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詒和寫的《往事並不如煙》最近風靡海內外，不同的人看這本書有不同的感觸，而我的讀後感祇有一個：為知識分子哀。
章詒和書中的人物，沒有一個是等閒之輩，都曾是歷史上頭角崢嶸的人物。年輕一輩的人也許不知「民盟」為何物，但上個世紀四○與五○年代的「民盟」，卻是足以與國共兩黨鼎足而三的政治勢力。
現行憲法第一條：「中華民國基於三民主義，為民有民治民享之民主共和國」中之「民主」二字，就是章詒和的父親章伯鈞在「政協」討論憲草時力爭而來。而羅隆基更是「政協」的頭號風雲人物，他既有雄辯滔滔的口才，又是各黨各派中最具民主理論知識的民主人士，他的主張雖然被「政協」採納者不多，但國共兩黨都對他敬畏三分。
更重要的是，「民盟」的領導人幾乎都是望重士林的高級知識分子，許多人更有留學歐美的經歷。章伯鈞在柏林大學學哲學、羅隆基在哥倫比亞大學讀政治、章詒和筆下死因成謎的儲安平也曾留學英國。「民盟」的其他人如研究東西文化的梁漱溟、研究西洋哲學的張東蓀、研究人類社會學的費孝通，以及被國民黨暗殺的詩人學者聞一多等人，也無一不是一言傾動朝野的意見領袖。
在反國民黨的歷程中，共產黨演的是武場，民盟演的則是文場，他們是言論旗手。但建國不到幾年，他們中間許多人卻被扣上了右派的大帽子，一下子都從紅朝新貴變成了牛鬼蛇神，每個人都成了反共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反革命。羅隆基雖然自認「過去有功，自己有才，今後有用」，但最後卻落得「一片青山了此身」的淒涼命運。儲安平本來想以辦《光明日報》來實現他的媒體監督政府的民主理想，孰料卻因一句「黨天下」而惹禍，最後因為「不能容忍自己適應奴役」，「祇有吹滅生命的火焰」。章伯鈞則是帶著頭號大右派的帽子抑鬱以終。至於那些在反右運動中批鬥他們的人，如寫過「海瑞罷官」的吳唅、當過首任司法部長的婦運領袖史良，在幾年後的文革中，也成了被別人批鬥的對象。
章詒和說儲安平和他父親是「兩片落葉，偶爾吹在一起」，這句話用來形容知識分子與政治或政治人物的關係，其實更恰當也更傳神。
用薩依德的話來說，知識分子扮演的應該是質疑而不是顧問的角色。民盟的那些人從「對有權勢的人發言的知識分子」變成「有權勢的知識分子」，甚至不惜以服侍權勢為職志，忘記了他們跟政治或政治人物祇是偶爾吹在一起的兩片落葉，而在最後淪為「懺悔的社群」，乃是必然。
章詒和說：「政治吞沒人，其吞沒與消化的程度，因人的硬度而不等。當然，知識分子往往是其中最難消化的部分」。但在現實中，知識分子能抗拒政治的吞沒與消化者卻幾希。甚至知識分子往往還是最容易消化的部分，你不必吃他，他自己就會主動跑進你的嘴裡胃裡，讓你吞沒消化，跟你融為一體。
政治人物常常因權力而變，但知識分子卻不知「君看今日樹頭花，不是去年枝上朵」，民盟當年的那批知識分子如此，過去被國民黨御用的知識分子如此，現在替民進黨當策士當魔鬼辯護士的知識分子何嘗不也是如此。葛蘭西所說的有機知識分子最後都變成了政治人物的有機肥料。不替知識分子哀，替誰?
文：王健壯（新新聞社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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