雙眼閃亮。而他的話語,卻又讓她的粉臉羞紅。
呃,沒錯啦,在「那個」時候,他是很盡力,別說是睡著了,她被擺佈得幾乎要瘋狂,要咬住他的肩頭才能壓抑歡愛時的嬌呼。
夜闌人靜時,南宮遠可沒斯文到哪裡去,在床第間的他是狂野而霸道的,冷靜與優雅,全被摒除於門外。他是最盡責的夫子,毫無保留的教導她關於男女間歡愉的種種,總在她耳邊說著要如何愛她、擺佈她,那些大膽的言詞,讓她難以呼吸。
而後,他會花上一整夜,將諾言全數兌現——
纏綿時的記憶,讓銀銀羞得幾乎想奪門而出,跳進水裡,浸涼發燙的身子。
這怎麼得了?她不能再想下去了!
南宮遠走到桌邊,從容入座。僕人立刻上前,慇勤的遞上餐具,他揮揮手,沒有接過餐具,反倒拿起她的筷子,替她解決堆在面前的食物。
「你去哪裡?」她感激的望著他,把剩下的火腿羹也端給他。
「窯場。」南宮遠輕描淡寫的說道,拿起湯匙放進碗中,就不再有動作,深幽的黑眸瞅著她。
她眨眨眼睛,呆愣了一會兒,直到察覺他眼中的笑意,這才明白他的意思。
這個男人,要她動手餵他呢!
這舉止太過親暱,她臉皮薄,掙扎了許久,火腿羹都快涼成火腿凍時,才舀起第一匙,小心翼翼的喂到他唇邊。
唔,他都願意替她解決食物了,她伺候他用膳,說起來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我去找過你,但是卻沒遇著。」她舀著佳餚,很有成就感的看著他吞下。「管事們說,你押送瓷器離開,不知去了哪裡。」她有些惋惜的說道,滿心以為能夠看見一批新的瓷器,卻撲了個空。
「我入城處理一樁生意。」他神情平靜,只在眼眸深處,閃過一絲奇異的光芒。
她沒察覺,繼續舀著火腿羹。「你把那些瓷器運到哪裡去了?」她好想看看新瓷器!
「這批是樣品,我送去買家那兒,對方正在挑選。」
「喔。」小臉上漾滿失望。
所謂的買方,大概就是南宮遠先前提的,彼此有過口頭之約的買主。一想起那件事,銀銀心裡酸溜溜的,還有幾分不舒服。
白花花的銀子呢,居然就從指縫間溜了,她一想到就心疼!
「你要是喜歡,我讓他們特別燒一窯給你。」南宮遠伸出手,將她略亂的髮絲撩到耳後,長指四處遊走,最後逗留在嫩嫩的紅唇上反覆摩挲。他的態度親暱,目光灼熱,一舉一動都如此理所當然,像是她生來就是屬於他的。
大掌的繭,刷過嫩嫩的唇,引來一陣陣的酥癢。
「不用了,每次開窯時,讓我跟去看看就好了,不需要特別燒給我,我留著那麼多瓷器也沒用。」她低聲回答,粉臉再度羞紅,失望的情緒立刻煙捎雲散。
所有人都以為,她是因為被南宮遠「吞了」,生米煮成熟飯,這才認命的留下。
沒有人知道,她雖然潔身自愛,卻不會把清白看得太重,圓房雖然是件大事,卻不足以影響她的去留。
簡單來說,要是南宮遠稟性卑劣,拜堂過後,趁著她昏睡,就佔了她的便宜,她不會躲在牆角,委屈的哭泣,反倒會先甩他兩巴掌,再拿一把最利的刀,狠狠捅他個十幾二十刀。
錢府的千金們,可跟尋常姑娘不同,天下人都知道,她有個表面上離經叛道的妹妹,卻不知道她有個骨子裡驚世駭俗的姐姐,在錢金全的潛移默化下,她們全被教養得比一般女子堅強得多。
她會願意留下,不是為了清白、不是為了救命之恩,而是因為她喜歡他的吻、喜歡他的觸摸。
這個男人,深深吸引了她,讓她迷惑,更讓她迷戀,這才是她願意留下、願意做他妻子的真正原因——
年輕夫妻之間的眉來眼去,讓尹燕看得心花怒放,心裡忙著盤算,何時該派人去挑選衣料,替她即將出生的寶貝孫兒做衣裳。
「呃、啊,呃,少主——」門口有人小聲的叫喚。
「哪個不識相的,挑這個時候來吵。」話還沒說完,尹燕手裡的茶已經潑出去了。
嘩啦一聲,南宮家的管家被澆得一頭一臉,看來狼狽極了。他吐掉嘴邊的茶葉,立刻趴在地上,全身抖個不停,就怕夫人又要扔出什麼東西來砸他。
「呃,夫人,我、我——」
「什麼事?」
「呃——」管家的眼睛左瞄瞄、右瞟瞟,看見銀銀在座時,神情更加心虛,一臉做了虧心事的模樣。
「幹嘛吞吞吐吐的?這屋裡沒有外人,有什麼話是不能敞開來說的?」那畏縮的模樣,讓尹燕看得一肚子火,杯蓋扔了出來,咚的一聲,正中管家的腦袋。
「是、是、是少主交代——要是,呃,買主派人過來時,就要立刻通知他——」管家報告著,聲音還是抖個不停,偷瞄著尹燕,準備隨時逃走。
買主派了個俊美少年來,才一踏進府裡,就引起大騷動。
那少年玉樹臨風,穿著一襲藍絲羅綺,面如冠玉,長得比女人還要漂亮,黑瀑也似的長髮迎風飄揚,發尾還繫著藍絲飄帶。他手裡拿著燕翎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扇著,在府裡逛大街似的晃來晃去。
除了夫人跟少夫人,府裡的女人們,從廚娘到丫鬟,上至八十歲,下至八歲,全都難逃那人的魅力,擱下工作,追在他身旁傻笑,把他團團圍住。
眼看府裡的工作全數停擺,管家心急如焚,這才會冒著生命的危險,硬著頭皮來通報。
「這麼快?」南宮遠眉頭一挑,難得的流露出幾分訝異。
銀銀放下空碗,稍微把凳子挪近了些,靠著丈夫的肩膀,舒舒服服的偎著他。「看來,你是挑了個行家合作。」她漫不經心的說道,打了個小小的呵欠。
樣品早上才送去,估價下午就送達,能夠估價得如此迅速,代表對方若不是外行人,就是個一等一的行家,對瓷器的價格瞭若指掌。而南宮遠,是絕對不可能與外行人合作的。
呼,知道買方不是個簡單人物,她心裡多少舒坦了些。
「先請他到書房,我等會兒就過去。」南宮遠淡淡說道,揮手示意管家退下。
管家領了指示,不敢久留,立刻跳起來,朝女人聚集的地方奔去,急著傳達少主的指示。
「幹嘛不叫那個人到大廳裡來,直接把估價交給你就得了?還去書房跟他談?這不是浪費時間嗎?」尹燕不滿的發牢騷。
「娘,生意要緊。」
尹燕哼了一聲,替兒媳打抱不平。
「就憑我當初帶過來的嫁妝,家裡起碼可以坐吃山空個五十年。既然不缺銀兩,就別理會什麼生意不生意的,你該多留在家裡陪陪銀銀啊!」最起碼,也該陪到銀銀懷孕吧!
南宮遠笑而不答,稍微挪動肩膀,讓身旁的小女人能靠得更舒服些。他伸出手,輕柔的扶住她,動作十分熟練。
尹燕嘮叨出興致,一開口就沒完沒了,矛頭一轉,指向默不吭聲的兒媳。
「銀銀,你也是啊,睡歸睡,但總得多吃些東西,我派人送去的糕點,你怎麼沒吃?最起碼也得吃掉一半啊,你的身子單薄,到時候要生孩子,會很——」
「娘,別說了。」
「怎麼?你嫌我囉唆啊?」
「不是。」南宮遠面帶微笑的起身,抱著懷裡的小妻子往外走去。「你說得再多,銀銀也聽不見了。」
「啊?」
「她又睡著了。」
第八章
時序入夏。
蟬聲在暑氣中喧鬧,人人揮汗如雨。
南宮遠從府外歸來,簡單處理完帳務後,走回屋子裡。幾個丫鬟們正在收拾著午膳,看見他時,連忙福身行禮。
「少主。」
他點頭,視線掃過那些不曾被動過的佳餚。
「她在哪裡?」
「少夫人正在裡頭睡著呢!」丫鬟們恭敬的回答,偷偷的交換一個眼神,嘴角都含著微笑。
所有人都瞧得出來,這對新婚夫妻的感情真好呢!少主這陣子不但時常拋下工作,覷了空就回府,一踏進屋裡,連一口茶都還沒喝,開口就是先問少夫人的行蹤。
「她睡多久了?」他踏入臥房,撩開幾層的紗帳,果然看見那嬌小的身子還趴臥在紅木大床上。
銀銀抱著絲綢被子;精緻的小臉上,眼睫緊閉,睡得好香好甜,水嫩的唇噙著淡淡的笑,似乎正在做著美夢。
「少夫人從早上到這會兒,都還沒醒過,連早膳也是絲毫沒動過,直到擱涼了才端回廚房去。」丫鬟全站在花廳裡,仔細報告,聲音刻意壓得小小的,就怕吵醒了銀銀。
南宮遠揮手,示意丫鬟們全部退下。
那就是說,這個小女人從昨夜睡到現在,還沒睜開眼兒。要是沒有人喚她,她不知道還要賴在這兒,睡上多久的時間。
他掀開絲綢被子,替她拭去額上的薄薄香汗,確定她睡得舒適無虞,這才起身回到花廳,拿出厚厚一疊從外頭帶回的估價,坐在廳口仔細過目。
微風輕吹,屋內除了書頁偶爾翻動的聲音外,就不再有其他聲響。
一個時辰後,他再度踏入臥房,確定她沒有醒來的跡象後,俯身吻了吻她的額頭。
銀銀在夢中輕喃幾聲,抗議他的騷擾,小手揚起,趕蚊子似的胡亂揮舞,然後又軟軟的落回榻上。
兩個時辰後,南宮遠再度回到床邊,默默瞅了她許久。接著,他從桌上拿了個瓷紙鎮,徐緩的走出屋子,將瓷紙鎮擱到冰窖裡頭。
三個時辰後,她還在睡。
南宮遠從屋外回來,手中拿著那枚瓷紙鎮,筆直的走入臥房。
他坐到床上,以最溫柔的動作,輕輕拉開她的衣襟,帶著厚繭的掌,撫著柔嫩雪白的肌膚,確定她睡得暖烘烘的。
然後,他面帶微笑,把冷得像冰塊的紙鎮放進銀銀的衣服裡。
「啊——」
女子的尖叫聲,瞬間響徹雲霄。
她從溫暖的夢境,一下子掉進冰天雪地,瞌睡蟲全數被嚇得逃逸無蹤。她慘叫著,手忙腳亂的爬起來,在床上又蹦又跳,凍得不斷發抖,再也顧不得大家閨秀的形象,胡亂的扭啊扭的,這才把那塊冰凍的紙鎮抖出衣裳。
南宮遠雙手交疊在胸前,欣賞她狼狽不堪的模樣,眼底是濃濃的笑意。那莞爾的神情,無疑是在宣告,這項罪狀與他絕對有關係。
「你、你、你——」銀銀咬牙切齒,要不是受的刺激太大,顫抖得連話都說不好,肯定會狠狠罵他一頓。
「你醒了嗎?」他好整以暇的問。
廢話!就算是脾氣再好的人,受到這種熱情的「招待」,肯定也會翻臉,哪裡還能睡得著啊!?
「你!可惡!」銀銀怒聲大喊,氣憤的把他撲倒,坐在他的胸膛上猛捶。「你竟敢這麼做!你不知道那有多冷嗎?你不知道那有多難受嗎?你想不想試試看?把衣服拉開,讓我放一塊冰塊進去,快!」
「抱歉。」黝黑的指,纏繞著她的髮絲,絲毫不受胸膛上密集落下的粉拳影響。
嘴上雖然這麼說著,但是他臉上怡然自得的神態,可是看不出半點罪惡感。
「為什麼不讓我睡?」她咬著紅唇質問,打得累了,這才不情願的停手,坐在他身上直喘氣。
「因為我回來了。」南宮遠淡淡的說。
「那也不需要吵醒我啊!」嗚嗚,她的瞌睡蟲啊,不要害怕,快回來啊!
「你老是睡著,不吃不動,對身子不好。」
銀銀呻吟一聲,用手遮著眼睛,沮喪的趴回他的胸膛。這段時間裡,她已經好習慣這樣的姿勢,只要他在身旁,她就喜歡偎在他懷裡。
「老天,連你也被娘洗腦了嗎?」
南宮遠淺笑著,伸手拿起掉落在地上的瓷紙鎮,輕觸她的指尖,緩緩往上游移,滑過皓腕內最細嫩敏感的肌膚。
「唔——」舒適的觸感,引發輕微的戰慄,讓她小小歎了一口氣,火氣也消了大半。說實話,紙鎮上的寒氣褪了大半,不再冰冷凍人,這會兒貼在肌膚上倒是格外涼爽,舒服極了。
哼,要不是看在這男人聞起來舒服、抱起來舒服、躺起來更舒服的份上,就憑他剛剛那樁罪大惡極、殺害她寶貝瞌睡蟲的行徑,她就該把他踹下床去!
「我不是被娘洗腦。」他微笑道,撫著她的小腦袋,親暱的用手揉亂她的發。「我只是希望你能醒來陪陪我。」
南宮遠的誠實,反倒讓她粉臉嬌紅,剩下的那一丁點不悅,這會兒也立刻煙消雲散,一顆心被竊喜的情緒填得滿滿的。
「你不是正在忙瓷器生意嗎?」她小聲的問。這陣子他為了瓷器的事情,時常忙得不見人影,兩人每晚都抱在一起睡,但是醒著說話的時間,的確是少得可憐。
「就是再忙,也不該冷落你。」
她把小臉貼在他胸前,笑得眼兒瞇成新月,心頭更像是被淋了溫熱的蜂蜜,又暖又甜。嬌小的身子更倚靠進他懷裡,傾聽那強而有力的心跳,只是這麼貼著他,她就覺得心安。
「你等會兒還要去哪裡?」窗外的日光,提醒她天色尚早。南宮遠身上背著沉重的責任,能抽空回來陪她已經非常難得,絕不可能一直待在房裡。
再說,要是留在這張床上,過沒一會兒,她肯定又要睡著了。
「到城內視察四月樓的重建進度。」他輕撫著她的發,聽出她詢問的涵義,還沒等她開口,就已經主動提出邀請。「你願意陪我去嗎?」
銀銀彎起紅唇,抬起頭來,對丈夫露出最迷人的笑。
「當然願意。」
商人的能耐,果然是不能小覷的。
定遙城是南方重要城鎮,往來商旅眾多,四月樓是城內最大的客棧,自然能替南宮家賺入豐厚的利潤。雖然這兒遭到祝融肆虐,全燒得精光,但憑著南宮家的雄厚財力,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原地就重新蓋起樓房。
今日,街道的兩側擠滿了人群,人人攜家帶眷,前後擠成了數層人牆,全睜大眼睛,等著要一睹南宮家少夫人的容貌。
這樁婚事太不尋常,眾人對她好奇極了,不斷猜測著,這少夫人究竟是什麼三頭六臂的厲害人物,竟能趁著那場大火,得到所有姑娘們求之不得的機會,順利嫁入南宮家,逮到南宮遠這個金龜婿。
雖說是忙中有錯,拜錯了堂、娶錯了新娘,但是南宮家若真要退婚,也是易如反掌。
只是,當南宮遠將新婚妻子扶出轎子時,眾人全都明白了。他注視著她時,那溫柔的眼神,可是讓旁人看了都要臉紅的吶!
四月樓門前,早有掌櫃李達領著幾個人,恭敬的等著,迎接夫婦二人走入剛搭蓋完成的廳堂內。
廳堂內陳設簡單,巨木為柱,頂住屋頂,設計恢宏簡單。每一塊木料都是剛刨淨的,尚未漆飾,散發木材的香氣,雖然距離完工還要一段時間,但是看得出來,這兒已經重建得稍具規模。
南宮遠在四月樓內巡視一遍後,才到廳堂入座,幾個人已經捧著帳簿,站在一旁等著讓他過目。
「進度如何?」他接過帳簿,頭也不抬的問道。
李達拱手。「一切順利,按著少主先前的規劃,已經重建了三分之一以上,要是沒有意外,再兩個月就可以重新開張。」
「隨時報告進度。」他淡淡的說道,回頭看見正坐在窗邊的妻子。「銀兒,我必須忙上一會兒,你要睡嗎?」他問道,拍拍膝上,提供最舒適的位子。
她搖搖頭,嬌慵的伸了個懶腰。
「不,不睡了,我想四處看看。」她走到門邊,沒發現柔軟的披肩又落在地上,拖在她身後,像貓尾巴似的拖啊拖。
南宮遠微微一笑,沒有阻攔。他揮揮手,示意李達跟上她;「去拿些帳簿給她解解悶。」
「是。」李達不敢怠慢,捧著一疊帳簿,匆忙追了出去。
銀銀在四月樓內胡亂走著,好奇的東看看、西瞧瞧,幾乎每到一處,就要停下來,詢問工匠們進度如何。
她生來就是花容月貌,問話又輕柔禮貌,沒有半分富貴人家的架子,工匠們都看得癡了,全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爭著回答她的問題。「少夫人,這是少主交代說要讓您看看的。」李達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頭,雙手遞上帳簿,打從心裡對她的魅力感到折服。
除了少主之外,他還不曾見過,有哪個人有令人心悅誠服的魔力。少主讓人震懾,而少夫人卻像一陣春風,吹得人心暖暖的,忍不住要喜歡她。
銀銀接過帳簿,粗略的翻了幾頁,清澈的明眸,漾著若有所思的光芒。
愈是跟他相處,她愈是能察覺這個男人的心思縝密。
如果將商場上的勝負,以一盤棋做比喻,南宮遠無疑是個一等一的高手。他睿智而內斂,深謀遠慮,總能掌握全局,不僅能看清眼前的利害,更能步步為營。當對手還在專注眼前的棋路,他卻已經看到十幾二十步之後的盤面——
無論在任何場合,只要是跟南宮遠對上了,其他人就注定毫無勝算。
銀銀思索著,在迴廊的角落坐下。
唔,話說回來,要是哪一日,他跟大姐對上,到時候不知是鹿死誰手?
想到大姐,她抬起頭來。「掌櫃的——」
李達連忙跑過來,恭敬的拱手鞠躬。「少夫人,您別客氣,叫我李達就好了。」
她點頭,又問:「你還記得,當初陪我來的那個男人嗎?」她剛到定遙城的時候,是由石岡陪著住進四月樓的,身為掌櫃,應該還記得客人的模樣。
「呃,記得。」
「他可有再回來?」
「屬、屬下沒看見——」他垂下頭。
「是嗎?」她喃喃自語,捲著帳本,輕敲著秀美的下顎。
怪了,大姐是真的不要她這個妹子嗎?都過了這麼久,錢家竟還沒有半點動靜。還是京城那邊出了什麼事,才讓大姐自顧不暇呢?
她正在煩惱著,門口卻傳哚喧鬧聲,一群凶神惡煞簇擁著一個腦滿腸肥的男人,闖進重建中的四月樓。
「讓開!」男人呼喝著,如入無人之境,推開工匠,還踹倒了不少修築中的木架,現場頓時陷入混亂。
那衣衫華麗的男人,是這群人的主子,臉脹得通紅,看來閃閃發光,也不是在冒汗還是在冒油。
「南宮遠,你給我出來!」他大聲喊道,連個招呼都不打,就直呼旁人的名諱,沒半點禮貌可言。
「少夫人,這人是定遙城裡的黃謙,專營瓷器生意,手上也有個窯場,雖然規模比不上咱們,但仍是小有名氣的瓷商。」李達低聲說道,介紹來者的身份。
「黃謙?」她反覆低念著這個名字,很努力在記憶中搜尋,卻想不出關於這人的任何資料。
唔,她腦子裡不記得這個人,那就代表這人不是個正當商人,大姐不屑跟他做生意。
銀銀挑起柳眉,站在原處動也不動,直到那群人走到她面前,兩方狹路相逢,堵在迴廊上大眼瞪小眼,她才抬起小腦袋,慢吞吞的開口。
「請問,閣下登門拜訪,是有什麼事嗎?」
黃謙不耐煩的看了她一眼,趕蚊子似的揮揮手,絲毫沒把這個小女人看在跟裡,更別說是回答她的問題。
那群滿臉橫肉的男人,一看見主人有了指示,立刻沖之前來,替主人排除障礙。「女人,別擋路!」他吼叫道,揮出巨掌;粗魯的把她推開。
事情發生得太快,銀銀萬萬想不到,竟有人敢在南宮家的地盤放肆,更想不到對方如此惡劣,竟會對女人動粗。
那一下重推,把她推下迴廊,李達只來得及發出一聲驚慌的叫聲,眼睜睜看著她身子騰空,往堅硬的石地摔去——
銀銀緊閉著眼睛,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就要重重摔落在地時,身後一人陡然推掌而出,內透揮厚沉勁,止住她的退勢,再順勢扶住她的腰,將她穩穩抱在懷中。
「你還好嗎?」南宮遠低沉溫和的聲音,在她頭上響起。
那熟悉的懷抱,讓銀銀陡然鬆懈,不安的情緒一點一滴都被驅離。她知道,有他在場,她就不會遭受到任何危險。
「我沒事。」她輕聲說道,伸手抱住丈夫。
南宮遠側眼望著她,見她小臉蒼白,喘個不停,顯然是被那一推嚇著。他緩緩抬起頭,雙眸倏地一寒,進射出萬千冷戾,那兩道目光,銳利得像兩把利刃,被注視的人幾乎要覺得身體發疼。
午後的強烈陽光,像是突然變得冰冷了。
沉默瀰漫在四周,巨大的不安壓迫著眾人,沒有一個人說話,甚至沒有一個人敢呼吸。
「請別傷了我的妻子,否則難保我不會做出什麼事來。」他徐緩的說道,口吻很輕柔,卻比咆哮巨吼更嚇人。
黃謙忍不住心中一寒,費了好大的功夫壓下恐懼,才沒有拔腿開溜。他深吸幾口氣,把頭抬得更高,虛張聲勢的大嚷。
「我可不是要傷她,是她不該擋了路,我才讓她學點規矩。」他睨了銀銀一眼,仍是滿臉不以為然。
「別生氣,我真的沒事的,你別嚇著大夥兒了。」她拍拍丈夫的手臂,輕易就淡化他的怒氣。「你的脾氣其實不太好,對吧?」
不只是黃謙那群人,就連其餘的無辜人們,在他的目光之下,也全被嚇得面色如土,她要是再不出來打圓場,只怕有人要嚇哭了。
「我盡量克制。」南宮遠說道,冰冷的氣息在她的輕撫下,轉瞬消失無蹤。
黃謙敢起勇氣,又想開口。「喂,姓南宮的——」
「黃爺,您的聲音能小一些嗎?」她打斷他的咆哮。
「怎麼,聲音大一點,你這娘兒們就怕了?」女人就是女人,膽子比貓兒還小,只要稍微大聲些,就要開始掉淚。
銀銀搖頭。「我不是怕,只是覺得閣下這樣,實在很像是打不過人,所以張口亂吠的戰敗之犬,難看得很呢!」她語氣平和,罵人不帶髒字,輕描淡寫的嘲弄對方是上門吠叫的狗。
不少人圍在四周看熱鬧,聽見她的諷刺,全都佩服的報以熱烈掌聲。
黃謙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沒想到這女人看來柔弱,實際上牙尖嘴利,說出的話刺耳極了。
「你這女人——」他低咒幾聲,臉色難看的轉開頭。「我不跟女人說話。」他嘴硬的說道,盡力維持男性尊嚴。
銀銀聳肩,在南宮遠的扶助下,輕巧的跳上迴廊,清澈的眼兒打量著黃謙,一臉似笑非笑。
哼,不跟女人說話?是辯不過她,自個兒找台階下吧!
「要回屋裡去嗎?」南宮遠問道,抱著她往屋裡走去,看都不看黃謙一眼,像是他壓根兒不存在。
「都好。」她慵懶的回答,小手拖拉著披肩,腦袋則窩在他的肩上,捨不得離開。
黃謙又不乾不淨的罵了幾句,不死心的追上來。「南宮遠,你給我站住!我聽見傳聞,說你跟一個京城商人接洽,要把瓷器賣去北方,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咆哮道,氣憤這對夫妻愈走愈遠,看都沒看他一眼。他好歹也是個腰纏萬貫的商人,無論到哪裡,都有人忙著鞠躬哈腰,可從不曾被這麼冷落過。
這幾句話沒讓南宮遠停下腳步,倒是引起銀銀的興趣,她蹙起眉頭,想了一會兒,才抬頭向丈夫求證。
「他說的京城商人,就是你先前說的,有過口頭之約的人?」她問道。
南宮遠點頭,沒有透露更多。
看來,對南宮家的瓷器感興趣的人還真不少呢!
京城的瓷業,一向由嚴家獨佔鱉頭。她暗暗猜測,與南宮遠達成協議的京城商人,極可能就是嚴家的長子嚴耀玉。
唔,是嚴大哥來到南方了,還是嚴家另外派人來做這筆生意?或許她該請嚴家的人,幫忙送個口信回京城,告訴大姐,這場烏龍婚事已經弄假成真。
錢府與嚴家,表面上競爭得激烈,私下交情卻不惡。大姐處處挑釁,嚴耀玉總不以為意,甚至稱得上是手下留情,對其他姐妹們,更是疼得有如自家妹子。
這個念頭剛剛冒出個芽,立刻又被她自個兒否決。
不行!不能透過嚴家,更不能透過嚴大哥,大姐會氣炸的!
眾多事情在銀銀腦子裡繞啊繞,黃謙則是在一旁又吼又跳,吵得她無法專心。
「就因為那個京城商人,另外送了個漂亮女人給你,讓你大享齊人之福,你就肯改弦易轍,擴大範圍,把瓷器賣去北方了嗎?」他酸溜溜的說道,表情惡毒。
女人?
眾人議論紛紛,因為這驚人的消息,集體露出詫異的神情。
銀銀咬著紅唇,被這一句話擾得有些心亂。她抬起小臉,看了南宮遠一眼。他卻面無表情,保持沉默,一句話都不說。
是黃謙在胡說八道嗎?還是真有其事?抑或是她的猜測有誤?嚴耀玉做生意,全憑真本事,可不需要動用美人計。
「這樁好生意怎能由你獨佔?不如你把新釉彩賣給我,讓我分得利潤——」
話還沒說完,已經被南宮遠打斷。
「不賣。」他淡淡的說道。
「你出再多銀兩都行。」
「我說了,」南宮遠一字一頓,說得格外清晰。「不賣。」
銀銀眨著眼睛,多瞧了黃謙一眼。她想不到,黃謙竟也看出,南宮遠正在利用新釉彩燒瓷器,雖然這人的禮貌差勁透頂,但是眼力倒還不錯嘛!
雲南的釉彩一旦正式用於瓷器上,尋常窯場不論是成本或是品質,都無法與南宮家相比,在優勝劣敗的淘汰下,不出五年,窯場勢必倒閉。
「你這是在斷他生計?」她問得一針見血。
「是的。」
「為什麼要這麼做?」雖然說黃謙很討人厭,但是南宮遠會用上這種手段,肯定有特殊的理由。
深幽的黑眸鎖住她,無言瞅了半晌,雙掌分別搭上她的肩頭。「他的窯場裡,僱用貧苦人家的小孩開窯。」他注視著她,低聲說出原因。
「但是,那很危險啊!」銀銀蹙起柳眉,喃喃自語著。
她目睹過開窯的狀況,知道那時有多危險。窯內溫度很高,連空氣都熱得燙人,窯工們都要戴著皮革手套,才能搬運瓷器,就算是經驗豐富的窯工,一個不留神也可能出事,何況是體力不足的小孩?
黃謙咬牙切齒,因為交涉失敗而焦躁。他奔上前來,逼近夫妻二人,兇惡的吼叫著。
「不要再提那些事,我說過了,那只是意外。」
「那些意外,在你窯場裡發生不只一回。」南宮遠察覺到,雙掌之下的纖細身子,因為理解而開始顫抖。他收緊手臂,將她圈入懷中。
銀銀咬著唇,逐漸明白南宮遠話裡的涵義,濃烈的心疼竄入胸口,她難受得無法呼吸,雙眼發紅,幾乎要哭出聲來。
「有多少孩子受傷?」她虛弱的問道,不敢相信竟有人會這麼殘忍。
南宮遠的雙眸一黯。
「十二個受傷,五個喪命。」
「我的天——」她把臉埋在南宮遠懷裡,淚珠不停從粉頰滴—落,濡濕他的衣襟。她全身顫抖,雙腿軟得無力支撐;要不是有他扶著,肯定已經跌坐在地上起不來了。
事情比她想像的更為可怕,那些孩子們不但受傷,還有的已經喪失了寶貴的性命——
「該死,我也不願意有人死在我的窯場,是他們自己不留心,才會出事。」黃謙沒有半分愧疚,仍說得振振有詞。那些毫無悔意的話語,讓她胸口的心疼,全數轉變為強大的憤怒,連淚水也止住了。仍舊濕潤的眸子,狠狠的瞪著黃謙,藏在絲裙裡的小拳頭則愈握愈緊。
「你要是當機立斷,下令毀窯,劈開窯門,就能救出他們,那幾個孩子雖然會受傷,但總不至於喪命。」南宮遠瞇起眼睛,徐緩的提醒道。
「毀窯?!」黃謙叫囂起來。「你開什麼玩笑?那裡頭可是幾十萬兩的瓷器啊!」一旦毀窯,窯內窯外的內外溫差過大,瓷器就算不碎裂,也是瑕疵品。對他來說,銀兩可比人命重要。
夠了,她忍不住了!
銀銀深吸一口氣,離開丈夫的懷抱,筆直朝黃謙走過去。
「住口。」她提出警告,無法再聽他說著那些惡劣到令人髮指的言語。
「你這女人,憑什麼要我住口?」
她怒極反笑,回答得很溫柔。
「就憑這個——」
一個重重的拳頭揮出,砰的一聲,揍斷了黃謙的鼻子。
第九章
堂堂南宮家的少夫人,當眾揍人,還揍斷對方的鼻樑,這可是定遙城的大消息啊!
還不到中午,鄰近城鎮聽到的消息,就被渲染成銀銀單槍匹馬,撂倒前來挑釁的一干人等,身手之矯健,完全可以與當年的尹燕媲美。
黃謙被揍得鼻青臉腫,反倒惡人先告狀,找上官府評理。沒想到捕頭雷浩一聽到,事情是銀銀惹出來的,一顆腦袋搖得差點掉下來,伸腳把黃謙踹出衙門,言明絕不趟這灘渾水。
銀銀大發雌威的事情,引得眾人津津樂道。所有人到這會兒才知道,少夫人是脾氣好,可不是沒脾氣,一旦被惹火,揍起人來可不含糊。
就因為知道這一點,南宮家裡的幾個人,行事變得更詭密了些。
在花圃的角落,兩個人影躲在樹蔭底下,一臉神秘兮兮,偷偷的交頭接耳,還不時觀察四周,就怕有人無聲無息的接近,聽見了他們的對話。
「管家,這一批的瓷器,也是全要送去城北的春水巷嗎?」僕人小聲的問,手中拿著一疊冊子,上頭記錄著今日出窯瓷器的用料、品名與價格。
管家點點頭,緊張的察看左右。「噓,小聲點,少主交代了,這事絕對要保密,現在可還不能讓少夫人聽見了。」
一顆小腦袋,悄悄從濃蔭處探出來,小臉上堆積著疑問,無巧不巧,正是他們盡力防範的銀銀。她躲在這兒睡覺,想避開尹燕,免得睡到一半又要被抓去用膳。沒有想到,竟聽見管家跟僕人,嘰嘰咕咕的提起她的名字,讓她不豎起耳朵偷聽都不行。
唔,不能讓她聽見什麼呢?她不動聲色,靠著濃蔭的保護,專心偷聽,想知道南宮遠究竟是隱瞞了什麼大事、非要勞師動眾,下令不許僕人們洩漏半句。
僕人的聲量再度降低,已經跟蚊子飛行時發出的聲音差不了多少。
「喔,少主是怕少夫人吃醋嗎?」
「胡說八道,少夫人有什麼醋可吃的?」管家罵道,伸出拳頭就敲,賞了他一顆爆栗。
「少主替那位姑娘在春水巷買了座園林,又三天兩頭往那兒跑,少夫人知道了,怎麼可能不吃醋?」僕人痛得齜牙咧嘴,捂著腦袋,嘴裡嘟嘟嚷嚷的。
「閉嘴,還不快些去做事,要是去得遲了,誤了少主的事,咱們都要吃不完兜著走!」管家罵道,推著僕人離開,不敢再久留,就怕節外生枝。
濃蔭之下,銀銀咬著唇,坐在原地動也不動,疑惑的小臉已經轉為蒼白。
先前黃謙是曾經叫囂過,說南宮遠有著別的女人,她沒有開口求證過,但是心裡難免有個疙瘩。
如今,管家與僕人間的對話,更是讓她聽得全身發冷,腦於裡的猜測,不慚往最壞的方向發展。莫非,黃謙的那張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倒是吐出了些許內情?南宮遠真的另外養了個女人?
不會吧,他才跟她做了夫妻沒多久,就要開始偷腥?
銀銀緩慢的爬出花叢,漫不經心的拍拍衣裙,抖落一身的花瓣。她壓下心裡的猜測,不願意武斷的判了南宮遠的罪,畢竟任何事情都該講究真憑實據,她不能因為旁人的幾句話,就確認他不忠。
她從後門溜出來,跟蹤在那個拿著瓷器資料,正要去春水巷的僕人後頭,決定用自個兒的雙眼做確認。
城北的春水巷裡,均是精緻小巧的園林,高牆後頭,傳來吳儂軟語佐以琵琶、三弦的彈詞,男人聽入耳裡,連骨頭都要酥了。
這條巷子可是南方有名的銷魂窟,不少達官貴人的愛妾,全都養在這兒。此處地價驚人,任何一棟園林的租金就高得令人咋舌,若是不願租賃,而是要買下,那價格就只能用「嚇人」二字來形容。
僕人拿著資料,走人春水巷內最華麗精緻的一座園林。
銀銀站在門外,握緊粉拳,連連深呼吸,卻連追進去一探究竟的勇氣都沒有。
雖然納妾這檔事,在富豪人家裡不算大事,就連一般百姓也常在家裡養個三妻四妾。但是她與尋常女人不同,從小到大,腦子裡就容不下「納妾」這兩個字,她無法想像,跟另一個女人分享丈夫,那會是什麼樣的光景——
一陣馬蹄聲響起,她立刻回過神來,躲進巷子裡,不想被人瞧見她在這兒探頭探腦。
一匹雪亮的神駿,奔馳如風,在園門外停住。馬背上的男人,穿著一身白衣藍繡,身長玉立,黑髮束帶,俊雅得像最上好的青花瓷——
她輕易認出,那個男人就是她的丈夫。
南宮遠沒發現藏身角落裡、全身顫抖的銀銀,他利落的翻身下馬,進入園內,姿態與步伐都萬分熟練,像是已經來過這兒許多次。
高大的身軀才一踏入園林,牆內就傳來輕柔的女子笑聲。
銀銀像是被兜頭澆了盆冷水,全身冰冷。她茫然的順著牆,摸索到一扇雕窗外。透過石雕窗欞往內望去,可以看見庭園內花團錦簇,以及丈夫那熟悉的身影。紅衣女子手中握著齊紈扇,慵懶的揮著,蓮步輕移的迎向他,就連背影都千嬌百媚得讓人銷魂。
南宮遠真的在這裡藏了個女人?!
除了她之外,他真的還有其他女人?!
銀銀粉臉蒼白,目送著丈夫與那個紅衣女子低聲談話,兩人相偕走入屋子裡,再也看不見蹤影。
她沒有憤怒、沒有哭泣,更沒有衝進去質問,反倒一聲不吭,默默離開春水巷,咚咚咚的奔回南宮家,直闖大廳。
「娘。」
尹燕正在喝茶,一瞧見銀銀,立刻露出驚喜的表情。「唉啊,天要下紅雨了嗎?這會兒你居然醒著,沒有窩在房裡睡覺。」
銀銀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娘,我想向您借些東西。」
「說吧說吧,自家人有啥東西不能借?只要你開口,我什麼東西都能拿給你。」尹燕揮揮手,大方的說道。
「我想借刀子。」
「刀子?你借那個做什麼?」
「砍人。」
銀銀認真的說道。
尹燕挑起眉頭,看著眼前的小女人,臉上有著詫異,也有著欣慰。
這個媳婦平日嬌嬌軟軟的,和善有禮,奴僕們都打從心裡喜愛她,說她脾氣好,先前揍斷黃謙的鼻樑的行徑,已經夠讓人刮目相看了,哪裡知道,這會兒她更積極,竟說要借刀去砍人呢!
啊,太好了,有了這種賢內助,她的寶貝兒子可不怕會被別人欺負了。
「借刀子是吧?沒問題!跟我來,我讓你自個兒挑個稱手的。」尹燕爽快的答應,起身往大廳旁一個隱蔽的屋子走去。
開了門鎖後,只見屋內片銀光閃耀,堆滿各類兵器,諸如刀槍劍戟、棒杵捶矛、斧鉞鉤叉,不論是長、短、軟、硬、單、雙和帶鉤的、帶刺的、帶尖的、帶刃的,屋內一應俱全。
「這是我當姑娘時的一些收藏,這些年都擱在這兒蒙灰塵,你要是需要,就自個兒來拿,甭跟我客氣!」尹燕眉飛色舞的說道,拿起其中幾項兵器,隨意揮舞了幾下,證明自己寶刀未老。
銀銀在屋內繞了幾圈,表情嚴肅,十分認真的挑揀著。
「銀銀,你不懂武功吧?那麼,別挑太沉的,」尹燕抓起一把紅穗劍,柳腰輕擺,皓腕抖動,有幾分炫耀的耍了一套劍法。「這是我年輕時慣用的,你拿去用吧,肯定好用——」
嘰——
刺耳的聲音響起,尹燕驚愕的回頭,正好看見銀銀用盡吃奶的力氣,拖著那把最沉重的關刀,一步步的往外走,刀刃在地上摩擦,霎時間火花亂進。
「呃,銀銀,那是關刀。」所有兵器裡,這小女人竟挑了把最重的!關刀沉重無比,一般男人連要舉起來都嫌吃力,何況是弱不禁風的小女人呢?
「我就要這個。」
銀銀很堅持,不肯放手。
尹燕目瞪口呆的看了一會兒,無奈的聳聳肩膀,不想干預媳婦的選擇。她亦步亦趨,跟在後頭,順手把門關上。
嘰——
嬌小的身影拖著關刀,持續發出吵死人的噪音,一路往大門的方向前進。
「銀銀,砍完人記得早點回來吃飯,我特地讓廚子用文火烤著金銀蹄,酥爛香糯,味道可好了。」尹燕追出來提醒。她點了這道菜,就是要讓寶貝媳婦補補身子。
「知道了。」
「你要去砍誰?」尹燕又高聲問了一句。
銀銀沒有回頭,拖著沉重的關刀,出了南宮家的大門,一步步朝春水巷走去。
「你兒子。」
精緻園林大門,被繡花小鞋用力踹開。
嬌小的銀銀,舉著那把比她還要高的關刀,胡亂的揮舞著,砍掉不少枝頭飛花,大有一婦當關,萬夫莫敵的氣勢。
庭院裡不少僕人,一瞧見她出現:全嚇得說不出話來。視線一轉,再瞧見她手裡的關刀,又被嚇得回神,連忙衝上前去。
「少夫人,有話好說,別動刀動槍的,小心傷到您自己——」話還沒說完,他就差點被關刀劈成兩截;
「讓開!」
銀銀喊道,氣憤得聽不進任何勸告。
「少夫人,別衝動啊!」
又是一刀揮來,靠得最近的僕人,腦袋跟身體險些要分家。
「別擋我的路,滾開啊!」她穿過庭院,往屋內衝去,決定先跟那個女人一決死戰,再把該死的南宮遠砍成十八塊!
踏入大廳後,他與紅衣女子的背影映入眼中,她嫉妒得無法呼吸,也不知哪兒湧來的力量,讓她掄起關刀,揮得更是虎虎生風,氣壯山河。
「我砍了你們!」銀銀呼喊道,舉高關刀,往主位上的紅衣女人劈過去。
刀光之下,那紅衣女人抬起頭來,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花容月貌,似笑非笑的望著她,即使在關刀的威脅下,也沒流露出絲毫緊張。
啊,大姐!
「你要砍誰?」錢金金穿著桃紅薄紗、雪絲長裙,額上一枚銀鎖珍珠,纖細白嫩的手上,正端著一杯熱茶,慢條斯理的送到唇邊。
關刀停在半空中,銀銀全身僵硬,眼睛瞪得大大的。半晌之後,高舉的關刀很緩慢很緩慢的放下,她不敢置信的揉揉眼睛,懷疑是自己眼花了,竟然看見幻象。
揉過眼睛後,大姐還是好端端的坐在那兒,沒有消失。
唔,看來,並不是她眼花了——
「還在發什麼呆?連自己大姐都不認得?」錢金金輕笑著,取了一顆甜話梅,放進熱茶裡,輕輕晃了幾下。
先前的怒氣,這會兒全被嚇跑了,銀銀拖著關刀,走到主位前,一時之間還無法適應大姐出現在這兒的事實。
「大姐,你怎麼會在這裡?」她問道,心裡隱約知道,整件事情該是有哪兒出了差錯。
「做生意。」錢金金微笑回答,風眼掃向靜默不語的南宮遠。
「生意?」
銀銀茫然的重複,才轉過頭去,就看見角落那堆小山似的嶄新陶瓷。瓷器旁邊,站著幾個南宮家的僕人,每一個人都心虛的低著頭,很努力要避開她的視線。
她走向角落,拿起瓷器端詳,手指撫過嶄新的釉彩。她能夠確定,眼前這堆瓷器,她先前全部都曾在窯場裡見過,也就是說,這些瓷器全是在近期出窯的。
一些模糊的意念,悄悄浮現在腦海中,她咬緊紅唇,視線固定在大姐臉上,努力克制著不去看南宮遠。
「大姐,你什麼時候來到定遙城的?」
「兩個月前。」金金毫不隱瞞的答道。「我在京城裡,一接到四月樓失火的消息,即刻就啟程出發,急著想知道你的下落。」自家姐妹失蹤,她自然格外緊張,連夜就南下,趕來定遙城處理一切。
銀銀握緊雙手,捏著手裡的瓷盤。她深吸一口氣,直到情緒平靜些,才能再度開口。「你知道我是被南宮遠救了?」
「起先不知道。」
「然後呢?」
聽大姐的語氣,她知道肯定還有下文。
金金彎唇淺笑。
「然後,南宮公子來找我,要我放心,說你在他那兒,睡得很香很甜,連根頭髮絲兒都沒傷著。」
「你為什麼沒有立刻來接我?」她不死心的追問,非要證實心中的猜測。
「那時你們已經拜過堂了,南宮公子說『妻子入門,概不退換』,他不願意放你離開。而我,正好對他手上的瓷器有興趣。」金金又喝了一口茶。「我告訴他,如果在這樁生意談成前,他還無法說服你留下做他的妻子,那麼婚事就算取消,我會帶你回京城。」兩人各取所需,一拍即合,迅速達成協議。
她雖然久住京城,又是個女流之輩,但並不代表她就不清楚南宮遠的底細。這個男人夠聰明、夠大膽,匹配她的妹子算是綽綽有餘了,更何況他還願意提出最優厚的條件,讓錢家代理這些瓷器。
門外一個俊美的少年,緊張兮兮的衝進來。
「大姐,怎麼回事?我聽說有人拿著關刀殺進來了。」一瞧見銀銀,旭日愣了一下,神情轉為尷尬。「啊,二姐,原來是你來了。」他小聲的打招呼,緊張的瞄著那把關刀。
銀銀沒理他。
所有的事情逐漸變得清晰,她直到這會兒才發現,原來從頭到尾,自個兒始終被蒙在鼓裡。
跟南宮遠有過口頭之約的人,不是嚴耀玉,而是錢金金!這段時間裡,當她在南宮府裡呼呼大睡時,他們正熱絡的談著生意,把一切都談得妥妥當當,壓根兒忘了該通知她一聲。
她轉過頭,迎向那雙深幽的黑眸。
「你早就知道我不是杜麗兒了,對吧?」她屏住呼吸,問出心中的疑問。
大姐一到定遙城,南宮遠就能找上門,甚至提出條件,說服大姐暫時不插手,證明他佈局甚早,比任何人都更早看出端倪。
南宮遠緩慢的以指尖劃過瓷杯邊緣,斂下眼睫沉吟片刻,許久之後才緩緩的點頭。
「你是怎麼知道的?」
她非要問個水落石出不可。
「將你救出火場後的第二日,石岡就來找過我。」他簡單的回答,黑眸牢牢鎖住她,不肯移開。
第二天?
他早在第二天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銀銀只覺得,陣天旋地轉。
早在拜堂成親之前,南宮遠就已經知道她並非杜麗兒,而他竟然默不吭聲,將錯就錯,還聯合大姐來設計她?!
大姐總是有了金子,忘了妹子,想也知道,這錯誤如此「美妙」,以大姐視財如命的性子,怎會放過這機會?只是,最讓她大受打擊的是,南宮遠竟也是主謀之一,而她笨得看不清這是個圈套,還被他撈上床,真的生米煮成了熟飯——
如果大姐是母狐狸,這個男人無疑是只公狐狸,她從頭到尾就被這兩頭狐狸耍得團團轉!
該死,她不是早就知道了嗎?南宮遠聰明過人,能比任何人更早掌握勝負的關鍵,看出十幾二十步之後的盤面——
他、騙、了、她!
這個男人居然騙了她這麼久!
「你騙我!該死的,南宮遠,你居然騙我!」銀銀髮出一聲尖叫,難堪與氣憤,讓她激動得全身發抖,忍不住抓起瓷器,沒頭沒腦的直往南官遠砸去。
「啊!」畏罪的僕人們,一見她扔出瓷器,立刻全員集體哀鳴,奮不顧身的飛撲上來,搶救岌岌可危的瓷器。
「少夫人,那個一萬兩啊!」
「少夫人,那個三萬兩啊!」
「少夫人,住手啊!」
僕人心疼極了,銀銀東扔一個,就有人飛身去抱;銀銀西丟一個,又有人竄身去撲。
滿天的瓷器、滿天的僕人,唯獨南宮遠不動如山,在一團混亂中,仍用那雙黑眸瞅著她,他的五官緊繃著,雙眼閃亮如火,臉上卻看不出任何情緒。
「二姐到了南方來後,精神倒是好了不少啊!」旭日苦笑著,他可是第一次看見銀銀這麼有「精神」的模樣。
「統統不許動!」眼看沒能砸到目標,她更加氣憤,仰起小腦袋,氣貫丹田,就學著尹燕的架勢,喊出一聲震耳欲聾的河東獅吼。
那聲咆哮,嚇得眾人集體凍結。瓷器與僕人,嘩啦嘩啦、乒乒乓乓,全摔了一地。
僕人們臉色扭曲,嘴角抽搐,盯著地上的碎瓷片,心裡在淌血。
唉,好死不死,這會兒摔碎的,可全是最昂貴的啊!
喊完那一聲,她的力量彷彿全用光了。她看著南宮遠,悠悠歎了一口氣,半晌後才開口。
「算了。」她淡淡的說道,纖細的肩膀垮了下來,看來格外可憐。
南宮遠瞇起眼睛。
「呃,二姐,你是指什麼算了?」旭日小心翼翼的開口,覺得有必要問得清楚些。
「一切都算了。」
銀銀喃喃自語,逕自往外走去。「這場婚姻不算數,一切就當沒發生過,我們回京城去。」
南宮遠的臉色變了!
「你休想!」
他爆出一聲咆哮。
這一聲吼叫,可比先前銀銀的河東獅吼更有力量,原本想爬起來的僕人,又被嚇得跌趴在地上,抱著碎瓷器瑟瑟發抖,就怕這會兒起身,會被二人的怒火波及。
她的話才剛說出口,南宮遠就覺得心中一沉,像有一把鐵錘重重打在胸口。
他直到這時才發現,自己一向引以為豪的冷靜,其實並非滴水不漏,這個小女人的幾句話,竟然就能讓他失去冷靜。
銀銀被吼得有些呆愣,火氣重新燒了起來。
「什麼叫我休想?我是走是留,你可管不著!」她跳到椅子上,憤怒的用手指猛戳南宮遠的胸膛,恨不得在上頭戳出幾個洞。
「我要你留下!」他吼。
「我不會為了個騙子留下!」她吼得更大聲。
金金喝了一口茶,蹙著眉摸摸耳朵,聽得耳朵有些發疼。
夫妻二人的爭吵愈演愈烈,聲量愈來愈高。
「我不允許你離開!」南宮遠蹬著她,雙手刺癢,衝動的想抓起她猛搖,搖得她暈頭轉向,直到那張小嘴能乖乖閉上,再也說不出半句要離開他的鬼話!
「我是不是要離開,都不需要你的允許!」她不甘示弱的瞪回去,眼裡卻淚花亂轉,一時無法克制,就流下成串的淚珠。
眼淚一顆又一顆的掉落,南宮遠的俊臉,在淚水中變得模模糊糊。她用手背擦著眼淚,確定自己肯定是哭得眼花了,否則怎麼會在他的臉上,瞧見慌亂與焦急的神情。
她好生氣,既是氣憤他的欺騙、更是氣憤自己竟笨到被騙!他對她的溫柔、她對他的眷戀、他們弄假成真的婚姻,都因為欺騙而變得虛假,讓她一想起來就心痛不已。
他一直都是在騙她,那麼,就連那些溫柔、那些擁抱、那些激情——
事到如今,銀銀沒有勇氣開口詢問,他對她的情意究竟是真還是假。
「你是我的妻子,一輩子就得乖乖的留在我身旁!」南宮遠握緊雙拳,深藏在血液中的霸道,被怒氣激得顯露無遺。
他已經被這個小女人氣得理智全失,一聽見她說要離開,聰明的腦子就罷工,立刻失去思考能力,更遑論要保持冷靜。
要是在以前,銀銀或許不會有意見,但是在這會兒,南宮遠的霸道無疑是火上加油,讓她腦子裡的怒火更是燒得噼哩啪啦響,再也受不了與他共處一室。
「簡單啊,我現在就休了你,以後咱們老死不相往來,這總行了吧!」她用盡力氣吼出最後一句,還不忘抓起關刀,接著掉頭就衝向屋外去。
第十章
嘰——
刺耳的聲音,響徹了大街小巷,眾人先是因嗓音而皺眉。當銀銀哭得梨花帶雨,拖著關刀跑過面前時,所有人的表情一律轉為錯愕。
嘰——
「嗚嗚嗚嗚——」哭泣聲伴隨著關刀拖地的聲音,從定遙城北吵到定遙城南,吵得人人神經緊繃。
「二姐、二姐,你別跑啊!」旭日已追到銀銀身後,一伸手就拉住她的手臂,將她拉轉過來,面對自己,好不容易止住噪音。
銀銀正在氣頭上,一腔怒火無處發洩,嬌小的身子胡亂掙扎,還猛踹了他好幾腳。
「二姐,你別生氣——」
「這件事你也有份。」她邊哭邊問,又賞了他好幾拳。
旭日苦著一張臉,任憑她亂踹亂打,沒膽子躲開,更沒膽子還手。「你知道的,我沒膽子惹大姐啊,她那性格可怕極了,誰要是拂逆她,誰就過不了日子。」
「砰」的一聲,又是當胸一拳捶了過來。「幫著大姐就算了,你居然還幫著外人來騙我?說,你知道我被南宮遠設計有多久了?」
旭日看看哭得小臉花花的銀銀,努力陪著笑臉。「二姐,你別生氣,姐夫會騙你,也是為了要留下你啊!」想起老謀深算不亞於大姐的南宮遠,旭日肅然起敬。
銀銀咬著紅唇,雖然正在氣頭上,但是一想起冷靜如南宮遠,竟然會為她失控、為她憤怒、為她焦急,她心裡不是沒有悸動的。只是,他設計拐騙她,畢竟是事實,她實在氣憤不過,無法立刻釋懷。
她好氣憤,也好煩亂,一想到這段日子以來,南宮遠對她的好,心中不覺又感到困惑,思緒千纏百結,難以調理——
不行不行!才過了一會兒,她怎麼就先心軟了?
再說,她剛剛才像潑婦似的,大聲咒罵他是騙子,還吼著說要休了他,都吵得這麼驚天動地了,這會兒她說什麼也拉不下這個臉!
旭日盯著她那變化萬千的小臉,無奈的歎了一口氣。
「他這樣的男人,只怕從沒這麼在意過一個女人,為了得到你,他當然得不擇手段些。」
「你到底是站在哪一邊的啊!」
旭日聳肩。「二姐,那麼你告訴我,除了騙你,暫時把你拐得留下來,他還能如何?」
「他能實話實說啊!」
「實話實說?嘿嘿,二姐,他一說出實話,你肯定是睡飽吃足後就拔腿開溜,他哪還有機會把你留下,好好培養感情?」以二姐這種慢條斯理的溫吞性格,要得到她的芳心,就非得長久留在身旁,小火慢熬,熬出感情來不可,南宮遠的手段雖然卑鄙了些,但也是對症下藥,效果極佳呢!
姐弟正在爭論著,渾然不覺四周已經擠滿了圍觀人群。一個衣衫華麗、腦滿腸肥的男人,帶著二十來個手下,擠到最前頭來,從那兇惡的表情看來,這群人顯然不是擠來看熱鬧的。「給我綁回去!」黃謙確認銀銀的身份後,大手一揚,打出一個手勢,示意手下動手。
十幾個人弓箭與大刀靠攏過來,齊聲呼喝,聲如響雷,嚇得四周眾人紛紛拔腿開溜,現場的人群只剩不到原先的五分之一。
「二姐,這是怎麼回事?」旭日喊道,護著銀銀後退。
她探出小腦袋,認出黃謙那仍舊紅腫的鼻子。
「呃,我前幾天才剛剛打斷這個人的鼻樑。」她歎了一口氣,覺得自己真是倒霉到極點,定遙城這麼大,都還能冤家路窄,被黃謙逮個正著。
「放箭!」
「哇,來真的?」旭日怪叫一聲,連忙後退。
弓箭手猛朝著旭日射,小心翼翼的避開銀銀,連她裙角都沒碰著。在攻擊的分配上,明顯的是重男輕女。
一枝長箭似流星般射了過來,旭日抓住一個男人,拉到身前就擋,長箭正中那個倒霉鬼的肩頭。他搶了對方的長劍,充當武器,隨手劈傷幾個靠近身旁的刀斧手。
「二姐,砍他們啊!」他學的武功,花俏有餘,力道不足,說穿了只是幾招花拳繡腿,自個兒逃命還行,根本無暇顧及銀銀。
「拿什麼砍?」她拖著關刀左閃右避,急著逃命。
「你手上的大刀啊!」
對啊!她有關刀呢!
銀銀恍然省悟,這才轉身準備應付敵人。
只是,先前因為吃醋,不知從哪裡逼出一股神力,還能把關刀揮得虎虎生風,但是醋勁一過,先前的神力如今早已蕩然無存,別說是揮舞了,她連舉都舉不起來。
「不行、不行;我舉不動!」她拖著關刀,累得直喘氣,
錚錚幾聲,硬弓皮弦響起,五枝利箭筆直的飛向旭日、他咒罵幾聲,舞著手中的長劍,將來箭一一格開。
第一輪箭雨落空,第二輪立刻再接再厲,兩隊人馬銜接異常緊密,幾乎沒有片刻空檔,旭日應付得十分勉強,滿頭大汗,狼狽到極點。
那些刀斧手逮到機會,已經拿了個布袋,往銀銀頭上一套,接著就扛著戰利晶迅速離開現場。「拜託,別抓二姐,把二姐還給我——」旭日哭喪著臉,眼裡幾乎要噴出淚水來,縱然心裡焦急,但是黃謙這回是有備而來,他應付得萬分吃力,沒能保護好銀銀,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被綁架。
嗚嗚,姐弟情深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他怕弄丟了二姐,回去肯定要被大姐揪著耳朵臭罵啊!
「二姐!」
回答他的,是一連串逐漸遠去的模糊慘叫。「唔——唔唔唔晤唔——」
「告訴南宮遠,如果想要這女人活命,就得拿他所有新釉彩來交換。記住,我只給他七天的時間,要是七天之內,新釉彩沒送到我面前,南宮家就準備替她收屍吧!」黃謙拋下威脅,轉身就走。
「喂,別走,你——」旭日還想追過去,冷不防一個刀斧手衝上前,拿著刀柄往他頸後重重敲下去。
咚的一聲;他只覺得腦中嗡嗡作響,眼前漆黑一片,接著就昏厥倒地,啥事都不知道了。
距離定遙城百餘里處,一個僻靜的宅院裡,傳來一聲又一聲的咆哮。
「該死的,這是南宮遠逼我的、是他逼我這麼做的!」
大廳之中,銀銀被綁得像粽子一樣,呆坐在地上,不斷眨著眼睛聽著黃謙咆哮。過了一會兒,當她發現這些咒罵的說詞愈來愈貧瘠,沒半點新意後,她眼皮子開始往下掉。
打從把她綁架到這兒後,黃謙的叫囂就沒有停過,他全身發抖,焦躁不安,像困獸般在屋裡走來走去。
「他不把新釉彩賣給我,卻把新釉彩跟技術,一文不取的分送給其餘的窯場,這根本就是要把我逼上絕路!」
銀銀扭著身子,舒展發麻的雙腿,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
她隱約從黃謙的咒罵中,拼湊出他如此火大,甚至願意鋌而走險,硬著頭皮綁架她的理由。
看來,南宮遠比她想像中果決,也比她想像中大方。他沒有獨佔新釉彩,甚至願意將苦心開發的技術告知旁人,與其他瓷商均分利潤,卻唯獨要置黃謙於死地!
南宮遠從不動用暴力,總是用他的方法,給予惡人懲罰。
雖然不情願,但是心裡對他的欽佩,的確又悄悄增加了一些。銀銀抬起頭來,看著不斷走來走去的黃謙,注意到他臉色慘白,雙眼也亮得有些詭異,嘴裡更是不斷喃喃自語。她有些懷疑,這個男人大概已經被南宮遠逼得只差沒去跳河,完全失去正常判斷能力了。
話說回來,也只有理智全失的人,才會做出這種蠢事。綁架她;雖然能造成威脅,但是絕對不能解決問題,反倒可能把事情鬧得更嚴重。
唉,南宮遠可不是會善罷干休的人啊!
「好吧好吧,反正你開了七日的時間給他,在這段時間裡,我總不能一直坐在這兒,你得先找個地方讓我睡。」睡覺對她來說是最重要的!一日不能跟她的瞌睡蟲們培養感情,她就一日都覺得全身不對勁。
「睡?」黃謙停下腳步,瞇起眼睛,狐疑的瞪著她,那表情像是在說她是不是腦袋有問題。
「是啊!」她回答得理所當然,「你不是要拿我來換新釉彩嗎?」
「沒錯,等拿到新釉彩,我就離開這兒,到北方去找個地方落腳,然後再起個窯,用那些新釉彩做出瓷器——」一想到自己還能靠著新釉彩東山再起,黃謙激動得全身發抖,彷彿那些從口袋滾出去的銀兩,又紛紛滾回來,重回他的懷抱。
銀銀停頓了一會兒,不打斷他的春秋大夢,等他的美夢告了一段落,才又開口。「所以啦,你得好好對待我,要讓我吃好、睡好。否則,七日之後他瞧見我受到委屈,肯定會生氣,說不定一惱火起來,來個玉石俱焚,把新釉彩全毀了,到時大夥兒誰都得不到好處啊!」她諄諄善誘,像個正在教導學生的夫子,掰出一連串令人無法反駁的理由。
危機當頭,銀銀再度發揮隨遇而安的本事,為自個兒謀求最大的福利,急著先找一張舒服的床來窩著。
黃謙瞇著眼睛,被搶白得說不出話來。
他咬牙切齒,雖然滿心不情願,卻又不得不承認,這小女人說的話似乎有幾分道理。
「找一間客房出來,讓她住進去。」
「呃,黃爺,您先前不是說要把她綁在柴房?」
「不是柴房,是客房!」黃謙看看她,想了一會兒才又補上一句。「還有,記得把繩子解開,不許綁著她。」
手下困惑的搔搔頭,沒膽子違抗,只能遵照指示,拎起銀銀往外走去,替她張羅睡覺的地方。
「喂,記住,挑間最好的客房。」黃謙再度強調。
「是。」
那人把她帶到客房裡,替她點了燈,還乖乖的端來食物,這才退到門外去看守。雖然奉命讓她住得舒舒服服,卻也不敢鬆懈,還是隨時保持警戒,就怕她這個肉票逃了。
屋子陳設簡單,整潔乾淨,甚至稱得上十分舒適。銀銀脫下鞋襪;爬上軟榻,嬌小的身軀蜷成一團。
說實話,她並不擔憂自己的安危,既然黃謙還想要新釉彩,就絕不會傷害她。相反的;她反倒有些慶幸,能在這時被綁架,暫時離開那一團混亂,更能避開南宮遠,冷卻一下她受騙後激動的情緒。
這些意外降臨的寶貴時間,剛好讓她能沉澱思緒,冷靜的想清楚兩人之間的一切——
月光灑進屋裡,把被褥照得瑩瑩發亮,她仰起小臉,看著月亮發呆。
許久之後,月亮從東邊的山頭,悄悄挪移到夜空中央時,她的眼兒還是睜得大大的,瞪著窗外的月亮。
不知為什麼,瞌睡蟲竟史無前例的全部消失無蹤,一隻都沒來報到,她竟然了無睡意,只能躺在床上,煎魚似的翻來覆去,不斷改變姿勢。
「喔,我竟然會睡不著——」她困擾的說道,頭一次體驗到失眠的痛苦,小臉埋在枕頭裡,不斷的揍著無辜的枕頭出氣。
他就像是一種慢性毒藥,已經侵入她的骨髓,讓她沒有了他的陪伴就要不知所措。
她的身子好冷,好懷念南宮遠的體溫;她的雙手好空虛,好懷念南宮遠的身軀——
噢,她好想好想他——
南宮遠只花了三天的時間,就登門拜訪了。
那天夜裡,大炮轟鳴的巨響轟然響起,地面彷彿也被撼動,四周所有東西都在震動。一朵五色斑斕的煙花,在黑色夜幕上怒放開來,再散為點點的碧芒星雨,零碎落下。
「黃爺、黃爺,不得了,全來了、全來了——」在四周看顧的手下,驚慌失措的爬進屋裡;嚇得只差沒尿褲子。
「什麼全來了?」黃謙衝出屋子,雙眼佈滿血絲,揪起手下用力搖晃。
「呃,南、南宮家的人全來了。」
「該死,才第三天,南宮遠竟然就能找到這裡來!」他還以為,躲在這兒最是萬無一失,沒想到南宮遠還能找出他的下落,帶著大隊人馬登門拜訪。
「叫所有人醒來,拿刀、拿劍、拿兵器,給我——」話還沒吼完,大門轟然震動,連聲巨響讓他頭暈腦脹,只能張大嘴喘氣,無法再吩咐手下應敵。寬大的門扉上出現無數道細密得如同蛛網的閃亮細痕,隨著龜裂聲的逐漸增大,細痕加寬,整座大門就像冰河開裂,崩碎開來,一個高大的男人踏過紛飛的碎塵,徐徐踏入屋內。
門外亂成一團,殺伐聲響徹雲霄,四周都是人,個個看來都是橫眉豎眼,滿臉兇惡,手裡拿著各種兵器,看起來絕非善類。
「竟敢綁架我的媳婦兒?也不打聽打聽,本大娘是什麼人。」尹燕叫囂著,揮動手中的紅穗劍,殺得這些王八羔子雞飛狗跳。
她動員以往的手下土匪來救銀銀,還放出壓箱多年的煙花信號彈,把聲勢搞得格外盛大。
「娘子,刀下留人、刀下留人!」南宮翼跟在一旁,拚命勸阻,防止娘子大開殺戒。
南宮翼的勸阻沒收到效果,眾人還是照舊當他不存在,全像是剛被放出閘的野獸,興奮的咆哮叫囂,追著黃家的家丁亂打亂踹。
看這情形,哪是來救人,他們根本就是把握機會,準備來大鬧一場。
黃謙的手下雖然也不乏刀下討生活的歹徒,但是業餘的惡人遇上專業的惡人,畢竟沒有半點勝算。他們嚇得瑟瑟發抖,丟下刀劍,趴在地上求饒,反倒比較像被盜匪圍攻的可憐百姓。
在一片混亂中,南宮遠緩慢的走來,平日的溫和,這會兒已經蕩然無存。
文雅的面具之後,其實隱藏著一股暴虐的霸氣。如今,英俊冷漠的雙眼射出凶厲精光,黑白分明的瞳孔內進出一道道血絲,他背後的天空,爆出一朵朵璀璨的煙花,映得他的臉色更加陰沉可怕。
「她在哪裡?」
「啊?」
他瞇起黑眸,揮手出刀,刀光凌厲詭異,寒風四射。
這冷徹絕倫的一刀,劈到黃謙的腦袋上方,腦門中央的頭髮全被刀鋒切裂,甚至就連頭皮也被劃出一道裂縫,鮮血從那條縫悄悄冒出來,跟他的冷汗混在一塊兒。
事到如今,黃謙一心只想著要活命,哪裡還有膽子問什麼釉彩的事?
「呃,她、她在客房裡,我帶你過去——」他手腳並用,迅速往客房爬去,在心裡感謝自個兒沒對那小女人太惡劣。
客房的門一被推開,南宮遠就認出那個縮在軟榻角落的小小身影。
銀銀睜著一雙小浣熊似的眼睛,雙眼無神,臉色蒼白,看來憔悴無比。在看見他的瞬間,那張小臉驀地一亮,嬌小的身子跳下軟榻,用最快的速度衝過來。
「你終於來了!」她呼喊著,奔進丈夫的懷裡,像八爪章魚般緊緊的纏住他。
南宮遠皺起眉頭,端起銀銀的臉兒,仔細審視。
「他們對你不好?」
黃謙癱在地上,拚命的搖頭,快要哭出來了。
「不,他們對我很好,是我自個兒睡不好。」她窩在他胸膛上,因為聞嗅到熟悉的氣息,無限滿足的歎了一口氣。
大夥兒正為了救她的事在忙,她要是跑去安睡,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只是,只是,只是——一抱著南宮遠,她就覺得好安心,一覺得安心,那些磕睡蟲就以雷霆萬鈞的氣勢;迅速攻佔她的腦袋。
哈嗯!她打了個呵欠,眼皮愈來愈重——
「為什麼睡不好。」南宮遠的口氣很溫柔,掃向黃謙的眼神,卻比刀劍還要銳利。
這下子,黃謙眼裡的淚真的擠出來了。他在心裡呼喊著,暗罵銀銀說謊。嗚嗚,她哪有睡不好啊,她一直都窩在床上睡啊!
「因為我想你。」她小小聲、小小聲的說道,把臉埋進他的胸膛,暗暗發誓,這世上再也沒有人能把她從這兒拉開。「遠,我們回家吧——」入睡之前,她用最小的聲音,靠在他胸膛上,在那個最靠近他心口的位置低語。
她確定了!沒有南宮遠,她是真的睡不好。
從黃謙那兒被救回來後,銀銀陷入沉睡,足足睡了三天三夜才起來。
一覺醒來,什麼事情都解決了,她並沒有看見,南宮遠是怎麼對付那些人的。不過,想也知道,惹惱了南宮家跟錢家,肯定是吃不完兜著走的。
她雖然氣憤黃謙殘害幼童的行徑,但是一想起他要面對的悲慘下場,她幾乎有一點點同情了。
就當所有人都以為,事情已經告一段落時,某天晌午,南宮家前突然出現了一支排場十足的馬隊,一箱箱的貨品很有效率的被抬上了車。
好奇的人在外圍觀,仔細一問,才曉得這支車隊是京城錢家大小姐的人馬。
來回數趟之後,備好了貨品和車馬,錢家的人整齊劃一的站在車隊旁,就等著主子上車。
望進南宮家大汀,只見一條長長的紅毯從馬車旁延伸至大廳,廳堂裡,南宮老夫人和錢金金正在話別,可幾個南宮家的僕人卻頻頻往後院廂房探看。
「喂,少夫人真的要走嗎?」
「不知道,我看大概是真的。」管家沮喪的說道,想起先前在春水巷裡,夫妻兩人吵得挺大聲的,少夫人似乎是真的氣壞了。
一個丫鬟走出來,也加入議論的行列,提供她所知的消息。「唉,你們不知道,我剛出來時,才看見少夫人在收拾包袱呢!」
竊竊私語的僕人,在廂房門外等著,忍不住交頭接耳。
才剛從前廳正要回房的南宮遠瞇起雙眸,心頭一跳,加快了腳步,無視於忙著福身行禮的僕人,匆匆推門進屋。
收拾包袱?她還是要走?!
只見廂房之內,銀銀正撩開紗帳走了出來,手上真的拎了個不小的包袱。一瞧見他,她臉上波瀾不興,只是自顧自的走到桌邊,將包袱放到桌上,倒了杯熱茶喝。
南宮遠想開口,喉頭卻一陣緊縮。
緩緩走到桌邊,他兩眼直盯著她,然後慢慢的坐了下來。
銀銀看了他一眼,挑眉問道:「要喝茶嗎?」
他沒有回答,動也不動的直盯著她。
銀銀當他是要喝,倒了杯熱茶遞給他,他握著瓷杯,一瞬間,有些鬆了口氣。
也許她不氣了、也許她不走——
這想法才閃過,誰曉得銀銀倒完茶之後,竟然當著他的面,重新拎起了大包袱,踩著蓮花小碎步,就這樣走了出去。
看著她逐漸遠去的纖弱背影,他只能僵硬的坐在那裡,緊握著那杯熱茶。
她沒有回頭看他一眼,一次也沒有,就這樣走出了他的生命……
他無法動彈,甚至沒有辦法思考,無止盡的虛無,啃蝕著弛的腦袋、他的胸口。
日頭逐漸移動,從斜照到日正當中,然後再度從反方向的窗口射進屋內。他手中的那杯茶,從冉冉冒著白煙,到如一潭平靜的冷泉。
南宮遠仍一動也不動的坐在原位,無視時間的流逝,直是瞪著庭院盡頭的那扇月洞門。
然後,夕陽西下,黃昏將庭院裡的一切染成橘黃,一陣暖風忽然間,一條身影重新出現在月洞門前。
他瞪著那纖細的小女人,懷疑自己是思念過度,才會看到幻影。但是那女人愈走愈近,走過青石板鋪成的小徑,低頭避過隨風搖曳的青竹,柳腰款款的走了過來,然後一邊打著呵欠,一邊盈盈跨過門檻,經過他的身邊,脫下了繡著鴛鴦的繡花鞋,然後爬上了床,拍拍枕頭,又打了個小呵欠,才鑽進被窩裡睡。
南宮遠一眨也不眨的瞪著她,從她進門到上床,他僵硬的視線和身體隨著她的經過而移動,手裡還握著那杯涼掉的茶。
然後,他終於注意到她那隻大包袱不見了,而且她正躺在他的床上——睡覺!
他搞不清楚這到底是真的還假的,然後她翻了個身,又翻了個身,似乎找不到舒服的姿勢,跟著下一瞬,她爬坐起來,睡眼惺忪,可憐兮兮的看著他。
「你要不要上來睡覺?我會冷。」沒有他的體溫,她覺得難睡。
南宮遠注視著,緩緩將那杯握在手中的茶飲盡。茶早已涼了,有些苦,但也有些甘。
他將瓷杯放回桌上,跟著很緩慢僵硬的站了起來,一步一步的走到床邊,慢慢脫了長靴、脫了外衣,再緩緩的躺上了床,抱住她。
她的身子,小小的、暖暖的、香香的。直到抱著懷中的小女人,感覺到她的味道、她真實的觸感,南宮遠才鬆了口氣。
她乖乖的待在他懷裡,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然後很滿足的歎了口氣,閉上了眼,呢喃著。
「唔,真好——」
夕陽餘輝隱沒,黑夜降臨。他緊緊抱著她,一直到很久之後才有辦法說話。
「銀銀?」
「嗯!」她閉著眼,喃喃應聲。
「那包袱裡是什麼?」他輕撫著她柔順的秀髮,啞聲問道。
「是大姐先前要我搜羅的鹽商資料。」她睡意濃重的咕噥。
「那麼,你不走了?」他問。
一陣沉默。
南宮遠心一緊,低下頭去,拍拍她的小臉。「銀銀?」
「嗯?啊?」她睜開惺忪的美目,茫然的看著他。
「你不走了?」他隱藏心中的忐忑,執意要她的承諾。
「嗯,不走了。」銀銀點點頭,又打了個小小的呵欠。
「不氣了?」他撫著她的小臉,喉頭緊縮著。
「嗯。」銀銀小臉倚偎著他溫暖的掌心,輕聲回答。「我是氣憤你詭計多端,跟大姐聯合起來欺騙我。」她仰起小腦袋,望著那張俊臉,認命的歎了一口氣。「只是,我卻不後悔嫁給你。」
他胸口一暖,這才真真正正的放下心中那塊沉重的大石。
「遠?」她忍不住再度打呵欠。
「嗯?」
「我可以睡了嗎?」
他嘴角微微一揚,將這個小女人攬進懷中,拍拍她的頭。
「嗯,睡吧。」
銀銀回抱著南宮遠,閉上眼,深深吸了口他好聞的味道,然後進入熟悉的夢鄉——
大運河之上,涼風徐徐,錢家的船隊朝著北方前進。
旭日揮著燕翎扇,坐在船頭欣賞兩岸風光,丫鬟們捧上冰鎮蓮子湯,再送上冰涼的手絹,讓他消暑擦汗。
「旭日公子,大姑娘請您到她的畫舫裡去一趟。」
他點點頭,一撩衣袍,踏上連結船隊的船板,上了金金的畫舫。
「外頭天熱,別淨坐在船頭,小心曬昏頭了。」金金沒有抬頭,仍舊埋首,雙手在金光閃閃的大算盤上撥弄著,一旁的丫鬟拿著筆,在帳簿上記錄金金所說的金額。
旭日點點頭,忍不住開口。
「大姐。」
「嗯?」
「呃,我剛剛收到消息,咱們留在南宮家伺候二姐的丫鬟放了飛鴿,說是二姐跟二姐夫似乎是和好了。」
金金微笑,還是沒有抬頭。
「銀銀夠聰明,沒有什麼事是她解決不了的。」南宮遠的確非凡,但她的妹妹可也不是省油的燈,這對聰明人湊在一塊兒,雖然會有爭吵,但是還不至於看不清楚彼此是相屬的。
「大姐,話雖如此,但是我覺得,呃,你這樣算計自家人,實在不太好。」旭日鼓起勇氣說道。幾個姐姐們都被嫁出去了,危機正式落到他頭上,他當然多少要防範一些,免得哪一日也被大姐給賣了。
金金輕笑一聲,還在忙著計算這趟南下的利潤。
「富貴險中求,想要賺錢哪能不冒點險呢?」她懶洋洋的說道。
是嗎?意思是,只要能賺錢,她啥事都做得出來嘍?
旭日全身竄過一陣寒意。
看來,他要是不先下手為強,下一個被騙、被拐的人絕對會是他!
春風拂過,大運河上的輕風撩起金金粉頰旁的一絲發。
姐弟二人陷入沉默,只有閃亮的金算盤,在金金的撥弄下,
滴滴答答的響著,忠實的累積財富。
旭日坐在一旁,心裡已經有了主意。他注視著金金絕美的側臉,心裡湧現那句深埋多年的疑問:
大姐啊大姐事到如今,你跟「那個人」的爭鬥,是不是也該做個結束了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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