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詩修辭學第七講:
關於「摹寫」（to imitate）
----兼論現代詩作品中的感官摹寫
現代詩表意方法論之七
「摹寫」就廣義而言，是指文學作品對自然以及人生各種現象的摹擬；而就其修辭格的實際內涵來說，則是指對事物的各種感受，加以形容描述。西方學者最早論及「摹擬」的，是柏拉圖（Plato），他以為藝術乃對物質世界物象的模擬，提出「意型論」。其後，亞里士多德（Aristotle）提出「藝認模倣自然」，以為摹擬心出於人類本能，自摹擬中，人類獲得歡樂。模擬的對象是「表現為動作中的人」，所謂「動作中的人」包含人的「性格、行為與遭受」，學者姚一葦解為：「乃指人類活動的一種普遍的樣式」，對亞氏所謂「動作」認為「實包含人類的心靈或意志的活動在內。」、「包含人類的所有的外在與內在的真實的活動而言，具現為最複雜的、個別的樣式。」。近代學者立普司(Lipps)提出「移情作用」(Empathy)，
，以「空間意象」來說明這些心理活動現象：「我們最原始、最切身的經驗，就是自己的活動以及它所生的情感；我們最原始的推知事物的方法，也就是根據自己的活動和情感，來測知我以外一切人物的活動和情感。」；立普司派下學者谷魯司(K. Gross)提倡「內模倣說」(Inner Imitation)，以區分「尋常知覺的模倣美感的模倣」。「移情作用」與「聯想作用」(Associative Thinking)是「摹寫」在「美學」方面的兩個主要的學理基礎。
中國古代文學理論關於「摹寫」的討論，仍以《文心雕龍》較有體系，《文心雕龍》「物色篇」：「詩人感物，聯類不窮。流連萬象之際，沈吟視聽之區，寫
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釆附聲，亦與心而徘徊。故『灼灼』狀桃花之鮮；『依依』盡楊柳之貌；『杲杲』為出日之容；『瀌瀌』擬雨雪之狀；『喈喈』逐黃鳥之
聲；『喓喓』學草蟲之韻。皎日嘒星，一言窮理；參差沃若，兩字窮形。並以少
總多，情貌無遺矣。」，學者黃慶萱析論說：「詩人受物質環境的刺激，便會產生
規則的聯想作用，而形成一道意識流(Thought Stream)。首先，詩人必須於『流
連萬象之際』，對客觀環境細加觀察；然後『“沈吟視聽之區』，運用其感官對外物加以選擇和組織。在觀察、選擇、組織之後，方能『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表明在描寫聲氣，圖畫形貌方面，必須宛轉地表現出客觀情境。而且：『屬釆附聲，亦與心而徘徊』，表明通過文釆語聲的媒介之時，此客觀情境卻已受主觀意
識的左右。」。
美學大師朱光潛說：「學一門藝術，就要學該門藝術所特有的學問和技巧。這種學習就是利用過去經驗，就是吸收已有文化，也就是摹倣的一端。」，朱氏
以心理學的「類化作用：利用已有的舊經驗以汲取新知識」作為解釋「摹倣」的心理活動的基礎，將摹倣當作學習方式的一種類型。其實，藝術的摹擬，所有的資料（材料）固然來自於既有的文化和藝術家自身的經驗，但摹擬的過程中，藝術重新賦予這些資料一種新秩序，亦即經過藝術家別具用心地選擇、組織，透過適當傳達媒介表現（表述）出來，所以藝術的摹擬是推陳出新的創造活動。朱氏又說：「詩文都以語言文字為媒介。做詩文的人一要懂得字義，二要懂得字音，
三要懂得字句的排列法，四要懂得某字某句的音義對讀者所生的影響。這四樣都
是專門的學問。」，字義和字音在西方屬語言學（語義學、語音學）、在中國屬小學（訓詁學、聲韻學）的領域，字句的排列法和懂得某字某句的音義對讀者所生的影響是文法學，筆者以為光是具備這些條件，頂多是停留文字作者階段，還不足夠成為文人（或詩人），必須加上修辭學的訓練與創作上的長期琢磨，才能使作品具有文學上的價值，無論這價值是供人鑑賞，或是成為經典垂範後世。每個人從小接受語文教育，都曾寫過不少「作文」，但那階段寫的文章，只是練習性質，甚少文學上的價值。所以，並不是每個寫過作文的人，就是文人，只有極少數能通過「修辭學的訓練與創作上的長期琢磨」此一嚴格條件者，才有機會成為
文人。記者、律師這類職業的人，幾乎每天都在寫文章，寫文章是他們的例行
工作，但他們的文章，多數缺乏文學上的價值，所以他們只是「廣義的文字工
作者」，不是文人或文學家。
黃慶萱將摹寫的表現類型歸納為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及綜合的
摹寫六個種類。這六個種類都是直接訴諸感官的，足見文學上的摹擬是建立在人體的感官作用的生理基礎上，筆者且以現代詩作品相互印證：
（1）視覺的摹寫
大雪將至
那人拿什麼取暖？
他垂首不答
弓著身子
走成一個小小的問號
-----------------節錄洛夫＜秋辭八首：寒林＞
長長的八肢 撐著醜黑的身軀
醜黑的腹部下
緊抱著圓盤型的白袋子
從窗外 突襲侵來的
大母蛛
----------------節錄陳千武＜蜘蛛花紋＞
我有一串鑰匙
那拙笨短小的就像白癡和侏儒
那姣好玲瓏的一如公主之美麗多姿。
---------------節錄楊喚＜鑰匙＞
楊喚的兒童詩充滿天真無邪的童趣，在這首＜鑰匙＞ 裡，詩人以白癡和侏儒來摹寫拙笨短小的鑰匙，以美麗多姿的公主來摹寫姣好玲瓏的鑰匙，精準明確
地捕捉住(catch)物像的外形特徵。
（2）聽覺的摹寫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節錄鄭愁予＜錯誤＞
愁予是個天才型的早慧詩人，他的詩浪漫唯美、情意洋溢，深受詩讀者的
喜愛，「天窗」、「情婦」、「賦別」、「旅程」、「山外書」….均相當膾炙人口。這
首「錯誤」堪稱浪子愁予的代表作，最後兩句，詩人以「達達」作為馬蹄的擬
聲詞，詩壇流傳：「有馬蹄聲的地方就有愁予」。
吱吱碴喳走下來
紅男 綠女們
------來回閒踱著
叩叩的鞋聲碼頭的砧板
奔跑的小孩穿梭的旋風
喀嚓喀嚓 風景沾著年光
紛紛擠入快門
--------------節錄白靈 ＜山中書＞
（3）嗅覺的摹寫
何妨把整身的業障加上糖和奶精
沖成一杯黑色的咖啡
香味撲鼻的
陪著疲倦的你品嘗午後的人生
-------------節錄杜十三＜喝咖啡＞
（4）味覺的摹寫
桌上堆滿
肢解過的蟹殼
這是菊花與酒的下午
薑絲的辛辣
和一小碟鎮江醋的下午
不由人黯然想起
放肆地
吐白沫的嘴
以及
一度從我多骨的腳趾上
橫行而過的褐爪
---------------節錄洛夫＜吃蟹＞
（5）觸覺的摹寫
用雪堆積的童年
化得多麼快啊
所幸我仍是
你手中握得發熱的
一塊石頭
--------------節錄洛夫＜釀酒的石頭＞
善用夸飾辭格的詩人洛夫，詩句裡經常含蘊著驚人的「能量」，藉著意象
的推演，將能量釋放出來，所以常使讀者感到驚愕震顫，讚嘆其出人意表的想像力和驚人的筆力（結構力）。在這小節裡，「動能」潛伏在「用雪堆積的童年／
化得多麼快啊」之中，是視覺的摹寫；「熱能」則埋藏在「所幸我仍是／你手中握得發熱的／一塊石頭」之中，是觸覺的摹寫，而以暗（隱）喻的方式表現出來。
（6）綜合的摹寫
紅蘋果香的臉
檸檬般酸澀猶帶一絲苦的際遇
淒迷像雨中蓮霧
鄉愁則是釀酒的梅
番石榴堅持沉鬱的個性
新橘黃橙橙玉振金聲
---------------節錄陳義芝＜果盤＞
義芝的詩是典型的「學院派」，典麗清雅不染塵埃，這首詩意象鮮明色澤繽紛，兼具嗅覺（紅蘋果香的臉）、味覺（檸檬般酸澀猶帶一絲苦的際遇；鄉愁則是釀酒的梅）和視覺、聽覺（新橘黃橙橙玉振金聲）的摹寫，可謂色香味一應
俱全，令讀者的食慾不禁蠢蠢欲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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