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夢》
chp 1 蠕動的蟑螂，或魷魚身上的黏液
小夜的媽媽也曾經懷疑著，是不是自己做的菜，不合女兒的口味。
她嘗試過學習新的菜式，也調教過口味的濃淡酸甜。
可是每一次做了新的嘗試，小夜也還是皺著眉頭扁著嘴，非常勉強地把小碗子裏的食物塞進嘴巴裏面。
瞧她看著小碗子的樣子，好像放在她面前的，是一盤蠕動的蟑螂，或魷魚身上的黏液之類的東西。
小夜好像從來沒有表示過喜歡吃甚麼，而常笑又愛玩的她，也只有在餐桌前才會變得愛鬧彆扭而已。
「我從來就只聽說過饞嘴的小孩而已，這孩子就是怪，好像沒有食慾似的。」
完全沒有辦法的媽媽，常帶著擔憂的眼神注視著長得乾乾瘦瘦的小夜。
而擔憂的眼神，從某天開始漸漸變成了憤怒。
有一次，媽媽把小夜趕了出去，還關上了大門不讓她進來。
門外走廊的上方亮著一盞閃爍不定的燈，好像在責備著她的不是似的。
「我以後不敢了．．．媽媽．．．我以後不敢了，我以後會乖．．．我會吃東西的了．．．」
接受過懲罰的小夜，返回家中之後裏都會快快地把剩下的東西吃完。
可是，才沒過幾天，小夜又再度跟食物陷入艱苦的奮戰。
漸漸地，小夜被媽媽趕出家門的次數越來越多。
「媽媽．．．我以後不敢了．．．我以後也不會再看電視了．．．」
「媽媽．．．媽媽．．．我以後也不會再打破小碗子，不會再弄髒自己的衣服．．．媽媽．．．」
某個晚上，小夜乖乖地坐在書桌前做家課。媽媽從她的身旁走過，腳趾不小心踫到了書桌那又尖又硬的邊緣。
她蹲在地上按摩著發紅的腳趾，然後開始啜泣。
被趕出家門的小夜，不斷地說著「媽媽．．．媽媽．．．我以後也不敢了．．．我以後也不敢．．．」
不敢幹甚麼呢？她不知道。
她到底做過了甚麼，讓媽媽哭了呢？
這一次，小夜被關在門外的時間特別長。媽媽關在門後的哭聲，變得越來越大。
聽著聽著，小夜的哭聲也變得越來越大。
「我也許永遠也不能夠回家了。因為我做錯了事，讓媽媽生氣了．．．」
小夜擦著眼睛，搭了電梯，離開了公寓，走進常常去玩的公園．．．
這個夜晚的天氣有點冷，她綣縮著身子躺在長椅子與花叢之間的角落裏，啜泣著迷迷糊糊地入睡了。
當小夜醒過來的時候，發覺自己的臉又濕又暖的。
母親的臉就在眼前，她緊緊地抱著小夜，紅腫的雙眼不住湧出淚水。
「對不起．．．小夜．．．對不起！我以後也不會把小夜趕出去了．．．以後也不會了．．．」
小夜開始懷疑，媽媽其實有兩個。
惡媽媽的臉上滿是皺紋，常常發怒又愛哭，老是在打她罵她，又想要把她趕跑。
而好的那個媽媽呢，會抱她吻她，帶她到公園去玩，即使她偶爾看多了電視，也會摸摸她的頭說一天半天不打緊。
小夜討厭惡媽媽，喜歡好媽媽。
只是，她不知道惡媽媽何時會出現，又不知道好媽媽何時會跑出來拯救她。
有一次，媽媽又獨個兒伏在床前哭泣。
小夜踏著輕輕的腳步，跑到媽媽的跟前，拉她的衣袖。
媽媽抬起滿是淚珠的臉。
小夜伸出手來，為她抹去淚水。
這時候，惡媽媽突然出現。她狠狠地掌摑了小夜，然後把她推出房間外面，關上了門。
小夜低下頭來，看著自己不斷滴落到地上的眼淚和鼻血。
她不斷地拍打著房門說：「媽媽．．．媽媽．．．我以後也不敢了．．．我以後會乖．．．」
要如何乖呢？
小夜轉動了門把，發現媽媽並沒有把門鎖上。
她擦著眼睛，走到媽媽的跟前，放聲哭泣著。也不知道為甚麼，這一次小夜並不懼怕這位惡媽媽。
她只知道自己想要這麼做。想要待在媽媽的身邊。
小夜伸出了雙手。
惡媽媽突然變成了好媽媽，她哭得更厲害了，把小夜緊緊抱在懷裏。
「對不起．．．嗚．．．我．．．我一看到你的臉，就會想起．．．就會想起．．．」
就會想起甚麼呢？
「我發誓以後也不會再打小夜了．．．嗚．．．真可憐．．．」她一邊說著一邊慌忙地替小夜抹去流了滿身的鼻血。
當然，這並不是媽媽最後一次動手打小夜。
小夜有一份美勞課的家課，題目是《我的媽媽》。
她用黑色筆把畫紙分成兩個等份，一邊用鮮豔的色彩畫了一個像天使般美麗的好媽媽，另一邊則用深沉的顏色畫了一個怪物。
為了不讓畫紙被風吹走，小夜用顏色盒把畫紙壓著，然後去睡覺。
第二天清早，還在猶豫要不要離家出走的媽媽，走進小夜的房間裏，看到書桌上那幅畫。
她只看到沒有被顏色盒壓著的那頭怪物，和怪物下方的標題。
《我的媽媽》。
媽媽啜泣著離開了房間。她收拾了東西，離開那個沒有人需要她，沒有人愛她的家。
小夜被關門聲吵醒了。她坐在床邊，看到媽媽在公寓樓下回過頭來，看著自己。
她對自己揮了揮手，然後轉過頭來，離開了。
那天晚上，媽媽沒有回來。
之後的那個晚上，媽媽也沒有回來。
小夜很想念媽媽，她很想要看見媽媽，被她摟在懷裏。
她在一張小紙片上，畫了一幅自己站著哭泣的模樣，上面寫著「媽媽我很不開心」，然後從房間窗前掉到街上。
小夜希望好媽媽拾到小紙片後，會回到家裏來。
五天之後，媽媽回來了。她一回來便丟低了行李，拋開爸爸搭在她肩上的手，跑過來緊緊地摟著小夜，不斷地親她的臉。
「我以後也不會再丟下小夜不管了．．．以後也不會了．．．」
「媽媽．．．我以後也不敢了．．．媽媽．．．」
「傻孩子，你又沒有做錯甚麼．．．」
兩星期之後的一個早晨，小夜起床之後，發現媽媽又再次消失無蹤。
幾天之後，家裏出現了一個嘴巴只懂得發出「咕嚕咕嚕」聲音的，深色皮膚的阿姨，代替媽媽照顧她。
小夜開始每天長時間地呆在房間的窗前，期待看到媽媽的身影。
她記起了上一次，媽媽為了懲罰她而離家出走時，她曾經把一張「媽媽我很不開心」的小紙片丟到街上，之後媽媽立即就回來了。
於是，她又再畫上自己哭泣的樣子，寫著「媽媽我以後不敢了」，然後丟到街上去。
可是，過了幾天，媽媽還是沒有回來。
「媽媽，小夜今天很乖，小夜沒有看電視。」
「媽媽我以後也不敢了，我以後會很快把東西都吃完。」
「小夜今天第一個吃完晚飯，我是不是很乖？」
「小夜今天晚上就把功課做完了，明天早上可以看一回兒電視嗎？」
「媽媽我好冷。」
「媽媽你為甚麼還不回家？」
「好媽媽，你快點回家吧。惡媽媽，你也快點回家吧。」
小夜不斷從房間的窗戶，丟下各種各樣的小紙片，裏面畫著滿臉愁客的小夜，坐著哭泣的小夜，全身發抖的小夜，含著探熱針的小夜，還有穿著游泳衣、拿著冠軍獎杯的小夜．．．
可是媽媽還是沒有回來。
如此這般，小夜漸漸長大。
她曾經計算過，為了丟小紙片給離家出走的媽媽，她已經用光了43部繪畫本。每部繪畫本有26張小紙片。
即是說，她在過去四年之間，一共寄給媽媽1118張小紙片。
之後，她又用光了四部繪畫本。
畫過了第1222張小紙片之後，小夜就沒有再繼續下去了。
或許她早已知道這樣做是無法把心意傳達給媽媽的，她只是不想停止這習慣。
或許她終究漸漸地把媽媽的事忘記了？
或許．．．她對媽媽的恨，一直隨年月增長著，直至某一個點後，終於掩蓋過對她的思念嗎？
小夜常常會回想起來，在四年前的那天晚上，媽媽對她說過，只要一看見她的臉，她就會想起「甚麼」。
她一直以為媽媽想起來的，是那個常常沒有回家的爸爸。
可是到了後來，小夜漸漸懷疑這個想法。她的樣子根本和爸爸完全不像嘛。
父母一輩的往事，對小夜來說永遠都籠罩著一團迷霧。
只有一件事情，是在媽媽離去後的四年間，一直確實地存在著並且累積著的。
小夜的體重。
從最初為了逗媽媽高興，而勉強加快進食速度的小夜，漸漸地變成了一個非常喜歡吃的女孩。
她每天都要吃五次正餐，之間還不斷地進食各種糖果小吃。
有一次，她最要好的朋友問她，「每次都是這樣，只要看見你的樣子，本來沒有甚麼食慾的我，也開始覺得肚餓了。對你來說，吃東西真的有那麼快樂嗎？」
小夜這麼回答道：
「你是我第二最好的朋友。排第一的當然是「吃」。
你知道嗎？小時候的我非常討厭吃東西，所以長得又瘦又小的。
然後到了某一天，我也不知道為甚麼，只是非常想要吃。接著我開始不斷地吃東西。
我好像隱約有這種感覺，我必需要不斷地吃才對。
我要把小時候沒有吃的份，通通補償回來。
要是停下來不吃的話，我就會變得非常寂寞。
甚至會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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