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親密的東西之間，例如：人體的溫度開始傳遞，你害怕嗎？
說實話，有人是害怕的。
晞快速地走在路上，她一致地閃開人群，不論同方向還是反之亦然，就像小學玩躲避球，來往的人潮在她眼中就是一顆絕對不想觸碰的球，感到厭惡，感到害怕。為什麼呢？答案其實很簡單，但追溯出的構造卻非常複雜。
無法與人接觸，類似親密恐懼症及人群恐懼症。
晞並沒有這些病，她就只是害怕人體的溫度。
科學研究顯示，人的體溫是最容易進入睡眠的溫度。
晞對此感到疑惑。
是什麼時後發現，進而開始害怕人的溫度？
彷彿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但無論是忘了還是記起對於此刻都沒有太大的意義。
街上並肩而行的人、牽手的人、挽著手臂的人、摟著肩膀的人、攙扶身體的人，身體和身體的接觸，光在自己的視線中就數不勝數，何況整個世界？相比之下，晞卻覺得自己像具屍體，無法感受，也不願感受，人們口中所說的「溫度」。
她持續在街上閃躲，以及觀察，那些相擁的人們散發出的情緒，是快樂，還是悲傷？
開始放慢腳步，沿著商店門口行走，一個晶瑩的玻璃櫥窗吸引了她的注意，停駐在被燈光照耀地透明的櫥窗前，裡面有好漂亮，好漂亮的蛋糕。閃閃發光，像童話故事般晶透閃亮，融合不進現實世界中。
但是，這些東西卻真切地在這個世界裡呢。
晞移不開視線，紅的，黃的，綠的，咖啡的，好多好多整齊排列在展示台上，隔著玻璃卻可以聞到甜甜的味道似的，晞持續看著，那一段時間中，她的雙瞳裡散發出少有的嚮往，以及某種疑惑。
「晞，真是個好名字，日出的希望。」
模糊的身影，清晰的聲音，反差地浮現於晞的腦海，是誰？擁有如此溫柔的聲音，卻怎麼也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剩若隱若現的輪廓殘留在記憶中。
晞是一個有缺陷的人，即使如此，就像某些信念，可能違背世俗常規，跳脫人之常情，但你不用去要求自己相信或不相信，它就像太陽月亮一樣的亙古，堅毅地流淌在血液裡，使你銘記於心。
是的，晞，是一個會銘記於心的人，銘記於心。
晞依舊站立櫥窗前凝視著漂亮多彩的蛋糕，口中輕吐出的氣瞬間化成白煙，冬天的夜晚果然能幻化許多東西。此時旁邊的手推門被推開，掛在門上的鈴鐺叮鈴作響，出來的是兩個女高中生和幼稚園小男孩，小男孩後面的手牽著媽媽，另一隻手提著小巧精美的半透明蛋糕盒，還可以清楚地看見盒子裡蛋糕的鮮豔顏色。
晞依循著門搖晃的瞬間聞了下鼻子，果然是非常，非常甜膩的味道呢。
她笑了，靜止幾秒後轉身離去。
停止搖晃的手推門再度被堆開，鈴聲搖曳中他擦拭著紙巾，手指極為地美麗，修長又溫厚，身上掛著廚房用的圍裙，眼鏡上面沾附著一點點兒麵粉，他把眼鏡拿下，望向晞離去的方向，散發出某種未知的冷靜和執著，持續了大約一分鐘，才又轉身進到屋裡。
里塚擁有一雙美麗手指。
無庸置疑，這家令人流連忘返的蛋糕店是里塚的，多數的蛋糕也是他親手製作，因此在顧客間廣泛流傳，某種甜膩到心坎裡的氛圍，吸引了人潮，留下他們的甜膩味蕾。里塚並不因客人吃蛋糕感受到得開心而覺得滿足，他想要留下的或許是某種「意識」，他總在透明的廚房內往外看，看著人們挑選蛋糕的神情，是快樂，還是悲傷？
這點跟晞很像。
只是里塚貪婪多了，不過他的確有貪婪的能力，就像店裡的每一種蛋糕，口味不同，顏色不同，每個懷著不同心情的人挑選蛋糕，所感受到的也不同，類似偶然，很多很多偶然聚集在一起，就成為了必然，因此，里塚擁有著蛋糕的，人們的不同。
即使明亮的店內充滿了甜膩的氣息，像聖誕節的拐杖糖，仍然遮蓋不了流動其中的 ─ 里塚創造的 ─ 強烈的 ─ 執著。
相遇是偶然吧，那是否有必然的相遇呢？
努力和成果並不是成正比的，如果，只是如果，想要到達一個地方，那會是必然要到達的地方嗎？
里塚在玻璃窗後面點綴著奶油，並在一塊塊小蛋糕上面添加巧克力片，這時候他是魔法師，把手中的原料變成一種美麗的東西，帶給來來往往的人群，傳遞他們的心情給另一個人。
望向門口的玻璃櫥窗，沒有人駐足凝視，他在等待，等待那一天用難以形容的神情望著蛋糕的人，雖然是陌生人，卻出奇地烙印在記憶裡。他知道自己貪婪，可是卻沒有太多的東西可以留下來，擁有那麼多，到底哪些是真正值得珍惜的？
門持續被推開，想要擁有美麗事物的人們爭相前來，除了晞。
晞帶著疑惑，我在找尋什麼呢？甜膩到令人發麻的感覺，很害怕，可是身體卻不由自主地進來了。
透明櫥櫃裡滿佈美麗的蛋糕，洋溢著甜蜜的氣息，相比之下，晞盡量閃躲身旁的人們，壓抑控制面部表情不要明顯地驚恐，乍看之下，就像一個平凡的女生逛進蛋糕店，可能為了朋友生日、向喜歡的人告白、滿足自己的甜食癮而挑選蛋糕。
「大姊姊，你可以幫我拿上面的蛋糕嗎？有一顆草莓的。」晞的衣角被一隻小手拉了拉。
一個背著幼稚園書包的小男孩，有點羞澀的問。
「嗯，好。」晞有點兒訝異和害怕，遲疑了一下，還是伸手拿了蛋糕。
「大姊姊，謝謝。」小男孩接過蛋糕，不敢直視晞的雙眼下是泛紅的雙頰，小聲地嘟嚷著。
晞望著他跑走的方向靜止不動，雖然是小孩，晞仍試圖平緩害怕所造成的波動，整理著情緒，好讓自己不要太突兀，此時，一盤裝滿了蛋糕的盤子遞到了她的面前，拿著的是一雙美麗的手。
「小真見到漂亮的女生都會臉紅喔。」
晞抬頭，說話的是一個帶著眼鏡的男人，冷靜的語氣低沉帶有理性，被眼鏡遮掩，無法清楚看見他的瞳孔，神秘之外讓人更不安。
「拿一個吧，這是新口味，試吃品。」他舉一舉手中的盤子，向晞靠近。
「不用了，謝謝。」晞後退幾步，有點兒尷尬的說。然後迅速地閃躲人群推開門。
晞幾乎是小跑步到轉角，靠在轉角房子的牆壁上喘著氣，在根本不清楚到底怎麼回事前，剛剛的小男孩又出現在她眼前，並且害羞地舉起手上的蛋糕。
「這個送給你。」他把蛋糕塞進晞的手中後，非常害羞地跑走了，草莓色的紅暈在他臉頰渲染。
晞從半透明盒子上方看見一顆草莓，羞紅欲滴，加上底下的布朗尼和巧克力奶油，散發出甜膩的香氣。蛋糕盒子上還殘留著小男孩的溫度，晞的手微微顫抖，就在一瞬間，她有點兒分不清自己的溫度和小男孩的溫度，如石像般，佇足著。
另一邊，里塚清點著新口味受歡迎的程度，修長的手指俐落轉著筆。他環視店內，充斥人群和蛋糕，腦海裡卻都是剛才倉皇走出去的女生，里塚感到好奇，為之感興趣，畢竟看到的人太多，很多東西變得不輕易地留在腦海裡。
他拿下眼鏡，原本模糊不清的瞳孔瞬間拿掉障礙物似的，雨水般透徹。
溫度與溫度之間，偶然與再次偶然之間，擁有之前，失去之後，以及沒有擁有也沒有失去的時候，到底會有什麼結果呢？
這麼多的時間，縮小來看，就只是生活而已，哀傷的，輕鬆的，難耐的，消磨的。
∞
應該是有東西不會消失的吧？
里塚把一顆顆草莓放到蛋糕上，手指修長地無限延伸，如同任何的美麗，是有力量無限延伸的，並且等待，等待可以留下來的東西。
他小時候聽過一個故事，一個國家的王子被巫婆下詛咒，詛咒王子的心永遠都裝不滿，永遠都不會得到滿足，巫婆希望把王子變成一個貪婪的人，這樣整個國家、國民都會改變。可是王子卻不感到哀傷或憤怒，他對巫婆說：「如此一來，任何東西我也裝得下去了，真幸運。」
幸運嗎？
里塚懷疑，因為他自己也是，擁有很多，但哪些可以真正留下來？
所以，真的有東西是不會消失的嗎？
晞又走到了這間蛋糕店前，從玻璃櫥窗看到倒映的自己，理由呢？
自己都不太明白，或許忘卻，或許銘記，草莓蛋糕上的餘溫到底是誰的溫度？
別人被觸碰是感到溫暖，幸福，而我呢？為什麼記憶中都是不安，非常的不安，焦躁，嚴重的時候甚至情緒逼近失控，肌膚與肌膚的溫度相互傳遞，我竟然會全身顫慄，彷彿毛細孔底下的血管都要爆裂了，可是那種溫度我不是也有嗎？
這一定是個詛咒。
這時，手推門的叮鈴聲猛然響起，是里塚。
「要進來嗎？雖然還沒開始營業。」他平靜地問。
晞沒有回答，她就只是看著里塚的手，美麗的手，毫無作聲地。
大概持續了快一分鐘，站在那兒的里塚沒有把門關上，流動進出的氣流參雜了里塚的執著，彷彿在一瞬間可以控制引力，把他想擁有的都抓進懷裡。
晞緩慢地轉身，沒有遲疑地走過里塚的身邊，進到店裡。
店內沒有安靜無聲且沒有人，跟平時喧鬧雜亂的擁擠大相逕庭，唯一不變地是瀰漫的甜膩氣息，窗簾後面是午後初來乍到的陽光，把一摺一摺的窗簾映照的參差不齊。
里塚拉了幾張椅子到晞面前，然後他走到玻璃窗後的廚房。晞環視四周，並在窗簾的方向停頓了一下，應該是在琢磨光與陰影的曲折，並順勢坐在了一張椅子上。里塚拿了兩杯espresso出來，右手拿給晞，晞再次沒有任何舉動，里塚停頓一秒後把它放到晞面前的桌子上，並坐在了晞的對面。
「妳為什麼來？」里塚問，輕輕聞著espresso旋繞的煙霧。
「理由嗎？我也想知道。」晞用手指摸著杯緣，直盯著裊裊上升的熱氣。
「知道嗎？我過去其實一點兒都不喜歡蛋糕，甜膩到雞皮疙瘩都會掉滿地，我喜歡espresso。可是，就在不知不覺得某一夜過後，竟然開始接觸蛋糕。在無法察覺的時間中，espresso卻也一直，一直地持續下去。」里塚說完後，輕啜一口espresso。
晞沒有出聲，里塚自顧自地說下去。
「我想說的是，萬物無時無刻都一直在改變，包括自身。很奇怪，明明是存在的證明，卻不是當初的存在。儘管如此，我還是活下來了。」
「萬物皆有自身的破綻，也有癒合之處，每個人看到的破綻和癒合都不一樣。看起來，espresso是你的癒合之處。」晞極輕地語調在空無一人的屋內產生共鳴。
「癒合？呵呵，真是奇妙的形容，但或許是喔。一個裝不滿的心也是有其破綻，有其癒合之處，這樣說來，某些東西就可以用某種形式被留下了。」里種望著窗簾映出的光影喃喃自語。
晞好像在吐一口很長的氣，默不作聲，espresso還沒拿起來過。
「我害怕。」
「有人害怕蟑螂，有人害怕蝴蝶，有人害怕黑暗，有人害怕安靜。我卻無時無刻都在害怕，害怕人群，害怕人的溫度，我已經不記得人的溫度是怎樣的，是開心的？溫暖的？還是哀傷的？不怨天尤人，因為這是我自己給自己的詛咒，但是，我又會在某一個瞬間，感到鼻酸的哀傷。」
里塚放下espresso，霧氣在他的眼鏡緩緩散去，他輕輕地轉動杯底。
「王爾德說，藝術家是在美麗的東西中看到美麗，而不會在美麗的東西中看到醜陋。即使如此，誰又能保證天使的外衣下是不是黑色的軀體？看著人們買著我做的蛋糕時，不禁懷疑：這種美麗的東西底下，我製作時放的是什麼呢？真的是如他們所看到得那麼美麗嗎？」
「我是一個很卑鄙的人。」
他若有所思地邊說邊望著淡去的煙霧。
此時，窗簾外的世界人潮滿溢，天空的透亮藍好像都要滲出眼界的邊際，亮滑晶透，它們毫不知道某一個角落正上演著哪齣戲，亦或發生了什麼。
這是殘缺，也是本質。
「我是個堅強的人。」
晞把頭轉向右側空無一物的商品架上，語氣帶點兒嘲諷。
「不斷受傷之後，隔天一早又會像重新充好電的電池，再次去努力，去嘗試，去接觸，儘管不斷受傷受傷，都還是持續地重覆這樣的狀態。」
「身體顫抖的感覺，不是世界末日，而是日常。」
「輕而易舉對我來說是稀鬆平常會發生的，因此，很少東西會真正留下來，所以我瘋狂囊括了更多東西，蛋糕，情緒，人群，最後，變成了類似用吼聲來嚇人的狗。」
里塚直盯盯地看向晞，冷靜又嚴厲的神情。
「比起我，你真的是個堅強的人。」
「這樣的我，為什麼會走進這家店呢？蛋糕的形狀和甜膩的味道揮之不去，是否可以在這裡找到些什麼？我這樣想。」
晞低著頭，長長的睫毛偶爾在眼皮上方顫動。
「可能是想要有人救我吧。這裡跟我根本格格不入，如同在油畫之中添加一筆毛筆，可是卻總是心之所向，到達這個地方的我是不是必然會到達的？」
里塚沒有把視線移開，跟晞一起沉默，這段時間，窗外的陽光不斷轉換角度，導致照射進來的光與陰影也不斷閃動，像極了波光粼粼的湖面。
其實很美麗。
反射出他們兩人的內心，持續閃動，散發信念，散發光芒，散發坦承，散發真實，無法忘卻任何東西，痛苦的，美好的，就只是讓它們一直地在轉動。
「我是里塚，妳叫什麼名字？」里塚問晞。
晞沉默，她此時跟里塚第一次視線相交，鏡片後面的瞳孔非常清晰，如雨後甘霖，可以洗淨所有汙濁，澄淨，濕潤，清澈，明亮。
「我是晞。」她順勢在桌上比劃了一下。
「晞，真是個好名字，日出的希望。」
此時，安靜無聲下視線持續相交，彷彿真的可以達到「永遠」。
真的有東西是不會消失的嗎？
有人說有，我們無法否認，其中是否真實是否虛假所占的成分都是一樣的，最終，不論是消失了，還是沒消失，都只屬於自己，就像晞，只能銘記於心。
∞
「小真，你說她還會不會再來？」
里塚用美麗修長的手指撐著頭，因為手指的緣故，像極了一幅畫。望著進進出出的客人，若有所思地跟前方吃蛋糕的小真呢喃。小真沒有回答，他專注於眼前的草莓蛋糕，微微紅潤的臉頰跟草莓相比一點兒也不遜色。
午後時光，來店裡的客人不多也不少，窗簾外的光影讓店內染上橘黃和金白的色彩，一種相應而生的溫潤光澤瀰漫整個屋內，里塚凝視光的方向，門上的鈴鐺持續響起，清脆的聲音，甜膩的味道，溫潤的景像，他把眼睛閉上。
擁有這麼多，現在才漸漸發覺到它們的實感。
「請問，我可以在這裡工作嗎？」
晞在人群之中，有點兒焦慮，卻緩緩不閃躲朝里塚走來，站在他面前，眉頭之間有點小皺，不過掩蓋不了新生感，以及眼眸的潤澤。
「我還是害怕，但是，這股甜膩的感覺，或許，只是或許，說不定可以帶領我到我想要到達的地方，說不定，這個地方就是我想到達的地方。」
里塚仰著四十五度角看著晞，光線照射到晞身上，橘黃又金亮的光暈渲染了她，如一雙美麗的翅膀，飄然般地從晞身後展翅。
「薪水不多喔。」里塚露出了久違的笑容，這時，他有點兒明白小時候聽的那個故事，為什麼王子最後會說自己很幸運了。
此時，小真帶著草莓色的臉頰小心翼翼地走到晞身邊悄悄地說。
「大姐姐，好高興再見到你，里塚哥哥也是喔！」
他的小手輕輕地，輕輕地觸碰到晞的手，晞的手微微顫抖，然後牽起了小真的手。
溫度與溫度開始傳遞，晞和里塚的視線相交，然後交融。
謊言，真相，情緒，關係，諸如此類的都早已存在於生活中，我們依循自已的期許去努力，但還是有太多無法掌控，下一秒可能就會改變，不見了。
銘記於心吧。
然後坦承，無論對錯，美醜，痛苦或幸福，坦承吧。
無遮無攔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