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醫院回來已經很久了,雖然在我家裡的生活一樣無聊,但比起住院的日子總是好多了。
不過有件事情成了我心裡的一道陰影,好像一場夢魘一直揮之不去。或許對別人來說並沒有什麼,但在我看來就像額頭上的一顆青春痘,想忽略它也難。
有人說忘記惡夢最好的方法,就是將惡夢講出來。所以我將這件事寫下,希望這道陰影能留在狗窩裡,將它從我的心裡刪除。
在醫院的日子,除了無聊其實並不怎麼難過。醫生護士就在身邊,各種藥品設備都很齊全,再怎麼痛也痛不到哪裡去。根據我的經驗,在醫院裡通常身體都很舒適,真正的難過都是出院才開始。
原本我以為疼痛和身體不適,是我住院時要面臨的最大考驗,後來才發現,更可怕的是我在病床上失去了做人基本的尊嚴。
剛開完刀,從恢復室回到病房,我昏睡了一陣子,醒來後,我掙扎的坐了起來。
「你要幹麻?」我爸問我。
「上廁所。」我右半邊的臉還是麻的,一張開嘴口水就像要流出來,我只能微張著嘴,含糊的講話。
我爸用手撐著我的腋下幫助我下床,我才剛在床邊站直,眼睛一花就往後倒了下去。
當我再度醒來時,我的半個身體在床上,下半身掛在床邊,護士剛好從外面跑了進來。
一群人七手八腳的把我弄回床上,護士查看了一下我手上的針頭有沒有跑掉,然後到外面去叫醫生來。
我呆呆的看著天花板,腦子裡好像比以前更空了。
醫生進來問了我一些問題,我也忘了他問了些什麼,只記得我一直講,還好、還好、還好……。
後來醫生要我爸媽不要緊張,他說我現在缺血比較多,所以容易暈倒。
「喔!那還好嘛!」當時我是這麼想著。
過了幾分鐘,我又想坐起來了。
「幹麻?」
「廁所啦!」
真是的!剛才不是問過了嗎?
於是我爸又過來試圖要扶我起來,這次我下了床,走了一步,又往後軟了下去。
沒錯!我又暈倒了。
醒來時看到護士在床邊,有點不耐煩的樣子。
「剛才醫生不是說不要亂動嗎?」
「可是他要去廁所啊!」
「我去拿尿壺來給你們,不要再下床了。」
我呆掉了……我要做什麼表情呢……我要怎麼反應呢……
我還來不及想清楚這些問題,我爸已經拿著尿壺要掀我的被子了。
「等一下!」我叫了起來。
「媽,你先出去啦!」還好我的腦細胞還有部份活著。
「喔……」顯然我媽也覺得很尷尬。
我和我爸都一直沉默著,我知道我的臉是漲紅的,羞恥、喪失尊嚴、對自己的身體感到懊惱、無力……,所有負面的情緒籠罩住我的心。
阿豪吃過晚餐之後,到醫院來換班,我爸和我媽要回去休息順便準備我隔天要吃的東西。
我爸交待了阿豪一些事情,當然也包括了............尿壺就放在廁所裡。
我很想把身體轉過去,但不行,我的手上插著點滴。
要不然把臉轉過去也好,也不行,因為我的臉上有冰袋。
我躺在床上問自己,我到底還有什麼?連基本的尊嚴似乎都不存在了。我好想哭,但是我沒哭,因為我的臉部肌肉光是想要控制口水都很辛苦了,沒空讓眼淚流下來。
還記得那個晚上,我第一次向阿豪開口…………
「扶我起來,我要去廁所。」
「躺好!不要動!我來弄。」
我記得很清楚,那時候我的腦子裡在想什麼……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
隔天晚上阿豪一樣來換班,我已經可以在床上坐起來了。雖然還不能坐直,但稍微傾斜身體,總算是讓骨頭不那麼酸痛了。
「我要去廁所。」
「我去拿尿壺來。」
「不要!扶我起來。」
「這樣好嗎?」
「不管!扶我起來!」
阿豪拗不過我,只好扶我下床。這次進步了,走了三步才暈倒。
他比我爸有力,醒來的時候我已經被他安放在床上了。
「你看吧!還硬要下床。」阿豪邊拿尿壺給我邊唸。
過了一小時左右吧!我又想上廁所了。
「扶我去廁所。」
「你白痴啊!就跟你說你不能下床了。」
「叫你過來扶我你是沒聽到啊!」
「我去拿尿壺來。」
「過來扶我!」
「…………」
「你不扶我,我自己起來!」
吵了一陣子,阿豪還是扶我起來了,這次我昏倒在廁所的門口。
很好!有進步。
就這樣,不管阿豪再怎麼阻止我,我每一次都堅持要走下床。那個夜裡我暈了好幾次,但我走得一次比一次遠。
我知道我爸媽是絕對不可能允許我這樣一次又一次的暈倒,所以我一定要趁著他們不在,讓自己練習到可以走下床去廁所。
在我爸媽來換班之前,我終於可以走到廁所了,雖然走回床上的時候又昏倒了,而且上廁所的時候還要阿豪在我背後撐著,但至少已經進步很多了。
我爸媽來了之後,我告訴我爸我可以下床了,當然沒把我昏倒好幾次的事告訴他們。
之後,我都由我爸扶我去廁所,也沒再昏倒過了,這件令我難堪到想死的事件總算是告一段落了。
我一直以為我有很強的求生意志,再怎麼痛、再怎麼難過都難不倒我。想不到我竟會為了上廁所這回事,幾乎想立刻死了算了。
事情過了很久,但直到現在,我一想起,就覺得心臟被揪得緊緊的,好難過。難堪的感覺還是那麼的鮮明,好像一場惡夢,光是回想就讓我感到快要崩潰。
好了,我終於還是寫出來了。
這段難堪的回憶,就讓它塵封在這狗窩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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