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來，我常常走入相同的夢境。
夢中的近景是一道高高的籬笆，籬笆後面閃耀著金燦燦的光芒。我繞過籬笆，眼前是一座廣大的稻埕，上面鋪滿一顆顆金黃色橢圓球的小果實，如同一大片黃金絲線編織的地毯，將三合院的白牆紅瓦映照得金碧輝煌。
空氣中瀰漫著略帶酸甜的辛香，並迴盪著一首清啞的民謠：「金棗落地爛，蜜棗溢齒香，與君道別日，正是棗黃時。撿得蜂巢棗………」我邁入屋舍找尋熟悉的身影，卻遍喊不得回應，大廳、柴房、灶腳、內室、通舖都空無一人，我闖回稻埕，心中惶恐不已。
夕陽餘暉將天空染紅，與滿埕的金黃相輝映，我驚恐擔心，孤單一人，該如何趁天黑前收拾完滿埕的金棗果；而鋪曬一地金棗的人兒，究竟那裡去了呢？
午夜夢醒，想著過世不久的外婆，心中總感空冷失落。
外婆在礁溪是個名字常掛在人們嘴邊的人，人家稱呼他「金棗嬸」。其實她本名王罔腰，去世數十年的外公也不叫金棗，人們這樣稱她，乃是因為她一生都為金棗而忙，她製作的的金棗糕維持古法烏糖蜜煉，保有傳統滋味。不少識其味者指名非「金棗嬸」的金棗糕不買，因此市區裡的特產店少不了要陳列外婆的產品。
小時候回外婆家，外婆總是笑呵呵的一把將我抱起，並且打開櫥櫃，拿出一顆金棗糕往我嘴裡送。那脆脆的外皮，略帶點辛味，入口微澀，酸甜又回甘，那也是印象中一再重溫的外婆的滋味。
通常是大年初二的傍晚了，媽媽遠嫁台中，平日又忙，交通不便，只能利用年節帶我回娘家與外婆團聚數日。為了幫我們驅寒，外婆沖泡金棗茶給我們取暖，那揉合了陳皮、薄荷、丁香和金棗的特殊香氣，隨著暖暖的蒸汽和濃濃的汁液，竄入鼻竅，浸入口舌，流進胃中，也甦醒我一顆因長途旅行而疲累的心。
通常我吃了金棗糕，喝了熱熱的金棗茶，原本因寒風吹拂而頑皮跑出來的鼻涕和咳嗽，一會兒功夫便消失無蹤。而外婆準備了一天的年菜一一端上桌，鹽水鴨、鴨賞、皮蛋、糕渣 ………等等，平日在台中難得一見的道地宜蘭菜，看得我眼花撩亂，也惹得媽媽垂涎三尺，直呼懷念。
外婆每次都會在端出糕渣時，千叮嚀萬交代，要好好的將糕渣吹涼了，才可以送進口中，因為熱油炸過的糕渣，外表看起來不燙，裡頭卻是高溫得足以燙傷口舌。晚餐在外婆、大姨全家和媽媽熱烈交談的生活經和生意經中，愉快的度過。
餐後，在外婆房裡，昏黃的燈泡下，外婆會抱著我，邊搖邊唱『金棗歌』：「金棗落地爛，蜜棗溢齒香，與君道別日，正是棗黃時。撿得蜂巢棗，巢上棗完好，試嚐若佛果，甘甜在心頭。且看山伯傳，莫忘英台愁，蜜棗嚐過後，願君不忘我。」當時，我並不懂得其中含意，只感到歌聲舒緩，煞是好聽。
在清寂又略微沙啞的歌聲中，我半夢半醒，不多久便時時傳來外婆和媽媽「其其促促」的耳語，彷彿交換著祕密情報。多年後，等我長大懂事，才知道那細碎的耳語，乃是外婆隱忍多年的辛酸。
陸陸續續，遠嫁各地的阿姨們都回娘家了，加上十幾位表兄弟姊妹們，一時三合院內的通舖上堆滿各色棉被，地板上是一雙雙皮鞋和拖鞋，走在其中，要不踩到都難。外婆家變得熱鬧無比，外婆於是搬出櫥櫃中的玻璃甕，取出金棗糕裝盤，放在客廳、臥室、廚房，讓兒孫們隨時取用。
那甜蜜的滋味，讓大家一口接一口，往往不到一個時辰，盤底朝天。孩子們於是以遊戲論輸贏，讓失敗者拿空盤子，幫大家跑腿討金棗吃，而年紀最小的我，常是那個倒楣鬼。不過也因此，我得到外婆更多的疼愛，我那無辜與不甘心的眼淚，常逗得外婆又笑又氣，抱著我又哄又騙。外婆不曉得施了什麼魔力，我埋在她瘦小的骨架、滿臉皺紋和蒼蒼白髮中，不一會兒便破涕為笑了。
初五隔開之後，全家大小總動員，到後山金棗園採金棗。那金棗果黃澄澄的結了滿山坡，襯著深綠色的圓尖葉，美極了。小孩子當那是遊戲，比賽誰採得多，外婆的金棗園成了另一個遊樂場。我曾偷咬一口現採的金棗果，隨即反射的吐出來，因為它又酸又澀，還帶著刺激的辛味，和金棗糕的香甜完全不同。表哥們看我皺眉吐舌，笑我呆，我卻感到疑惑，為何同樣是金棗果，卻是截然不同的滋味。
採收回來之後，稻埕上鋪滿金棗，讓人眼前一亮，彷彿平地昇太陽，一片金黃。在那歲寒隆冬新春時節更顯得喜氣洋洋，什麼冬天，什麼寒風，早就被溫暖暖的金棗春陽取代了。
接下來的工序繁複，分級、針刺、鹽漬、漂水、糖漬、蜜煉、乾燥、包裝，都由大人包辦。金黃色的小果子，慢慢由酸澀轉為香甜，彷彿化身希望之果，賦予我小小的心靈浪漫的期待，而外婆便是那埋下希望果子的人。
外婆什麼都好，就是大驚小怪。
小兒夜啼，隔天一早，送去收驚；兒孫有人生病，吃了寄藥單的常備藥散無效，便廟裡問神；若是感冒五天未癒，便找道士改運。更不用說每個人的生辰八字都寫在紅單上，藏在她的抽屜裡，給算命仙反反覆覆算了好多遍。甚至她還打聽到噶瑪蘭族僅存的老女巫，跑去為小表妹作法驅魔。
記得有一回，村外有一個小池塘乾涸了，我好奇，走進泥巴地探玩。回家時，外婆見我鞋底沾泥，驚異不已，問出我走到池塘底，連忙抱我去神壇收驚。還有一回，我什麼都沒做，外婆同樣帶我去收驚，後來表姊告訴我，那是因為我嘴唇邊一圈膚色泛青，那在外婆眼中是標準的陰煞症狀。當時年紀小，不以為意，直到進了學，知識漸長，方覺外婆是太迷信了。
從媽媽的口中，才知道外婆會那樣，實源自於悲戚的一生。
外婆打從出生，就是爹不疼娘不愛的小么女，那時她有一個哥哥，五個姊姊。不受歡迎的她，取名「罔腰」，意思是頗為無奈的勉強腰飼。滿周歲時，父母無力扶養她，於是賣給他人作養女。養父母當她是僕人使喚，也從未真心疼愛。她十五歲時，養父甚至想將她賣給酒家，還好，養祖母認為這是失德的事，大力阻止，她才逃過一劫。
媽媽說的時候，眼中泛著閃光，而我卻像是聽著幾世紀前的老傳說，感覺遙遠陌生，無法和慈祥親切的外婆連結在一起。媽媽又說，外婆本以為嫁給外公，命運會轉變，誰知變是變了，卻不是往好的方向。外公殷切期盼外婆生下子嗣傳香火，可想不到外婆一連六胎都是女兒，外公從一次次期盼，到一次次的失望，又從失望中升起怒氣來，將「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罪過怪到外婆身上，動輒借酒澆愁，又裝瘋打罵。
有人勸外公，說一連生六女，相學上叫做「女兒山」，將來個個嫁給達官貴人，父母跟著榮顯富貴，外公認是人家挖苦他，諷刺他，他更加生氣自卑，對外婆越來越壞。外公一度曾想將小阿姨過繼給別人當養女，外婆深受養女之苦，當然抵死不願意，因而夫妻大鬧一場，外婆狠遭一頓揍，這才保留了小阿姨。
媽媽說他們六姊妹從小就怕外公，原本在稻埕上玩鬧，只要一聽到外公穿過籬笆的聲音，個個像是老鼠見了貓，躲到廚房去。外公也從沒抱過他們六姊妹，常常看見他們就不耐煩的趕人走，這使他們和外婆的感情更親，也越發自憐。
我無法想像和最親的人變成仇人般相處，會是多麼難受。我幸運的出生在外公過世之後，不必生活在那樣的矛盾之中。媽媽曾說：「外公如果還活著，看到你這個小外孫，一定高興得不得了。」我心中卻想，外公對外婆那麼壞，就算他對我再好，我還是要討厭他。
媽媽十四歲那年，外公三十八歲，由於長期酗酒發怒，導致肝硬化吐血而亡。媽媽說那時全家哭天喊地，外婆傷痛欲絕，雖然外公兇惡，但仍是至親，而且維持全家生計，猶如屋中樑柱，這一走，失去支柱，七個女人頓失所依。於是，外婆獨立撐起一家經濟。她到鄰家金棗工廠做工，學會金棗糕的技術，又東省西檢的跟會，買下一片金棗園，全家仰賴金棗而生。
外婆會那麼迷信，大概是對於宿命的恐懼不安，以及害怕再次失去親人，難以承受死別的痛苦吧！而一個女人，帶著六個女孩，在那樣的年代裡著實不容易。媽媽說曾有店家欺負他們，故意壓低收購價，外婆被逼急了，將一缸金棗糕倒在稻埕上，大罵說：「這樣的價錢，我是血本無歸。辛苦了一年，如果白白送給你賺錢，不如倒入土內給蒼蠅吃，大家一起餓死。」
猶如糕渣，看似涼冷柔弱，骨子裡火熱剛強，外婆一反孤兒寡母的哀憐形象，從此，村民不敢看輕。
為了延續香火，大姨丈入贅外婆家，但大姨丈個性懦弱，仍須靠外婆持家。而別人口中的「女兒山」並沒有應驗，阿姨們一個個都嫁得平凡，但是人人遺傳了外婆堅毅的性格，勤儉持家，倒是都能維持小康。
兩年多前外婆在金棗園內跌了一跤，摔斷腿骨。送醫治療之後，雖然痊癒，卻驟失腿力，從此臥床，體力每下愈況，那時她已是七十五高齡。大姨想到廟裡為外婆改運，外婆卻阻止她，媽媽也曾到神壇祈得符水，外婆卻堅持不喝。她說：「我的日子就快到了，何必為難神佛呢？」
媽媽每次談到此事，都會傷心落淚，我也不勝欷噓。想是外婆為了兒孫平安健康，不辭辛勞求神拜佛，對於自己，卻是聽天由命。
據大姨說，外婆臥床時不像一般老人不甘寂寞，孩子氣的吵鬧。她總是靜靜的望著天花板，像是沈思，又像是默默念佛，即使後來生了褥瘡，也不曾哼哼唧唧。她的堅強減輕了大姨的心理負擔，卻又讓人為他添了幾多心疼。
後來，她漸漸神智不清，無力應答。每次有人去看她，感傷落淚，她總是輕輕揮手，示意人家不要為她哭泣。她會指著櫥櫃，讓來人取出裡頭的金棗糕吃。見人家吃著她的金棗糕，她就微笑點頭，滿心快慰。我想她是希望親友們在甜蜜的滋味中與她餞別吧！
外婆的葬禮隆重肅穆，卻沒有哭天喊地的悲戚氣氛。那是大家順遂他老人家的心意，不希望她走得牽掛不捨。回敬來賓的點心有檳榔、香菸和金棗糕，那是她清醒時一一交代的禮數。
我拿起一顆金棗糕放進嘴裡，想起那一顆原本酸澀苦辛，難以入口的小果子，在外婆的苦心蜜練之下，變成蜜蜜甘甜，沁人心脾，宛如她老人家轉苦為甘的一生。
今年的大年初二，照例陪媽媽回礁溪娘家。稻埕上撲滿金黃的小果子，想是今年早冬，大姨提早收成。
我站在一片金黃中，彷彿聞到夢中的氣味，聽見夢中的歌聲，心中異常懷念想望。多麼希望那白髮瘦小的身影就站在櫥櫃旁，手拿金棗糕等我進門，給我深情一抱。
文章定位：
人氣(226) | 回應(0)| 推薦 (
0)| 收藏 (
0)|
轉寄
全站分類:
不分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